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倫幻情——寶玉與可卿
《紅樓夢》中秦可卿大約是設置命意最難解讀的人物,也是解讀歧義最多最大的人物。
秦可卿第五回出場,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即完成她的角色使命而出局。整部小說中,她一共說了不到十句話;稱得上行事的只是第五回安排賈寶玉午睡。總之,全書涉及她形象正面描寫的只寥寥數百字。
她是過場人物嗎?卻赫然名列最能顯示《紅樓夢》角色地位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她又名「兼美」,兼具的分明是《紅樓夢》並列一號女主角釵黛二人之美!
她是重要人物嗎?「金陵十二釵」正冊其餘十一人均是公侯官宦的高貴出身,她卻低賤得只是養生堂的棄嬰;連副冊、又副冊上的人物都要伴隨著《紅樓夢》故事的終場而終場,獨她卻在小說故事的開場時即行離場!
秦可卿是一個謎,還在於她曾經背上「淫喪」的惡名;更在於小說流行之前就改動她的死的原因、死的過程、整個結局!
秦可卿是一個謎,還由於她的存在,紅學領域中派生出一門叫做「秦學」的新興專學!
作者何以要設計這麼一個雲籠霧罩、撲簌迷離的人物?
●入籍正冊說周詳
要解讀秦可卿,也從秦可卿何以進入「金陵十二釵」正冊說起。
《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既分簿冊、又定次序,這與紅樓女子的角色地位成正相關。警幻仙子在回答寶玉所問「何謂『金陵十二釵正冊』」時說道:「即爾省中十二冠首女子,故謂正冊。……一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兩邊二櫥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便無冊可錄了。」又說:「……先以他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籍,令其玩熟……」這說明了分簿冊、定次序是自有作者的衡量標準的。
以秦可卿在《紅樓夢》中的角色地位,以其與《紅樓夢》主家族榮國府、一號主角賈寶玉的正常的親緣關係,是沒有資格進入「金陵十二釵」正冊的;而秦可卿之所以忝列金陵十二釵正冊之末,其緣由與妙玉一樣,亦與寶玉有情緣。
這我們可以從尤氏與可卿婆媳二人中可卿上正冊而尤氏不上正冊的分析中得以理解。尤氏是婆,可卿是媳;尤氏與鳳姐、李紈是妯娌;寧國府的惜春依傍榮國府的元春、迎春、探春三姊妹而上正冊。若依惜春之例,則惜春嫡嫂尤氏亦當依傍榮府的鳳姐、李紈二妯娌而上十二釵正冊。然則,尤氏卻不在正冊,反是遠一層關係下一輩的兒媳秦可卿上了「金陵十二釵」正冊!其所以然者,只能解釋為秦可卿與寶玉有情緣。
關於賈寶玉與秦可卿的情緣,小說是這樣描寫的。
在全書總綱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寶玉與賈母、王夫人、鳳姐等作客寧國府,飯後欲午睡,由東府第五代「草字輩」嫡長孫媳秦可卿安排。初安置於一「室宇精美,鋪陳華麗」的「上房內間」,寶玉因見到貼著一幅勸人讀書的「燃藜圖」和一副關於待人處世的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與其天性扞格而不合,當即便說「斷斷不肯在這裡了」!秦可卿一時無計可施,只得說「——要不就往我屋裡去罷。」其時雖有一個嬤嬤提出「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裡睡覺的禮呢」?而寶玉卻「點頭微笑」予以首肯。隨即,作者用少有的鋪陳手段,竭力描寫了秦氏房間中「香艷」而帶有強烈淫靡色彩的室內陳設。
……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寶玉含笑道:「這裡好!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那寶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悠悠蕩蕩,跟了秦氏到了一處。……
寶玉由可卿引入房間,由可卿引入夢境,由可卿引往太虛幻境。
在太虛幻境裡,對賈寶玉,警幻仙子先是通過「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以警其由於「情慾聲色」所造成的「癡頑」;然而「癡兒」寶玉「竟尚未悟」。於是,祭起最後一招,將其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於寶玉,以作「以毒攻毒」,警幻仙子說道:
「……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世之情景哉。從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中,……
寶玉當即在太虛幻境「成婚」。在太虛幻境的一處「香閨繡閣」中,「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艷嫵媚,有似寶釵;裊娜風流,則又如黛玉」!結果是,「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陽台巫峽之會。」直至寶玉在夢中墮入迷津,還直呼「可卿救我!」
這就是《紅樓夢》中涉及的第一樁情事,也是《紅樓夢》一號男主角的第一樁情事!在一定層面上說,與賈寶玉發生情戀糾葛的第一人正是秦可卿!
