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賈寶玉的「意淫」
一九九六年二期《 讀書》 上發有陳家琪先生的《 意淫與禪讓:說法與作法》 一文,其內衷心意我明白,只是他對《 紅樓夢》 的一些說法值得商榷。
他根據自己對賈寶玉「意淫」的理解認為:「賈寶玉只是讀起來感人,但活起來卻太假、太累、太不值得。」「太假」只是陳先生按自己的理解推導出來的結論,多少有點一廂情願的性質;「太累」也沒有讓人信服的理由;「太不值得」,我不知道怎樣才算「值得」。陳文又說賈寶玉「他骨子裡更是個西門慶」。用這種眼光來判斷,哪個人骨子裡不是西門慶呢?曹雪芹不是寫得很真嗎?
幾十年前,吳宓先生在給清華的學子們授課時就對「意淫」作過精闢的定義,他說意淫指的是「想像中的愛;審美的或藝術的愛」(《文學與人生》);為防曲解,吳師特意指出曹雪芹(賈寶玉)對待女性的態度與薩克雷相同,而不同於盧梭。陳文恰恰是當曹雪芹為盧梭看的。
過去,余英時,何柄棣等先生也對「意淫」作過一些定義或研究,我認為他們都不如吳毖先生把握得準確;大概是當時吳師獨特的感情生活賦予了他一種知心的洞照,讓他自己也化身為賈寶玉了,不然他不會有這樣精微獨到的認識。可惜《文學與人生》 裡也只是點到為止,沒有對「意淫」作出更為細緻的辨析。
我自己對它感興趣是在五年前讀《 管錐編》 時。讀到《 全漢文》 卷五六「飛燕外傳」那一段。文中寫道:「樊通德語;『夫淫於色,非慧男子不至也。慧則通,通則流,流而不得其防,則百物變態,為溝為壑,無所不往焉。』已開《紅樓夢》 第二回賈雨村論寶玉:『天地間殘忍乖僻之氣與聰俊靈秀之氣相值,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又第五回警幻仙子語寶玉:『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 我所愛汝者,仍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舊日小說、院本全寫『才子佳人』,而罕及『英雄美人』。……『才子』者,『滿腹文章』之『風流人物』,一身兼備『乖僻之氣』,與『靈秀之氣』即通德所謂『淫於色』之『慧男子』爾。明義開宗,其通德軟。… … 李易安《 打馬圖經》 :『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亦隱本通德語。」
樊通德那段話裡的「淫」就特指「意淫」,我認為曹雪芹可能受到這段話的啟發以後才獨創「意淫」來區別於通常意義上的「淫」(吳宓師稱之為「體淫」)的。
廣義地說,意淫是指人們對現時現地不能得到卻渴望得到的一切美好精靈的「企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歷來文學上的傳世之作無一不是「意淫」的。比較突出的有《詩經》 的「兼茵」,《 離騷》 ,《 洛神賦》 ,李商隱《 無題》 詩,蘇東坡、李清照等人悼念亡妻亡夫的詞等等。其共同特徵都是「你撇下半天風韻,我拾得萬種思量」 (《 西廂記》 )之後的「意淫」來的創作品。
也就是說,創作不朽美文的作家全是「意淫」的,傅雷先生所說的「真實的藝術家,名符其實的藝術家,多半是在回想中和想像中過他的感情生活的」,正是這樣一個廣義上的「意淫」。
今天的人「想像」力不高、感情庸俗,所以對賈寶玉的「意淫」可能會產生這樣那樣的偏見;而目前有所回潮的人文精神正在慢慢雅化我們生存的環境、刺激人們的想像力。因此,對賈寶玉的「意淫」就有必要作上述辨析了。
最後我順便補上幾句並不特別離題萬里的廢話:陳文中還提到「幾位西方漢學家一致推崇《金瓶梅》 而疏遠《 紅樓夢》。」作為一個信息我們應該瞭解,但是我們不能沒有自己的眼力判斷,因為我們是在漢語言環境裡土生土長出來的,僅用一句俗話就是「知母莫若子」,將《紅樓夢》 譯為西文以後,我不清楚能傳達到多少詩意,《 紅》 的語言太雅致、太具有朦朧美意境美,恐怕很少能譯為外文。如此借助書本或譯文來進行比較的西方漢學家恐怕不是真正可信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