石兄、甄寶玉、賈寶玉是同一個人嗎?
曹雪芹在《 紅樓夢》[1]裡,用近乎荒誕的筆法勾勒出石兄即青埂峰下頑石的形象,用濃墨重彩活畫了一個極富個性的賈寶玉,用淡淡的筆墨又塑造了一個與賈寶玉相伴而生的甄寶玉。仔細地玩味,發現石兄即賈寶玉即甄寶玉。對此,本文試論如下。
一、石兄即賈寶玉
石兄和賈寶玉的關係問題,歷來爭論不休。有人認為石兄即是賈寶玉視為命根子的、生來就銜在口中的那塊美玉;也有人認為石兄相似於賈寶玉。而筆者認為,石兄即賈寶玉。
內證之一:石兄是青埂峰下天棄的一塊頑石,因凡心偶熾,被一僧一道煉成一塊美玉即通靈寶玉,攜「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讚櫻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紅樓夢》 第一回)。而甄士隱夢遊時,聽到這樣一個故事,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仙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即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了。」(同上)這便是構成書中情節點的「木石前盟」。此回的脂批道:" 『瑕』字本註:『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極。」2 在世人眼裡,賈寶玉劣頑愚癡,忽失魂失魄,豈不正是一塊病玉。「瑛」《玉篇· 玉部》 「瑛,美石,似玉… … 」3 那麼,神瑛侍者不就是神石嗎?「木石前盟」實質上就成了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即頑石與絳珠草之盟。「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月波瀾,嘗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此木石因果,以洩胸中悒鬱」。此回的脂批無疑說明:頑石者,通靈寶玉即賈寶玉也。
內證之二:在第二十五回書裡,賈寶玉病重,和尚來救人,「那和尚接了過來(通靈寶玉),擎在掌上,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目,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和尚這一番話,實是對頑石即現在的通靈寶玉而言。在仙界,他們是舊相識,而在人間,通靈寶玉已經變成物,已變成一種象徵性的符號。用它來象徵木石前盟的賈寶玉,若沒有通靈寶玉這樣一個可以辨識的符號,那麼三生石畔的木石前盟也就不存在了。接下來和尚所說的「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前兩句偈語,如果說的是通靈寶玉生活的侈靡,後兩句無可辯駁地說明,他是在警醒賈寶玉,而「冤孽」一事絕非對符號化的通靈寶玉而言,應該是指木石情緣,還淚之說。因此我們可以說,頑石與賈寶玉是二而一的,不存在似與不似的問題。而通靈寶玉,是賈寶玉生下來就銜在口中的,它的作用有二,其一,具有符號性,為展開書中的情節而設;其二,我們也可以把它看作賈寶玉的靈魂寄托物,它與寶玉是不可分割的,不可缺少的。因此,和尚言於通靈寶玉,也就等於言於賈寶玉。
內證之三:寶、黛在為得到對方真摯的愛情的互相試探中,由於「金玉良緣」說的介入,使得黛玉鬱鬱寡歡,遂和寶玉吵吵鬧鬧,寶玉便要砸了那勞什子。然而,一旦失去了通靈寶玉,「寶玉也好幾天不上學,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語,沒心沒緒的」(九十五回)。「不料他自失了玉後,終日懶怠走動,說話也糊塗了。」(同上)「鳳姐告訴道:『你的玉有了』。寶玉睡眼朦朧,接在手裡也沒瞧,便往地下一撂道:『你們又來哄我了。』說著只是冷笑,' (同上)。玉並不是有一塊就行的,通靈寶玉是賈寶玉的精神,是賈寶玉的靈魂。即便是僅僅「顏色不大對」,其餘都相同的一塊假玉,也無法替代通靈寶玉。真實的肉體無法接受虛假的精神,沒有靈魂的肉體恰似行屍走肉。那玉「頭裡的寶色都沒了」,豈不在暗示賈寶玉沒有了靈魂,沒有了思想,僅僅是一個軀殼而已。渾渾噩噩中娶了寶釵,迷茫之間聞知黛玉已亡,即昏死過去。在陰司路上,心窩被人打中一石,醒來後,便覺得,' J 自內清爽,' (九十八回),玉作為物,雖然還沒有回到賈寶玉身邊,但是作為精神上的玉,已經回歸,這才有了賈寶玉的清醒與靈慧。見到甄寶玉之後,精神受挫,神與形俱頹,「甚至於飯食不進」 (同上),當和尚跑來「在寶玉耳邊叫道:『寶玉,寶玉,你的寶玉回來了!』… … 寶玉把眼一睜… … 問道:『在哪裡?』… … 寶玉先前緊緊的組攥著,後來慢慢的得過手來,放在自己眼前細細一看說:『暖呀!久違了!" , (一一五回)從這一連串的動態描寫,我們看出賈寶玉對於通靈寶玉的渴望,有玉則有人,無玉則無人。因此,通靈寶玉即賈寶玉也。