與此故事相關或者說相呼應的地方,小說中還有二處:
第十一回,王熙鳳她們在東府為賈敬做壽,聽說秦可卿病了,順便去可卿臥房看望,竟然「寶玉也要跟著鳳姐兒去瞧秦氏」。秦氏則與鳳姐說家常與病況,特別說及自己的病體「未必熬得過年去」時,小說的敘述視角轉向寶玉:
寶玉正把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圖」並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對聯,不覺想起在這裡睡晌覺時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在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
這是對第五回夢裡情緣的照應。
第十三回秦可卿終因不治死去,此消息當晚傳到榮國府:
(寶玉)如今從夢中聽見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覺的「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
這也是對二人夢裡情緣的照應。因為,對可卿之死,兩府中並無一人有此類似的生理反應:——可卿之夫賈蓉無此反應,可卿之另一情孽者賈珍無此反應,與可卿最為投緣的鳳姐亦無此反應。中國的古小說中,吐血是最為傷心、最為悲痛的一種特徵性生理反應描寫,非至愛親朋之死不作如此形容,非重大失敗挫折之嚴重打擊不作如此形容。寶玉之與可卿之關係,由此亦見一斑。
賈寶玉是《紅樓夢》一號主角,由於秦可卿與寶玉有這麼一層特殊的情緣關係,使得她的角色地位變得重要起來,讓她躋身於「金陵十二釵」正冊。但是,由於她的角色使命等種種「特殊性」,只能叨陪於末座。
●可憐「淫」字重難當
角色設置是作者創作設計中最為重要的核心構成之一,我們不是脂硯齋、畸笏叟,我們無從親自詢問作者關於秦可卿的設置命意。因此,我們揣測作者設計秦可卿的用意,只能從小說塑造的形象去探尋。而秦可卿卻是最難解讀的一位。那是因為:作者把他的主觀命意遮掩得十分隱秘,角色的早早離場使得現成的信息十分有限,藝術規律的內在作用使得既成形象與初衷有所偏移,而更重要的是——在他人干預下,最能對秦可卿的形象作出褒貶定位的死的原因、死的過程已經作了重大改動,使得我們如今看到的秦可卿與構思初衷中的秦可卿大相逕庭!這些都給我們對秦可卿設置命意的解讀增加了難度。
先不妨說說如今文本提供給讀者的關於秦可卿形象的評價信息:
第五回: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因他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婦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然是放心的了。
第八回:眾人因愛秦氏,見了秦鍾是這樣人品,也都喜歡,臨去時,都有表禮。
第十回:(尤氏向金氏說可卿病因)「……那媳婦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的,他可心細,不拘聽見什麼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這病就是打這『用心太過』上得的。」
第十三回:(賈珍與弔唁的族人說的話)「閤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
第十三回: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傷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
第十三回中,秦氏魂別鳳姐,囑咐鳳姐多置墳地,以備朝廷抄家後的退居之路;辦好私塾,以期後代子孫在耕讀中復興。
這些卻只屬於「主觀命意遮掩得十分隱秘,現有的信息十分有限,藝術規律內在作用使得既成形象與初衷有所偏移」的範疇。——讓我們看看秦可卿的另一面,本質的那一面。
上文說過,原稿中的秦可卿「死的原因,死的經過」已經改寫了!《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第十三回回末,有如下硃筆批語: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1
