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緣無果——寶玉與妙玉
●「十二釵」中府外人
妙玉在《紅樓夢》中有著重要的角色地位,這在作者構思之初就已經確定了的。在第五回太虛幻境中,妙玉進入「金陵十二釵」正冊,且在正冊中有靠前的排序,判詞所豐富而特殊的內蘊都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妙玉在「金陵十二釵」中名列第六,連賈府的小姐迎春惜春、少奶奶鳳姐李紈也列於其後,她所緊承的是史湘雲,而湘雲之前的寶釵、黛玉、元春、探春,都是《紅樓夢》中頂級層面的角色,可見,妙玉的角色地位不可謂不重要。
作為唯一的非賈府人,尼姑身份的妙玉何以進入「金陵十二釵」?
妙玉之與寶玉有情緣糾葛,這是唯一可以解釋的。對「十二釵」之身份稍作分析即可了然:釵、黛與寶玉有婚戀關係;「四春」是寶玉的姐妹;紈、鳳是寶玉的嫂子;巧姐是鳳姐之女,且為主體家族榮府(相對於寧府)寶玉一輩下一代的唯一代表;湘雲與寶玉的親緣雖稍遜釵黛,但來往甚密,與寶玉當是亦親屬亦朋友亦情人的關係。秦可卿則亦與寶玉有情緣,且與寶玉在太虛幻境結親者。可見,能上「金陵十二釵」正冊的,要麼是寧榮兩府的,要麼是小說主體家族榮府有極近的親緣的,要麼與《紅樓夢》的一號男主角寶玉有情緣的。妙玉則屬於後一種。惟其如此,方能演繹「大旨談情」的《紅樓夢》。
讓我們先看妙玉在太虛幻境的圖、詩、曲:
畫:
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
詩: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曲: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
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
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畫、詩、曲的總意蘊是,這個帶髮修行的女尼清雅孤高,離群寡合,遭人詬病,結局悲慘。特別重要的是曲子的最後一句「王孫公子歎無緣」,最能揭示她的結局,在《紅樓夢》中,在才具、品貌、氣質與妙玉匹配的公子王孫只能是賈寶玉;實際上與妙玉交接的公子王孫亦只是寶玉。因此,此句告訴我們的是,妙玉與寶玉的關係——有情無緣,或者也可以理解為——有緣無果!
●靜居都中染俗塵
妙玉的出場就是神神秘秘的,在雲籠霧罩中略略顯露一線端倪。
賈府在修造省親別墅大觀園的同時,還造了一所「園庵」櫳翠庵,以祈求佛祖的保佑。這種「園庵」的住持的身份自然非一般女尼所能承擔。這樣的住持應當有高雅的氣質,崇高的道行。而妙玉則原是「官宦小姐」,「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也極好」,尤其竟然說出「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驕矜,其身份自是非同一般。她與師父原在蘇州玄墓蟠香寺修行,後因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及「貝葉真經」1,師徒同往,而師父圓寂。作為徒弟的妙玉本擬盡弟子之責,扶柩南歸。但是,她的「極精演先天神數的師父」似乎是有意道出了她的俗緣:——「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淨居,自然有你的結果。」「結果」一詞,發人深省。出家人說的是「終成正果」,這裡說在「淨居」後「自有結果」,顯然是還俗的意思。她後來喬寓櫳翠庵,益發遙應「還俗」的「讖語」。——然而,大觀園女子尚且「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復巢之下豈有完卵,其能有好的結果嗎?