內證之四:第一回寫道,空空道人訪道,在青埂峰下見一塊石上字跡分明,寫的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閒情詩詞倒還全備」。《紅樓夢》 就是從石上抄得。石兄即通靈寶玉自不復贅言,但是通靈寶玉在第九十四回「海棠花冬放」一節,已經遺失,直到第一一六回,才被和尚送回。既然通靈寶玉即頑石所記載的全是自己經歷過的事,那麼通靈寶玉失蹤後的二十二回文字,玉石何以知之?如果說,因其通靈而知之,恐怕不能服人。通靈寶玉是本書欽定的內視角,視線不及,石兄皆不敘述。如按通靈或是通玄說,像妙玉遭劫,石兄定可知其結局。不然,石兄這樣敘道:「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一一二回)妙玉歸宿遂成懸案。那麼唯一能解釋得通的就是,通靈寶玉即賈寶玉。這樣不僅閨閣中瑣事,家中瑣事,呈現讀者眼前,才有合情合理的解釋。
綜上所述,神瑛侍者是頑石的幻身,寶玉又是神瑛侍者下凡,通靈寶玉又是頑石所煉,即
有這樣一個圖式存在:
——通靈寶玉——
頑石 賈寶玉
——神瑛侍者——
書中開篇,作者便不厭其煩地介紹了石兄的來歷,給本書籠罩上神秘的光環。天棄的石兄,通靈之後,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 ,從自然化的存在物,到具有靈魂的美玉,已經脫離了物的意義,也就是說,已經成為一種精神實體。具有人的哀怨情感之後,病態玉變成了通靈寶玉。從頑石到通靈寶玉,既有石的本質,又有人的特質,既是物又是人,是一種靈動的物,神化的人,作者賦予了賈寶玉生命的潛在的力量,因此使賈寶玉有了異於常人的地方,異形,異夢,異於常人的道路,以及異於常人的歸宿。
神瑛侍者(神石)又是頑石的幻形體,他入於紅塵,托形於賈寶玉。我們在書中所見到的寶玉恰恰秉成了石的厚重,神瑛侍者的癡迷。渾厚純樸的自然化人格,賦以神化的靈動與穎悟,便形成了賈寶玉多樣複雜的性格特徵。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曾不無感慨地道:「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生也是這塊玉,… … 」(一一六回),很顯然的潛台詞是「死也是這塊玉」。玉與賈寶玉是共生的,豈不正是寶玉自然人格與神化人格相統一的表證嗎?因此說石兄、通靈寶玉、賈寶玉是同一人物,只是形體不同而已。
二、賈寶玉即甄寶玉
甄、賈寶玉關係問題,一直聚訟不休。搞清了二人的關係,有助於理解作者的創作目的以及書中涵蘊的主題。筆者的觀點是甄、賈寶玉是一人,理由如下:
性情相同(前期):賈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二回)甄寶玉則言:「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 (同上),口吻,語境是何等的一致啊。兩家都是「詩禮傳家」的公卿望族,各家的寶玉又都養在內鬧,與女兒長大,自不為外界的污雜所沾染,也沒有世俗的困惑,所以養成了天然的天真、率直、溫柔敦厚個性特點,同時,又有著世家子弟的驕榮感。一個是:「行為偏僻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第三回);另一個則是「暴虐浮躁,頑劣憨癡,' (第二回)。性情的相似,如果說這是詩書之家的共有特點,勉強可通,那麼姑且言之。
相貌相同:「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道我們的寶玉趕著也進了京了呢?" (五十六回)這是甄府的四個女人對甄、賈寶玉相貌的第一次評說。如果說她們都是甄府裡管外差的僕人,對寶玉觀察不細,且有奉承史太君拉關係之嫌,說的話難能令人確信,那麼每天裡照顧甄寶玉飲食起居的丫鬢定能辨出二人的差別,但是賈寶玉夢遊甄府花園,那些丫鬟竟沒有發現破綻,笑道:「寶玉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如果不是甄、賈寶玉各自說破,丫鬟們竟在夢中。人言:「識子莫若父」,親情之樂,朝夕相伴,耳濡目染,父是能識子的。然而甄父見到賈寶玉時,先是「呆了一呆,心想:『這個怎麼甚像我家寶玉?』」 ,然後,「拍白手道奇道:… … 不但面貌相同,且舉止一般,這更奇了」(一一四回)。甄、賈寶玉相貌相同,舉止一般,作者在書中多次進行了強調、暗示,並且一次比一次更讓人信服。這無非是在告訴人們,甄、賈寶玉實質是一人。
夢境相同:開篇第五回,睡夢中賈寶玉在警幻仙姑引領下「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 「進入門來,只見有十數個大櫥。」在一一六回賈寶玉再游「太虛幻境」, 「見有十數個大櫥,… … 寶玉急得往前亂跑,忽見一群女子都變作鬼怪形象,也來追撲」。而我們從甄府的僕人包勇口中知道:「那一年(甄)太太進京的時候,哥兒大病了一場,已經死了半日… … 幸喜後來好了,嘴裡說道,走到一座牌樓那裡,見了一個姑娘領著他到了一座廟裡,見了好些櫃子,裡頭見了好些冊子,又到屋裡見了無數女子,說是多變了鬼怪似的」(九十三回)。如果按照現在的科學推理,有所思才有所夢,那麼賈、甄寶玉竟是思相同,想一致,顯得相當的神奇,難以使人接受,所以我們不妨把這看作神話。從前文敘述,我們知道,石頭所記的是金陵女子的遭際,賈寶玉看到的是金陵十二釵的命運,聽到的是紅樓夢十二支曲子。從夢境的敘述來看,二人夢遊地點一致,那麼所看到的應該是「金陵十二釵」冊子,聽到的是十二支「紅樓夢」曲子。如果甄、賈寶玉各自看的不同,就要有兩套冊子存在,兩套《紅樓夢》 曲子存在,然而前文沒有絲毫暗示。我們可不可以理解為,甄、賈寶玉是一人呢?