這「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應當就是原稿中的回目,今見各本第十三回回目的上聯為「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此兩句結構完全一樣,可見是被替換了的回目。這樣,秦氏在原稿中「死的原因、死的經過」大體清楚了。
《紅樓夢》作者每有通過回目對人物作褒貶的「春秋筆法」,今摘引若干:
第一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毒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賢
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悄
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孔雀裘——勇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敏
第五十六回賢寶釵小惠全大體——賢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慧
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裀——憨
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呆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啼五美吟——幽
第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鬧寧國府——酸
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累金鳳——懦
……………………
第一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淫
我們可以看出這些人物修飾語的相對準確性,猶如關鍵詞。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對秦可卿的形象定位是——淫。
這定位的正確與否是可以參驗的,那就是第五回中「金陵十二釵」中人的判詞——圖、詩、曲。秦可卿的圖、詩、曲是:
圖:
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樑自盡。
詩:
情天情海幻情深,
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
造釁開端實在寧。
曲: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
擅風情,秉月貌,
便是敗家的根本。
箕裘頹墮皆從敬,
家事消亡首罪寧。
宿孽總因情。
詩中出現四個「情」字,並且說得十分明白——「情既相逢必主淫」:曲中分明說是「擅風情,便是敗家的根本」,「宿孽總因情。」因此秦可卿是主「情」主「淫」者。而「情(秦)」便是「淫」,更說作「便是敗家的根本」。其形象定位,其責任定位,可以說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情者,秦也。秦可卿者,情可輕也。其弟秦鐘,情種也。其父秦業,情孽也。在己卯本石頭記第四回回末空白處插補了這樣一首第五回的標題詩:
五回題云:
春困葳蕤擁繡衾,恍隨仙子別紅塵。
問誰幻入華胥境,千古風流造業人!
「華胥」是夢境,說此回寶玉隨秦氏入夢,作了「千古風流造業」之事。這些都是一個意思,秦氏是情之本、淫之源,及於寶玉!
紅學研究者都知道,判詞是最能反映作者主觀命意的,據此,我們不難得到一致的結論,「淫」——是秦可卿形象定位的本質內核,主導要素。
●敗家重責難承載
當我們搞清秦氏之所以能上「十二釵」正冊的緣由以及形象的本質內核以後,再去探尋作者的設置命意,那就容易多了。
我們的結論是:作者是讓她詮釋緣由、承載「責任」的,——由她詮釋賈府之所以衰敗的緣由,由她詮釋寶玉之所以變壞的緣由;讓她承載賈府衰敗的責任,讓她承載寶玉變壞的責任的!因為,在那個時代人們心目中,國破家亡的理由永遠只有一個——「萬惡淫為首」,賈府之衰敗,寶玉之變壞,莫不緣於此,莫不源於此!而「女人禍水論」又是那樣的根深蒂固,「淫」的責任總是在女人!這是沉重的承載!這是弱女子所不堪擔負的沉重的承載,這是男人們最為容易、最為擅長的一種「卸載」!《紅樓夢》的作者無法跳出這樣的認知桎梏!
赫赫揚揚、功名奕世的百年望族何以徹底敗亡,銜玉而誕、根基不凡的賈寶玉何以「頹墮」,何以幻滅?這是《紅樓夢》的既定主題、既定內容所無法迴避,所必須回答的問題!
