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文學形象的審美讀解
讀懂賈寶玉,理解賈寶玉文學形象的意義,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讀懂寶玉,像理解曹雪芹一樣有諸多困難。這些困難並不全在歷史資料的匾乏和史跡的湮滅,而在於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在世俗人眼中是難於理解的。
生活在寶玉身邊的人,血緣上靠他最近的是王夫人和賈政。在他倆眼中寶玉專在淫詞艷賦上下功夫,混跡於裙釵之中,是一個不務正業的混世魔王。位置上靠他最近的是丫頭襲人,評價寶玉有三:一是動輒言死,不珍惜生命和尊重自我。二是非但不讀書上進反而罵讀書人是祿蠢。三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任情失正。寧國府裡的尤氏也像王夫人、賈政一樣是有眼無珠之人,她也曾經這樣評價過寶玉:「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七十一回)無疑,寶玉在這些人眼中成了渾渾噩噩的行屍走肉。至於在傅秋芳家的兩個她她眼裡,寶玉則更顯可笑了:「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咪咪的,且是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三十五回)
寶玉在庸常人眼中,即是如此這般一番景象。
在大觀園裡,具有蘭心慧質的人不少。寶釵、探春即算第一類,走正統之路;王熙鳳也算一類,走極端利己之路;林黛玉是這種人的第三類型,和寶玉默然認同,表現為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異端,且不思己「過」,不謀與世人相偕。這三種人都沒有輕率地罵過寶玉,她們或深或淺地窺見和走進了寶玉的精神世界。
在寶玉所處的那個時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而寶玉在利害關頭卻總是先想起別人。人生事業,是需要時時盤算的,而寶玉卻不問生活在大家族中自己的使命是什麼。芸芸眾生,上下內外,尊卑有序,而寶玉卻偏偏不守繁紊崛節,惟求怡情悅性。與異性交往,重在真情真義,絕非皮膚淫濫之徒。襲人曾說寶玉是「無事忙」, 寶玉忙餞花、祭花,忙結社、吟詩、作賦,忙黛玉、晴雯。這就是寶玉的精神世界:物我相通,人我平等,不計功利,唯美是求。
然而,在那個社會裡,追求這些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更與世俗的價值觀念相背離。春天的花美,女孩子的青春美,人際關係的純潔美,這些算得了什麼?隨著光陰東逝了,隨著秋風飄零了,隨著物事湮滅了,只有「讀書是極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襲人如是說。
就寶玉所處的內外環境而言,科舉取仕,被眾人視為他唯一的「陽關道」。而寶玉卻決絕此道,這與曹雪芹在書中的對賈雨村人生道路模式的徹底否定,相謀相合。
賈雨村出身貧寒,卻儀表堂堂,才智不凡。雖中科舉得來一官半職,卻因不識仕途詭道被人參了一本,削職為民。黃緣賈府賈政之後,又巴結王子騰,復舊職。從此深懂圓通之術,見風使舵,金蟬脫殼,出賣良心,恩將仇報,喪盡天良,於是官越做越大,直到吏部侍郎、兵部尚書,可謂位極人臣,炙手可熱。對雨村而言,除了有「伴君如伴虎」的顫顫驚驚之外,還有「多行不義必自斃」的懲罰,「意懸懸半世心」,在人格毀滅之後,又被削職為民,這次是險些丟了性命。
書中寶玉,厭惡雨村,罵此類人為祿蠢,並堅決不與此類人為伍。這表明了寶玉對科舉道路的否定,相對於寶玉的小小年紀而言,這一選擇帶有自覺性甚至先驗性的特徵。而曹雪芹否定此「陽關道」,則是建立在對封建社會複雜關係的冷靜觀察和反覆思考基礎之上的。寶玉雖未沐官場的淒風苦雨,雨村卻成了一個樣板,兩相對照,誰能說寶玉決絕仕途的思想不是曹雪芹分析人生社會的結果呢?賈府中只有賈政,久在險途,卻盲人瞎馬,在抄家時欲求雨村又被瑞了一腳,是可憐可悲還是活該呢?
曹雪芹通過賈雨村的人生道路,雖未明言而明言,雖未宣言而宣言:賈雨村式的那條自毀毀人之路不可走。寶玉走科舉之路,難免雨村的結局和下場。至此,我們大概對寶玉的「不務正業」有了些許贊同,這正是作者運用「寫此注彼」的手法,在對比性的藝術描寫中所期以達到的效果。寶玉沒有走封建大家庭為他安排的光宗耀祖之路,而是從此走上了反叛的不歸之途,任憑賈政棍棒交加,任憑襲人嬌慎篇勸,任憑寶釵、湘雲絮絮叨叨,寶玉不為所動。如此堅定的信念,因為堅定而顯得成熟,顯得耀眼奪目。
不走科舉取仕之路,那麼,寶玉意欲何為?