同是五十六回,賈寶玉夢中到了甄府,「只見榻上少年說:『… … 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 …』 」,甄寶玉的這番遭遇竟和此時也是夢裡站在他身邊的賈寶玉相同,因此賈寶玉聞此吃了一驚,當聽甄寶玉說到他時,「忙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作者在這裡借賈寶玉之口,強調夢就是真這樣一個事實,真乃是文學史上的巧合。莊周夢蝶,清醒後,莊子卻道,蝶夢莊周,杜麗娘夢中生情,因情而死,為情而生;甄、賈寶玉互夢,真與假,夢與醒糾纏一起,顯然是莊周夢蝶、杜柳同夢的衍化,可謂文學史上的三大奇夢。莊子之夢是為了闡釋哲學命題,杜柳之夢,是弘情之至,甄、賈寶玉同夢所為者何?我們來看作者給予的暗示。襲人問寶玉在哪裡?寶玉恍惚中答道: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你鏡子裡照的你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鏡子裡的寶玉和鏡子外的寶玉豈不是一人嗎?據此有人說,甄寶玉是作為賈寶玉的影子人物來寫的。單就影子人物而言,強調性情相同,生活環境相同,似乎不必強調容貌相同,及至夢境相同。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作者自有解說。
第一回甄士隱游太虛幻境,看到這樣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賈寶玉游太虛幻境之時,作者又強調了這一點,甄寶玉游太虛幻境也應該看到此揭。作者數論真假是有命意的。這個謎底終於在一O 三回被解開,甄士隱解為:「什麼真,什麼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而一部《 紅樓夢》 正是以真(甄士隱夢幻識通靈)開始,以假(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結束,豈不正是真即是假,假即是真嗎?賈寶玉不就成了甄寶玉,甄寶玉不就成了賈寶玉嗎?真真假假一部《紅樓夢》存在著真真假假一個寶玉。
怎麼理解這名為二實為一的寶玉呢?我們說,前期的賈寶玉就是甄寶玉,很多人都是能夠解的。賈寶玉是賈府裡的鳳凰,生活在純潔如水的女孩子們中間,沒有受到外界世俗的腐蝕,形成了純樸、真誠又有些愚拙性格特點。他以一顆純真的心對待一切,自己燙了手,問別人疼不疼,「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噓短歎,就是咕咕哦哦的」(三十五回)。這裡所表現出的完全是自然的人性之美。他反對仕途經濟,討厭賈雨村之流的市儈,罵他們是「祿囊」。然而寶玉的真正事業是什麼呢?寶玉受到父親的鞭答,黛玉探病時「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三十四回)不言而喻,寶玉的一生事業就是愛護這些女孩子。然而這便和望子成龍的賈政的思想產生矛盾。望子成龍心切,責之就嚴;責之越嚴,逆反心理越強。寶玉挨打,實質上是人性的自然化、個性化與世俗化人格的正面衝突。寶玉的赤子之心,赤子之情,在家族如日中天時,或可得以保全,然而正是在家道衰頹之際,賈府人才枯竭,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只有寶玉一人,聰明靈慧,略可望成。在這種情況下,寶玉已失去了主宰自己命運的可能性,這也是大觀園「女兒國」被毀滅的重要原因。
甄、賈寶玉性格分化點是游太虛幻境。游後賈寶玉是依然故我,與仕途經濟保持精神上的對立(雖然最後曾入過考場),而甄寶玉游太虛幻境之後,「竟改了脾氣了,好著時候的玩意兒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唸書為事。就有什麼人來引誘他,他也全不動心」(九十三回),用甄寶玉的話來說「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便是著書立說,無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所以把少時那一派迂想癡情漸漸的淘汰了些」 (一一五回)。