在原作者寫定的八十回之中,妙玉除了這第十八回的出場以外,還有以下幾次:第四十一回的「櫳翠品茶」、第五十回的「冒雪乞梅」、第六十三回的「飛帖祝壽」、第七十六回的「月夜續詩」。而「冒雪乞梅」與「飛帖祝壽」還是並未出場的側面描寫,正面描寫只有「櫳翠品茶」與「月夜續詩」。八十回中作者所用的文字雖然不過三千,可是其情節不可謂不搖曳多姿,其人物不可謂不形象鮮明,其內蘊不可謂不豐富深幽。
「櫳翠品茶」是妙玉入住櫳翠庵以後的第一次正式出場,雖然表面上是妙玉在請釵黛喝體己茶時寶玉自己「跟進」的,其實,從種種跡象表明,寶玉與妙玉的關係已經有過鋪墊而大有進展。鑒於此事有太多的內蘊需要討論,姑且放在後文詳論。
●「冒雪乞梅」露微意
第五十回的「冒雪乞梅」的經過是這樣的:一夜北風,大雪滿野。大觀園又新近入住了才女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等。於是,眾女兒在蘆雪庵賞雪聯詩;「聯詩」不以次序出對,而是爭聯以斗才具,最後統計入聯的多寡以定勝負。結果,寶玉只管看湘雲獨鬥群釵,自己忘了應對,統計中又叨末座。這時,掌壇的李紈對寶玉想了一個「雅罰」:
「也沒有社社擔待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玩兒。」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
富有深意的是,「寶玉也樂為」,喜歡這一差事!這期間,還有一系列值得玩味的細節:李紈要派人好好地跟著;而「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依言。同時,寶釵、黛玉、湘雲又策劃著如何就「紅梅花」作詠物詩,結果她們想起了一個捉弄寶玉的新招,給寶玉預備著的詩題為「訪妙玉乞紅梅」!
作者卻惜墨如金,「冒雪乞梅」的整個過程全是暗場處理,只寫了一個有富有深意的結果,——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進來!
寶玉剛才聯詩時是詩思枯澀阻滯,櫳翠庵乞梅回來,被命作「訪妙玉乞紅梅」,卻頓時才思暢達,寶玉口吟,黛玉筆錄,一揮而就: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
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這一情節中,妙玉雖然沒有出場,卻是沒有出場而勝似出場。把寶玉與妙玉的特殊的關係極為含蓄地表現出來了。
請看:何以人們那麼一致地認為,去櫳翠庵乞梅一事,女孩子反倒乞取不成,男性公民的賈寶玉必是水到渠成?何以賈寶玉是「樂為」其事而去,「笑欣欣」而回來?何以眾人要開起讓他寫「訪妙玉乞紅梅」的雅謔?寶玉從櫳翠庵回來又何以如此才思敏捷?諸多意蘊,只能全由寶玉與妙玉的特殊關係去獲取解釋,所謂不寫之寫。
再說寶玉的《訪妙玉乞紅梅》一詩。
首聯中「尋春」,能否理解為尋找「愛情」?頷聯中否定了妙玉的「大士」(觀音大士)身份,即否定了妙玉的出家女尼的身份;接著卻肯定了她的「孀娥」身份,孀娥即嫦娥,——嫦娥是寂寞的,「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每每思凡。其「乞梅」更當是乞求情愛了!
頸聯的上下句,在邏輯次序上是一定要交換的:寶玉乞梅到「櫳翠庵」是「離塵」,指櫳翠庵是仙境;求得梅花回去是「入世」——這難道不是在說到仙境求緣,共同入世嗎?
尾聯中,寶玉竟然自說「詩肩瘦削」,嶙峋尖聳,還在輕輕叩問「誰能相惜」?其所以瘦者,難道不是「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而全在相思?「誰惜」之「誰」,非妙玉而為誰?末句「衣上猶沾佛院苔」,——對寶玉說是「人已離院,心猶在彼」;對妙玉說是「斯人已去,魂亦相隨」。
因此,這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愛情詩!這難道還不足以表明著兩人之間特殊的情緣嗎?
●「飛帖祝壽」隱苦心
如果說,在「冒雪乞梅」的故事裡,在妙玉寶玉的情戀關係中,還是被動的,尚屬「玉在櫝中」、「釵於奩內」,是待價而沽;那麼,在同樣暗場處理的「非帖祝壽」裡,妙玉已經是主動介入到寶玉的情戀漩渦裡了!