仔細觀察寶玉在賈府內外的活動,我們會發現他與賈府內部的男性角色保持著謹小慎微的關係。你見過寶玉和賈環、賈蘭一塊嬉戲、玩耍嗎?你見過寶玉和賈璉一同做事嗎?你見過寶玉對於賈赦、賈政的主動依賴和敬畏嗎?寶玉可以和秦鍾交遊,可以和薛蟠、馮紫英共飲,決不會尋機會和賈赦、政、珍、璉、蓉多說半句話。甚至,賈寶玉對於榮寧二府還保持著一種局外人的心態,似乎賈府的榮辱枯敗、興衰交變與己無關。一個有意義的場面是,十六回元春晉封貴妃,這是賈府興隆盛事,當大家歡樂無比時,寶玉卻無動於衷。至於「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若無,毫不介意」。實際上,寶玉的這種局外人心態,實在是無可奈何的、捨此無他的選擇。賈府內部的緊張關係,王熙鳳曾有一段「好評」: 「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爺們也一樣一一筆者注),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報怨。『坐山觀虎鬥』, 『借劍殺人』, 『引風點火』, 『站干岸』, 『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十六回)難怪一遇是非紛爭寶玉總是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不是往自己身上攬責任,就是模糊敷衍,不願追根到底。寶玉在賈府貌似地位很高,實則是無半寸權力,甚至他連插言說話權利都沒有。更不用說其它了。試問,寶玉能指責賈珍賈蓉父子聚尤二姐嗎?寶玉能干涉賈赦欲收鴛鴦、強奪古扇嗎?寶玉能勸說賈璉珍惜平兒、不漁獵女色嗎?寶玉能反唇相譏賈政既然少小「酷愛讀書」、喜歡詩文,卻為何每到用時又黔驢技窮、斯文掃地呢?寶玉能阻止賈璉、王熙鳳放高利貸嗎?
依寶玉的個性、志趣而言,寶玉不會充當管家婆的角色。排除年齡尚小這一點,還因為他並不強有力。那麼換一個角色是否就可以挽狂瀾於既倒呢?且看鳳姐,不可謂不精明強悍,不可謂不心狠手辣,不可謂不盡心盡力,到頭來不過如鴛鴦所評「治了一經損一經」(七十一回),最終「機關算盡,反算了卿卿性命」。
寶玉沒有混跡於賈珍、璉、蓉輩之中,是因為志趣迥別;寶玉不屑於賈政訓子的堂皇說辭,是因為他別有追求。那麼,寶玉的志趣、追求是什麼呢?寶玉,又欲何為?
賈府內外充斥種種醜惡、罪惡,賈寶玉與它們拉開了距離。而在大觀園中,寶玉卻深深地被種種美景、美人、美時所吸引,留戀於此,忘情於此,陶醉於此,傷感於此。
我們有理由相信曹雪芹是美的觀察者、欣賞者、表現者、崇拜者。在大觀園中,寶玉是這些美景、美情、美人的享受者、讚歎者、沉醉者,其他人或為名來或為利往,絕沒有寶玉這樣的閒暇和心情。就此而言,寶玉沒有被虛名浮利所俘虜所異化,依靠受之於天的自然本性,和大自然同呼吸,和同樣沒有受到塵世污染的女孩子同悲歡,誰又能說寶玉不是賈府中最幸福的人呢?至少寶玉沒有辜負這人間的良辰美景… … 這裡的美情美景都不如林黛玉的美,她沒有寶釵赤裸裸的功利心和莫測深淺的城府,她沒有湘雲的憨直淺露和缺乏含蓄,她不像晴雯那樣鋒芒逼人,不像襲人那樣步步為營、精心圖劃。所以寶玉深愛著純淨得像水晶人兒一樣的黛玉。可以說,黛玉出於同樣的原因也深愛著寶玉,他們之間演出了一場感天動地的、絕唱般的愛情悲劇。
可是,曹雪芹並沒有把《 紅樓夢》 寫成「美人畫廊」、寫成「四季風景圖」、寫成「美物博覽會」。在對美的描寫背後,曹雪芹和賈寶玉一樣,對於美的好景不長、稍縱即逝而無限傷感。本來,春花秋敗,青春易老,人情莫測,是生活常識而人人知之的,但寶玉卻偏偏弄詞作賦,欲求挽留,最終落得對空長歎!《紅樓夢》 的魅力之一正在這裡,曹雪芹以美對抗庸俗、以美反抗虛無、以美沐浴人生,是有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的,雖然這一理想如黑夜中搖曳的星星之火,在別人眼裡微茫難求,而曹雪芹、賈寶玉卻有一種頑強的執著,執著於對美的強烈追求,執著於一種至死不渝的美的信仰。隨著抄檢抄家,美離大觀園而去;隨著寶釵熏心利慾的滋長,美離楊妃而去;隨著人情分定,探春、湘雲之美再不能為人共享;隨著傾軋日烈,晴雯、黛玉香銷玉隕;尊重現實的曹雪芹看到了美的悲劇的時代必然性,然而《紅樓夢》何嘗不是一首美的輓歌,曲終人散,殘月一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但是,人是萬物之靈,智慧卻承受著美被毀滅的痛苦。至此,我們似乎理解了寶玉在默默中的祈求:來生「再也不要托生為人。」面對醜惡人世,賈寶玉義無返顧,這是對現實扭曲美、壓抑美、毀滅美、銷蝕美的強烈抗議。寶玉是「向死而在」的。