事實上,作者一開始就隱含著回答這一問題。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在演說了賈府的現狀以後,就展望賈府結局及其原因了:
冷子興笑道:「……如今人口日多,事務日盛,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兒,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冷子興挑明了說家族興亡的關鍵在於兒孫,而賈府兒孫的現狀是「一代不如一代」!在對關鍵詞「一代不如一代」作詮釋時,則對賈府幾個主要兒孫賈珍、賈璉、寶玉逐一作了「點評」:
「……這珍爺那裡幹正事?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的人。」……
「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喜正務的;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目今現在乃叔政老爺家住,幫著料理些家務。」……
「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你道是新聞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的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都這樣說,因而他祖母愛如珍寶。那週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不甚愛惜。獨那太君還是命根子一般。說來又奇,如今長了十來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
第一節是總說敗家之因:兒孫不肖——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接著分說賈敬、賈赦、賈政三老弟兄的仨兒子的如何不肖,如何「一代不如一代」。雖然,這裡說的賈珍是「一味高樂」,賈璉是「不喜正務」。眾所周知,在小說的具體描述中,賈珍的「一味高樂」與賈璉道「不喜正務」即是警幻仙子所說的「濫淫」。——而「來歷不小」的銜玉而生的寶玉則是「酒色之徒」、「色鬼無疑」,即是小說定位為「意淫」!這裡就暗示了——賈府衰敗的原因是乃是家族中的淫亂——濫淫與意淫!
而第五回,小說通過警幻仙子之口,述說了有「補天之石」根底的尚可擔當守業、中興重任,而在生活中已經開始迷入歧途的寶玉的可能之前景:
……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了。』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籍,令其熟玩,尚未覺悟,故引了再到此處,遍歷那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
寧榮二公所「萬望先以情慾聲色警其癡頑」,即是說已經為「淫」所惑。第二十五回,寶玉與鳳姐被趙姨娘的魘魔法所暗算,患了一場幾乎必死的重病!而眾所周知的,通靈寶玉的反面分明刻有「一除邪祟,二療冤疾」的話語,幾乎是專門對付魘魔法的!那為什麼失靈了呢?前來拯救的和尚道士說了兩段話:
「……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
「……可惜今日這番經歷呵:粉漬脂痕污寶光,房櫳日夜困鴛鴦。……」
可見,寶玉已為「淫」所惑。此「淫誘」之源只能是秦可卿!因為是可卿將寶玉引入自己房間,引入太虛幻境,與作兒女情事!而且,在秦可卿判詞《好事終》中有直接點明的一句!《好事終》第四句「箕裘頹墮皆從敬」,在今存的幾種脂本中是有異文的,異文如下:
庚辰本:箕裘頹墮皆從敬。——今其餘各本均從庚辰本
己卯本:箕裘頹墮皆榮王。
夢稿本:箕裘頹墮皆瑩玉。
已佚靖藏本:箕裘頹墮皆榮玉。
從校勘學的角度說,已佚靖藏本的「榮玉」是原稿狀貌,解釋即是「榮府寶玉」;己卯本的「榮王」,是因為「玉」形訛而致「王」;夢稿本的「瑩玉」,是「榮」形訛致「瑩」。因此,只能是已佚靖藏本是正確的,應當是原稿。
這一原稿之被發現與闡明意義重大。「箕裘」比喻為祖業傳承。「箕裘頹墮」即是祖業傳承的傾頹,這裡公然把賈府衰敗的責任推由寶玉承擔!可是,「箕裘頹墮皆榮玉」是秦可卿的判詞呀!判詞把寶玉與秦可卿「捆綁」在一起!在秦可卿的判詞裡公然說出讓寶玉承當賈府衰敗的責任,再聯繫上一句「擅風情,便是敗家的根本」,這就完全透露了作者設計秦可卿的命意:寶玉本可承業,奈可卿以淫相誘,終於「變壞」,遂致祖業失傳,家業衰敗!2
上文已作論述:賈府的衰敗的原因是「如今兒孫一代不如一代」,即寧府賈珍的「濫淫」,與榮府寶玉的「意淫」。而眾所周知,《紅樓夢》原稿「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中的的男性責任人正是賈珍。也就是說,「濫淫」、「意淫」的「兩淫」之源均出自秦可卿!因此,秦可卿之「淫」是賈府衰敗原因的詮釋者,秦可卿之「人」是賈府衰敗責任的承載者,這便是作者的構思命意,作者的設置初衷!