第六十三回,敘寫賈府給同一天生日的寶玉與平兒做壽,是晚怡紅院內還「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極其熱鬧。丫鬟們忘了將一件重要事情向寶玉稟報:
寶玉指道:「硯台下是什麼?……」晴雯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給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紅箋紙,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起來,忙問:「是誰接了來?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是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忙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只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這裡,誰知一頓酒喝的就忘了。」眾人聽了道:「我當是誰,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
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下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
作者似乎只是照直寫來,但是秉筆直書中隱有春秋筆法,通過對比,寶玉對妙玉極為珍視的態度還是十分鮮明地透露出來了!整部《紅樓夢》,還沒有發現寶玉如此鄭重其事。寶玉上私塾讀書有這麼重視嗎?沒有。賈政「檢查功課」有如此重視嗎?沒有。寶玉始則「直跳起來,忙問」,繼則「忙命:『快拿紙來!』」,終則「只管出神,半天沒主意」!眾丫鬟原先以為是什麼驚天大事,一旦知悉原委,便都以為「這也不值的」!眾丫鬟愈是覺得「不值」,正是反襯寶玉的異乎尋常的重視。
最後,寶玉從邢岫煙處聞知「檻外人」的含義,寫了「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的回帖,——「熏沐」者,沐浴熏香也。以此表明恭敬,莊重。寶玉親自送去,才心滿意足。
對於寶玉與妙玉之間的互致賀帖,邢岫煙分別有所評價:——對賈寶玉是這麼說的:「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怪不的妙玉竟下這樣的帖子給你,又怪不的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而對妙玉的評價則是:「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癖!……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理數!」
寶玉與妙玉的內心隱秘,正通過丫鬟、邢岫煙的話語態度映襯,益發顯現。
筆者作為文革前老三屆中學生,文革後首批大學生,在讀書期間還真沒有遇著男女同學間互贈生日賀卡的事呢,遑論《紅樓夢》創作時期!《紅樓夢》的作者竟然設計了「飛帖祝壽」這一情節!真是了不起的創造!這裡卻透露出的妙玉的企盼與熱望。
●「櫳翠品茶」尋原稿
這裡著重討論「櫳翠品茶」中的內容,這裡涉及到兩隻怪杯的寓意,甚至涉及到作者的原稿,所以要扯得遠些,有些考釋,還有點枯燥。
櫳翠庵品茶的故事是這樣的:第四十一回,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盛情款待,兩宴大觀園。在此期間,賈母還率領孫子孫女等眾紅樓女兒陪著劉姥姥遊覽大觀園,來至櫳翠庵。
妙玉於是燒水烹茶,招待賈母劉姥姥一行人。小說卻特別寫上「寶玉看他(妙玉)如何行事」——妙玉怎樣捧上精美茶盤,奉上成窯彩盅;放上賈母喜歡的「老君眉」,泡上「舊年蠲的雨水」。這一切安置停當,以下是:
那妙玉便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輕輕走了進來,笑道:「你們吃體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撤茶吃!這裡並沒你的。」
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腌臢,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喬」。妙玉斟了一喬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那金珠玉寶一概貶為俗器了。」