這番自陳心計,不恰恰是寧榮二公之靈的心願嗎?(五回), 警幻仙子示警的目的嗎?游太虛幻境之後甄、賈寶玉道路的分化,正是寶玉應該走什麼樣的道路,作者創作心理發生了矛盾。從賈寶玉所具有的叛逆性格出發,必然導致家族的衰敗,國家的消亡;像甄寶玉那樣,追求立德立言的儒家的入世思想,才能維持家族的興盛,國運的長久。從賈寶玉的思想來看,作者似乎反對走仕途經濟的道路,然而作者又塑造了一個有充分儒家思想的甄寶玉,作者反對仕途經濟道路嗎?書中開篇第一回詩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脂批道:「本書之旨,慚愧之言嗚咽如聞。」4 作者慚愧的是什麼?詩中思之,書中觀之,無非是悔於年少癡頑,忱於閨情而誤古人之訓,誤家、誤國而已。第三回王夫人對林黛玉說到賈寶玉時,用了孽根禍胎四字,脂批道:「四個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5第一回作者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在此脂批道:「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6 「哭」、「淚」字樣在書中,在脂批裡俯拾皆是,那麼曹雪芹流淚哭成此書,脂硯齋也流淚,二人為何而傷悲?僅僅是哭情嗎?是不是有一個悔字,有慚愧在其中呢?那麼我們就不能說,作者否定主人公走仕途經濟這條為當時所看重的救國、救家之路。第五回裡警幻仙子轉述寧榮二公語「子孫雖多,竟無以繼業者。」脂批道「這是作者真正一把淚」破壞一個舊世界,必須建立起一個新世界,否則,有破而無立,那是世界的恐慌和災難。賈寶玉是賈府老少爺們中,唯一一個能夠救家救國的人,是家之希望,國之希望,然而家國的希望自毀、反叛,家國如何得以存世?不僅在當時,就是在今天的社會,賈寶玉仍是一個無用之材,破而未能立也。那麼能夠立的,唯有甄寶玉了,所以按照書的大旨,高鶚塑造了一個甄寶玉的形象出來。從出現兩個寶玉的形象來看,代表著作者的兩種創作傾向,也就是說它反映著作者創作心理的矛盾,導致了作品中主人公性格的分裂。甄、賈寶玉的出現,實質上代表了作者思想的對立,而又矛盾著統一。他們不是影子人物,不是對照而寫,而是一個寶玉性格、思想的兩個側面。現在,我們可以完成前文我們所列出的一個圖式:
頑石(神化人格)——通靈寶玉/神瑛侍者——賈寶玉(自然人格)——甄寶玉(世俗人格)
處處體現出本真的賈寶玉,完成成人儀式之後,不可能經常在大觀園廝混,他必須確立一個生存的目標。甄寶玉的道路,是賈寶玉所不取的,也就是自然的本性已不被接受,世俗的本性又被否定,必然要使賈寶玉走上自認為理想化的人生道路一一歸於釋道。在經過了大觀園裂變的陣痛之後,賈寶玉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歸宿,那就是石兄所具有的「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的自由自在生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晉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一二O 回)。沒有人間的困惑與煩惱,只有精神上的空靈與任馳,這便是賈寶玉的理想,石兄本來的生活。經過人生的苦難,精神的折磨,石兄——賈寶玉由神形的分化達到了形質歸一,賈寶玉復歸本性,完結紅樓夢。
石兄、賈寶玉、甄寶玉形為三實為一體的人物,反映了作者創作思想的矛盾7 ,而這種創作思想的矛盾,造成人物分化的性格。作者對於賈寶玉命運的思考,致使他走上了石兄的重精神而否定現實的空靈的生存道路,然而對於人生價值的思考,作者又塑造了甄寶玉作為對賈寶玉性格思想的補償。從賈寶玉本身的叛逆性格出發,思想中是不可以出現,也不能去走仕途經濟道路,然而這樣一個單一性格的人物,往往又是不現實的。因此,作者不得不煞費苦心經營出甄寶玉這樣一個似實實虛的人物,來補償賈寶玉性格、思想的單一。這樣石兄所代表的神化人格,賈寶玉標誌的自然化人格,與甄寶玉追求的世俗人格,構成了賈寶玉完整而又複雜的傳奇性的性格特點《紅樓夢》 能夠千古流傳,並成為一門學問,其創作方法的豐富,思想的深邃於此可以略窺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