至此,有關秦可卿的某些迷惑著的枝節方面的解讀亦可迎刃而解了。
●關於她的出身地位。作者的出身世家的地位,必然導致他對自己高貴出身的哀矜,對出身低賤者的天然排斥,作者既然設定秦可卿要去承載「淫誘」的惡名,就斷無讓其出身高貴的理由,因此,「金陵十二釵」正冊中,其餘均是公侯官宦之後,獨獨讓她出身為養生堂的棄嬰!甚至讓她的養父起上「秦業」——「情孽」、弟弟秦鍾——「情種」,充滿貶義的名字。這都與她承載的責任相一致,這應當是秦可卿出身卑微的唯一原因!
●關於她之兼具釵黛之美。主要是通過釵黛與寶玉有情緣用以說明她與寶玉也有情緣;而突出秦可卿的美貌,是為賈寶玉所以喜歡她尋找理由;同時,也是為了傳達寶玉與釵黛間的婚戀關係等距離的信息。
●關於她的早早出局。小說不是以她為主角的,她所「淫誘」賈珍、寶玉的「職能」已經完成,敗家的罪責已經承載。假如讓她繼續活著,反而難以處理,因為關於寶玉的愛情故事要轉向與釵黛關係的描寫。
當然,賈府的衰敗,寶玉的「頹墮」,與秦可卿是毫不相關的!這都是賈府七尺男兒自身的事!
秦可卿是不幸的,讓她承載了不該她擔負的責任!秦可卿是幸運的,她因此而在中國的文學長廊裡據有特殊的位置!
●劉氏「秦學」待商量
一九九四年,劉心武先生在華藝出版社出版《紅樓夢》探佚小說《秦可卿之死》(其中含有探佚文章);一九九九年,劉先生在同一出版社,將《秦可卿之死》與後來寫成《賈元春之死》、《妙玉之死》合成《紅樓三釵之謎》一書;二零零三年,在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畫梁春盡落香塵——解讀「紅樓夢」》;而當下,劉先生則在中央電視台最具學術份量的《百家講壇》,講演以「秦學」為主旨的《紅樓夢》解讀。
秦學」的核心是:秦可卿的出生極為高貴,是差一點「宣諭」為公主的人,即皇帝的侄女,原型為康熙廢太子胤礽的女兒。「秦學」認定,圍繞秦可卿的身世,隱藏了康雍乾時期的重大政治鬥爭。
這裡不與劉先生作全面的討論,上文對秦可卿人物的設置的命意已經作了詳細深入的剖解:——《紅樓夢》作者設計秦可卿的本意,乃是由她詮釋賈府衰敗的緣由,由她詮釋寶玉「頹墮」的緣由;讓她承載賈府衰敗的責任,讓她承載寶玉「變壞」的責任。賈府衰敗的原因是「如今的兒孫一代不如一代」,小說正是寫她「淫合」寧府掌門人賈珍,「淫誘」榮府希望者寶玉。在封建時代,「福善禍淫」、「萬惡淫為首」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而「女人禍水論」更是最易找尋的根由。於是,判詞說她「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宿孽總因情」;舊稿設定她的結局是「淫喪天香樓」。可見對其形象定位,對其責任定位。這是沉重的承載,弱女子所不堪擔負的承載;卻是男人們最為容易、最為擅長的一種「卸載」。
因此,作如此設計的人物,自然不可能有高貴的出生,而只配出生於「養生堂」,自然也遑論圍繞著她會隱寓有康雍乾三朝重大的政治鬥爭。
詩云:
貌兼釵黛意何安?情惑玉珍責如山。
家破國亡種種罪,從來只讓女人擔!
註釋
1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第137頁B面。今學界將「嫡」校讀為「豈」。
2詳可參徐乃為《沉重的承載:秦可卿設置命意之解讀》,載2006年第2期《貴州社會科學》。
【原載】 《大旨談情》北京圖書館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