探究「櫳翠品茶」的真意,還得從破解「分瓜瓟斝」、「點犀喬」這兩隻怪杯的含義說起。
上一世紀六十年代,老一輩學者沈從文、周汝昌先生曾經在《光明日報》上對此作過討論。「斝」與「喬」都是茶酒飲器,「分瓜瓟」屬於葫蘆瓜類,這些都並無疑義。只是究竟是怎樣的器物呢?寓有怎樣的意義呢?沈從文先生以為,明代以來,南方的士紳階層中,流行用葫蘆和竹篾器塗漆而成茶酒飲器,講究的還要仿照古代的銅玉器物,范成形態花紋。因此,「分瓜瓟斝」即是用「瓟瓜仿作斝形」的茶杯。其與以青銅、陶瓷為質地的飲器相比自是假的。且「分瓜瓟斝」諧音「班包假」,而俗語有「假不假?班包假;真不真?肉挨心」之說。故沈從文先生認為此杯隱寓妙玉做作、勢利、虛假。至於「點犀喬」,說是宋明以來,官僚貴族為斗奢示闊,用犀牛角做成高足酒器,犀牛角本白線貫頂,做成杯則白線透底;用以象徵妙玉「透底假」。周汝昌先生同意沈從文先生以物寓意的解釋方法,但以《紅樓夢曲·世難容》對妙玉的概括暗示,「似乎不好全都推之於妙玉自己一人,還應該從釵黛二人身上著眼。」飲「分瓜瓟斝」者寶釵,「班包假」當指寶釵,以合其「藏愚」、「守拙」之個性。而黛玉所飲之「點犀喬」在庚辰本、戚序本作「杏犀喬」,當諧「性蹊蹺」,則當喻指黛玉的「怪僻」、「多疑」、「小性」。2
今馮其庸、李希凡先生主編的《紅樓夢大辭典》、周汝昌先生主編的《紅樓夢辭典》、上海市紅樓夢學會編的《紅樓夢鑒賞辭典》釋「分瓜瓟斝」與「點犀喬」時,只釋形制,取沈從文先生說,附「杏犀喬」以供參驗遙想;而寓意則不取。
兩位老先生的討論給了我們豐富的學識,但似尚有思考拓展的空間。今各辭典對「班包假」、「性蹊蹺」的寓意不取,是妥當的。在《紅樓夢》作者的心中筆下,寶釵、黛玉、妙玉都是鍾愛的人物,是熱烈歌頌又深切同情的人物,無論推究作者的構思還是審視小說的實際,我們都看不出作者會對妙玉、寶釵、黛玉三人作出此等貶抑的描寫與負面的評斷的。
因此,只有對「分瓜瓟斝」、「點犀喬」重新釋義,方能求得正解。
一、「分瓜」,《集韻》解曰:「瑞瓜。」「瑞」字含「玉」字,「妙玉」亦含「玉」,故此有自指自喻之意。「分瓜」字由「瓜」、「分」兩字組成,會意有二:「分」隱有獨處之意,同時自喻青春年華。唐代詩人李群玉《醉後贈馮姬詩》:「桂形前拂梁家黛,瓜字初分碧玉年。」古時文人拆「瓜」字為二個八字,特指女子十六歲,進入青春的意思。因此,「分瓜」字,此處用於妙玉,當自喻青春少女,祥瑞之兆,孤棲之身。
「瓟」字,則鮮明的呈現著獨處無匹、羈滯異鄉、企盼眷顧成雙的意思。
「瓟(pao)」、「匏(pao)」、「瓠(hu)」三字同義。「瓟」,葫蘆之屬;「匏」,亦葫蘆之屬,可見同音同義。而「瓠」,亦即「匏」。《說文解字》曰:「瓠」,「瓟」也。段玉裁注曰:「包部曰:匏,瓠也,二篆轉注。」可見,古時此三字同音同義。故《楚辭·王褒<九懷·思忠>》:「抽庫婁兮酌醴,援瓟瓜兮接糧。」王逸註:「瓟,一作瓠。」可見,「匏」、「瓠」二字,古時互通使用。
因此,在古代典籍中,瓠瓜、匏瓜通用,在天文上瓠瓜、匏瓜又是同一星座名。其典故意義,則是孤居獨處的象徵。在「分瓜瓟斝」飲器中,正取其意。下面,引一些例證:
匏瓜:
歎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魏·曹植《洛神賦》
傷匏瓜之無偶,悲織女之獨勤。魏·阮王禹《止欲賦》
詠《夭桃》雖則有詩,歎匏瓜終當無匹。明·梅鼎祚《玉合記·懷春》
瓠瓜:
瓠瓜宛然而獨處,織女終朝而七襄。唐·楊炯《混天賦》
這裡「匏瓜」「瓠瓜」均指星。典故義則均指獨處,似多在男子;但《紅樓夢》作者用在這裡,自然指獨處的妙玉。
「匏瓜」的另一義項,則有羈滯異鄉,未得所用,企盼有人垂青關顧之意。
《論語·陽貨》:「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劉正楠正義:「匏瓜以不食,得系滯一處。」從此,「匏系」一典,即有羈滯而未得所用,遂有企盼他人援引垂青之意。舉例如下:
匏瓜:
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而莫食。東漢·王粲《登樓賦》
餘生非匏瓜,於世不無求。宋·王安石《韓持國見訪》
匏系:
心但葵傾,跡猶匏系;伏蒲之覲謁未果,獻芹之誠懇空深。
唐·李商隱《為大夫安平公華州進賀皇躬痊復物狀》
出家兒當尋師訪道,求脫生死。若匏系一方,乃土偶人耳!
宋·秦觀《慶禪師塔銘》
匏系雖非願,蠖屈當有立矣。宋·蘇轍《思歸》
流行與系匏,早晚期相親。唐·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所思》
以上諸例,或「羈滯異鄉」,或「羈滯異鄉」而哀「未得所用」,或「未得所用」而「企盼援引垂青」,或「羈滯異鄉」而系所思。
因此,綜合妙玉的身世情思,此「分瓜瓟」所隱,則是:羈滯異鄉,獨處孤庵,衷心有盼,企求垂憐。其作者之設計亦煞費苦心矣!
特別要思考的,我們給予「分瓜瓟」的綜合意蘊,是否符合《紅樓夢》對妙玉形象的總體設計與具體描寫呢?我們以為是完全榫對契合的。上文已經說及,妙玉師父遺言是:「……在此淨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不用佛家語「自成正果」,而是世俗語「自有結果」!其實正是說其「暫滯異鄉,待價而沽,擇人還俗」嗎?因此,妙玉以「分瓜瓟」比喻是十分切合的。
二、再釋「點犀喬」,各家皆注犀牛角所制,點出有白線貫通,自是不錯。而寓意則又多語焉不詳。其寓意當從「心有靈犀一點通」而來!上海市紅樓夢學會編《紅樓夢鑒賞辭典》亦謂「……『喬』以點犀取名,似借李商隱《無題》詩『心有靈犀一點通』之意,極言此『喬』之珍貴。」——然則,僅言其貴,恐未必中其肯綮矣。「心有靈犀一點通」之原旨,乃情人之間心心相印,心感靈通。李詩以後文人用「靈犀」之典,均指此意。而聯繫「分瓜瓟」寓意,「點犀」之寓意亦明矣,——暗示情人之間情愫微露,款曲稍通。指的自然是寶玉與妙玉之間,而又以寶玉為主動一方。
從以上的解讀可知,此兩杯相關的都是妙玉,或者是妙玉與寶玉之間的關係。然而,在今見到小說中,此兩杯卻分別授予寶釵與黛玉兩人!可見,此兩杯的寓意與釵黛二人的形象毫不相關,與釵黛二人的故事情節毫不相關。因此,筆者以為,小說原先的描寫並非如此,而是有了改動,隱去了寶玉與妙玉間的情緣故事!
筆者推想,原有情節應當是這樣的:
「賈寶玉茶品櫳翠庵」,並無寶釵黛玉參與,僅妙玉寶玉兩人,兩茶杯自是他們兩人所用,——妙玉用「分瓜瓟斝」、寶玉用「點犀喬」;所敘故事當為兩人對飲雙品,——寶玉當如索取寶釵金鎖閱解「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那樣地展玩「分瓜瓟斝」三字,又從「點犀喬」吟出「心有靈犀一點通」……以完成「茶品櫳翠庵」的故事!
誠如沈從文、周汝昌先生所揭示的,《紅樓夢》作者是慣於「以物寓意」的,但是,這裡的「以物寓意」不在寓隱主人的個性品格,而是在隱寓妙玉的遭際寄托,在關合情緣離合。一如《紅樓夢》中所常見的那樣:——寶玉的「寶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關合寶釵的「金鎖」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史湘雲的金麒麟,「此正後數十回射圃之麒麟也」而關合衛若蘭;襲人的松花色汗巾經寶玉「中介」調換了蔣玉菡茜香羅汗巾,終致最後結合;其餘再如小紅與賈芸由手帕搭線,賈璉與尤二姐因「九龍玉珮」而撮合……
「分瓜瓟斝」與「點犀喬」應當關合妙玉寶玉「對飲雙品」的情事!這似乎還不只是邏輯與理路的推想,而原稿亦復正是如此!——我們現在看到妙玉邀飲的情節以及畸笏的批語是這樣的:
那妙玉便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
請注意,此處靖藏本有批語:
玉兄獨至,豈真無茶吃?作書人又弄狡猾,只瞞不過老朽。然不知落筆時,作者如何想?丁亥夏。3
畸笏叟的批語分明說「玉兄獨至」有茶吃!且說瞞不過老朽!這裡的「瞞不過老朽」是什麼意思呢?筆者以為,最切實的解釋是說老朽畸笏叟曾經見過原稿,而原稿正是——「玉兄獨至」,正是「妙玉寶玉對飲雙品」。除此之外,我們找不出別的什麼更合適的解釋。
我們知道,畸笏叟是曾經要求曹雪芹修改原稿的。那就是著名的把原第十三回描寫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改成「秦可卿死封龍禁尉」。那是因為畸笏叟見到秦可卿死時魂別鳳姐,建言鳳姐多置墳地、辦好私塾,以備抄家敗落後,讓子孫退至墳地私塾中耕讀而重振家業!作為也是世家中落的畸笏叟看了自然是深受感動,因而不忍心讓目光遠大的秦可卿背上淫喪的惡名,於是「因命芹溪刪去」!因此,我們見到的則是「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那麼筆者以為,這次的刪改與秦可卿故事的刪改如出一轍!原稿是妙玉對寶玉是主動邀飲,是對飲通情!人們或許會說,這「主動邀飲」可能嗎?答曰:可能的。第六十三回賈寶玉生日,妙玉不也主動送去「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的帖子嗎?第七十六回之中秋之夜夜出庵門,她不是希冀著與寶玉的一會之緣嗎?因此寫其「主動邀飲」才合「放誕詭僻」的考語,因而毫不奇怪。但是,這主動邀飲的情節也確實不太好設計處置。在賈母劉姥姥寶玉一行「大部隊」進園觀庵的過程中,在寶玉與寶釵黛玉每每形影不離的情狀之下,一個女尼主動邀飲一個青年公子去別室對飲,確實是十分突兀的,有礙諧協。畸笏叟或許因此建言修改,甚至提出將「主動邀飲寶玉」改為「邀飲釵黛,寶玉跟進」的設想。否則,那條畸笏叟的批語就很難切解。——可是,原構思中的「怪杯」只兩隻,已是煞費苦心的構撰!另行設計還真不是輕而易舉之事!於是勉強添了一隻的綠玉鬥!曹雪芹又為了讓妙玉向寶玉一通情愫,乃讓妙玉將綠玉斗給寶玉喝,以完一回文字。
凡是補綴的文字,就難免瑕疵與違悖之處。今見的「櫳翠庵品茶」一節,亦正是如此。
一、諸脂本的回目為「賈寶玉茶品櫳翠庵」,突出「賈寶玉」。而寫其「茶品櫳翠庵」,自當指與「櫳翠庵」主人妙玉之間的情緣瓜葛,這樣,回目與內容才相契合,敘述的自是寶玉妙玉「對飲雙品」。而獨庚辰本為「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梅花雪」當是後添情節:——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麼?(按:此前招待賈母劉姥姥正是舊年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本只妙玉寶玉對飲,自是「茶品櫳翠庵」,改稿有黛玉加入,有此一問,這才是「茶品梅花雪」的由頭,這正是原稿、改稿之所由分辨。
二、最大的疑點則在於把這兩隻怪杯賦予寶釵黛玉。剛才說過,怪杯很難另行設計,此兩隻顯然不宜再分屬妙玉寶玉,於是乾脆給予釵黛兩人。這卻不倫不類,莫名其妙。若是用以象徵隱寓妙玉的稟性品格,怎會將杯子給釵黛二人,而不自己用呢?若是烘托釵黛二人的稟性品格,這一故事本來就與釵黛二人無涉,又不合整個小說對釵黛二人的構思設計。因此,對這兩隻怪杯的「道具功用」的揭示,無論是照著沈周兩位老先生揭示的寓意,也無論照著拙作的陋見,只要讓寶釵黛玉介入並將兩杯賦予她倆,就勢必不合文理邏輯。只有將兩杯「歸還」給妙玉寶玉,才文順理通。
三、今見妙玉設杯奉杯的情節完全背謬於小說的內容。妙玉在金陵十二釵簿冊的詞曲是「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她最是目下無塵。讓她主動邀飲潛在的「情敵」寶釵黛玉,就有悖其「好高」了;至於在寶釵黛玉的睽睽注目之下,竟將自飲之杯給予寶玉,尤為與理不合。
四、上文曾經提及,一方面寫妙玉因嫌劉姥姥髒,遂叮囑打雜的道婆把劉姥姥飲過的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以作丟棄,寶玉為憐惜劉姥姥求情賜予劉姥姥賣了度日;妙玉乃說自己幸而未用過,如若用過「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寶玉則迎合而叫小廝抬兩桶水以洗去劉姥姥留下的影跡,這極符合她「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的個性。然而另一方面,妙玉竟然將自己飲用的綠玉斗當著釵黛二人的面端奉於寶玉使用!這一描寫果然有揭示妙玉鍾情於寶玉的含蓄、巧妙、深刻,然而更有著與塑造妙玉性格的矛盾呀!——適才還嫌劉姥姥用過茶杯髒而不得放進庵捨,怎麼刻下就將自己專用的茶杯給一個「男人」使用呢!其反差也太大了吧!這種情節只配出現在諷刺小說與諷刺戲劇中!可是,妙玉不是作者諷刺的對象呀!凡此種種,難道不是改稿的疏忽之處嗎?
於是,在改稿裡又增加了一隻「綠玉斗」,「綠玉斗」是妙玉自己用的杯,是賈府裡也未必找得出的珍寶!通過將自己的杯奉與寶玉喝來暗示兩人關係的特殊性。「綠玉」又是寶玉所特別喜愛的詞語——在怡紅院的初次題名時,寶玉正題以「紅香綠玉」;元春命詩時又作以「綠玉春猶卷」!「紅香」自是怡紅公子,「綠玉」所寓何人,所寄何情,豈非一目而瞭然!這樣的改寫亦在差強人意之間。
●驚世駭俗夜出門
最後說一下第七十六回的「月夜續詩」中的妙玉。
第七十六回,敘寫的是中秋之夜,賈府閤家賞月吟詩。由於寶釵寶琴家去,鳳姐李紈生病,與往日相比甚是冷落。結果賈母為首的眾人興味索然,早早散去。最後只剩下黛玉湘雲在凹鏡館對月聯詩。而是夜,妙玉竟然夜出庵門,暗窺賈家閤府大小賞月吟詩。
我們知道,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耕社會,常人是夜不出門的,女人在晚上更是不能出門,更遑論出家修行的女尼了!出家人的職分是鎖鑰山門,緊閉庵門,青燈黃卷,禮佛誦讀。然而,妙玉竟然夜出庵門!這對於斬斷情絲苦修來世的尼姑說來實在驚世駭俗。她這是主動插足塵世,最切實的解釋是,她希冀著或可存在的與寶玉的一會之緣!這一舉動,把她的焦慮與迫切,寫得隱約而傳神!我們甚至可以說,作者在創作之初構思設計妙玉這個人物,就是讓她以主動的姿態,介入到紛繁複雜的賈寶玉的婚戀漩渦裡的!且看她在黛玉、湘雲聯詩的絕唱「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後所續: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
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閒屏掩彩鴛。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
石奇神鬼縛,木怪虎狼蹲。
贔屭朝光透,罘罳曉露屯。
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
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續?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
妙玉續詩的意思大體有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前六句,詩人用典故與特有的孤寂清冷的情景寫盡孤女夜獨;第二層次是中間十四句,寫詩人為排遣孤獨而深夜出門,企求有所遇;直至天亮,未有所遇。第三層次是最後六句,是抒發因未遇而產生的鬱悶情懷。——「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有興?悲情何以跟隨?無愁?煩意為何頻臨!「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無限柔情,只能自我排遣;沒有對象,不知何從傾訴!「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即使一夜未眠,也並不疲倦,如能此刻品茗細論,一如上次,該是多麼好啊!所以說,妙玉之夜出庵門,希冀的是或恐能與寶玉道一會之緣!
只有這樣理解,才與她上次主動「飛帖祝壽」的舉動相稱,也才符合邢岫煙的「放誕詭癖!……『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理數」的評價!
有此可知:作者給她定位的是三步曲:開始是「被迫出家」的無奈,接著是「待價而沽」的期待,最後到「玉陷泥淖」的毀滅。
●好高過潔世容難
妙玉特殊的身份角色,——遁入空門的女尼,便賦予了她特殊的認識意義。假如說,賈府四小姐惜春是由於家族敗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才不得已而「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以此演繹貴族小姐無處可依,只得托身空門的悲劇;妙玉則以賈府盛時寄身於其家廟,既入空門而猶不得善終,自是別有一種認識意義。
妙玉在《紅樓夢曲·世難容》中的評價是「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第七十六回「凹晶館續詩」,能為目下無塵的黛玉湘云「讚賞不已」,稱作「詩仙」,其品性氣質可知。她出生於「讀書仕宦之家」、「文墨也極通」,「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生兒皆不中用」才被迫「親自入了空門」,「帶髮修行」。可見,雖說她隨師父去見「長安都中觀音遺跡並貝頁遺文」,其修行的「被迫」性質則是顯而易見的。妙玉的「極精演先天神數」的師父在臨終前卻拒絕她「扶靈回鄉」,而要她在「都中」「淨居」以待「結果」。這種隱隱約約的撲朔迷離的描寫,自是暗示她「待價而沽」、以結佳緣。這些都告訴我們,妙玉的出家,是另一類型的被迫無奈的出家,不同於惜春主動決絕的出家;其對賈府之邀所說的「侯們公府必以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的驕矜也不同於惜春的「孤介」。
因此,太虛幻境的圖冊上說她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夢曲說她是「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而邢岫煙則評價她為「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從這點看,評點派從「妙玉」的人名讀出「妙在有欲」,「少女之欲」,不為無理;但言辭是刻薄的。
太虛幻境中的圖、詩、曲已經給她預設悲劇,美玉落在泥污之中。說她「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特別是《紅樓夢曲》的曲名「世難容」,說得更是透徹,此人世所難容!
容不得她的如蘭氣質,容不得她的如仙才華,容不得她「模樣極好」,容不得她的「好高」「過潔」;當然,最容不得她的是與「王孫公子」緣分!漫說你妙玉是女尼,與寶玉有情緣的塵世中的寶釵黛玉尚且都是悲劇結局,何況理當「一念不生、萬緣俱寂」、寄托來世的尼姑!
●毀滅豈止淪風塵
對妙玉的描寫是符合現實主義的藝術規律的,我們體會到了「形象大於思想」,也彷彿看到作者的矛盾與痛苦。我們所看到的現實主義筆觸下的妙玉,對愛情的渴望是熱切的,而且是雅致的,也是「另類」的;是現實生活中人的典型化,亦是古今小說戲劇中亦所未見的。
妙玉的結局,自然也得遵循太虛幻境中圖、詩、曲的演繹,今程高本第一百一十二回「活冤孽妙姑遭大劫」,被強人擄去,慘遭姦污,不從而殺。而靖藏本在「櫳翠品茶」中的不收劉姥姥用過的成窯杯處則有如下批語:
妙玉偏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紅顏固不能屈從枯骨,豈不哀哉!4……
無論遭強人所污,無論紅顏屈從枯骨,都極為難堪,如今的讀者難以接受,卻符合《紅樓夢》創作時期的人們的正統思維!
由於妙玉的愛情只能定位於「尼姑思凡」,犯了尼姑條律的大忌,當然是注定不可能實現的,注定比釵、黛更為悲慘。因此,在作者的預設中,必當是「風塵骯髒違心願,無瑕白玉遭泥陷」,是「紅顏屈從枯骨」。在彼時的觀念裡,不如此處置,不足以示「勸懲」!這對作者說來,也許是殘酷的。但妙玉的結局,比「十二釵」中其他人更能印證魯迅關於悲劇的定義:悲劇就是把美撕毀給人們看!
而我們通過妙玉的悲劇,推而廣之,使我們對智能入尼姑庵、芳官入尼姑庵、惜春紫鵑入尼姑庵的悲劇性質與社會原因有深刻的理解;甚至對於八十回後的「水月庵」的「風月案」風波,賈府小戲子藕官燒紙祭奠藥官的事件的認識,也有本質的瞭解。
詩云:
天妒世嫉人同嫌,滿身才貌鎖空庵。
獻茶飛柬枉傳意,贈梅續詩空設緣!
註釋:
1貝頁遺文,貝葉,是印度貝多羅樹的葉子,古時印度僧人在貝葉上刻寫佛經,因此被視同「真經」。
2沈從文先生文見1961年8月6日、1961年11月22日《光明日報》,周汝昌先生文見1961年10月22日《光明日報》,轉引自劉夢溪著《紅學》第277-279頁。
3靖藏本今佚,學界有以為假托作偽者。今讀香港學者梅節《也談靖本》(載《紅樓夢學刊》2002年第1輯)深信不可能作假。該文特別舉出秦可卿《好事終》異文——甲戌、庚辰、程本作「箕裘頹墮皆從敬」,己卯作「箕裘頹墮皆榮王」,夢稿本作「箕裘頹墮皆瑩玉」,獨毛國瑤摘錄而報於俞平伯先生異文為「箕裘頹墮皆榮玉(榮府寶玉)」,確實是己卯夢稿錯而靖本獨對。故靖批完全可作可靠文獻引用。
4據毛國瑤所錄,錯亂殊甚。今據朱一玄先生《紅樓夢脂評校錄》而參校,齊魯書社1986年版4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