《 紅樓夢》 中的寶玉的主要活動是在他的十五歲左右,這樣的小小年齡卻常常言及死。最顯著的是在三十六回向襲人說的那次:「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 …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也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看來,寶玉是不怕死的,甚至他還希望死在姐妹們離散之前,他彷彿已參透人生,達到了大徹大悟的境界。那麼,寶玉的生命是否受到了嚴重的威脅了呢?不能說沒有。一次是賈政立意要打死他,雖然是在情急之中,賈政的意識卻明晰,決心也堅定,與其他來日「拭父拭君」,不如今日一繩勒死他。這裡賈政實在是高估了寶玉存在的異端性和叛逆性。另一關是寶黛的愛情考驗。如果說前者的危險是一種外力的強加,那麼後者則有可能從內部、內心摧毀兩個脆弱的生命個體。
寶玉的數次或「瘋」或病,均已危及生命,原因大多與黛玉的去留、婚配有關。賈母是明眼人,卻故作不知,實際上是內心反對。王夫人、王熙鳳,為了能和將來的寶二奶奶結成一黨,當然希望王夫人妹妹薛姨媽的女兒寶釵入選,有八面玲瓏的寶釵在,當然不能首先考慮外姓人兼性格孤僻的林黛玉。薛姨媽雖說要給黛玉的婚姻做主,卻到處散佈金玉良緣說。在第五十七回中,更是虛情假義地安撫黛玉,用緩兵之計把寶黛那已鬧得滿城風雨的生死依戀在處心積慮中大化小、小化無了。
寶玉生命中的最大阻滯因素終於演化為愛情失敗的沉重打擊。這打擊是致命的。試想,寶玉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愛情之外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所謂事業,不過是封建社會所規定的千篇一律的人生道路,是從虛幻走向毀滅的惡性循環;所謂家庭,父母、兄弟心靈相隔、志趣迥異、人情冰冷;所謂良辰美景,也如「落花流水春去也」,好景不長,徒增遺憾、傷感!這就難怪寶玉也對人生持決絕態度了。聯繫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之後所說的「我便一時死了… … 亦無足歎息」和常對黛玉說的化灰化煙的話,寶玉是願為美為愛情而殉身的,這也並非一時的衝動之言,而是深思熟慮的。
並不能說,寶玉和林妹妹的愛情體驗是純粹的愉悅,這是一種真正的愛情,而其中所夾雜的難於相互理解、相互溝通、不能自由實現的痛苦也是不言而喻的。他們愛情悲劇的原因如下:一是社會因素。寶玉和林妹妹的關係難以被認可,不能完全看作是「金玉良緣」的說法在干擾、阻撓,更重要的是,寶玉和林妹妹的那些相同的異端思想、行為相匯合、凝聚,極有可能給賈母、賈政、王夫人、王熙鳳等所竭力維護的家族利益造成難以估量的衝擊。所以,不管寶玉和林妹妹在園子裡怎樣幾起幾落的大鬧,怎樣明白無誤地向人顯露,均不能被上述諸人認可。所以,把寶玉和林妹妹與賈母、王夫人的關係看作是兩種不可調和的思想對立即異端和正統的對立一點也不過分。正因如此,林妹妹才感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寶玉對此也有共鳴,他們的生存意志受到了嚴重壓抑。二是文化因素。林妹妹的個性和心理品質是傳統文化的結果,一方面,從需要的角度她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感情要表達、要求證、要印證、要回應;一方面,又在現實中竭力掩飾、掩蓋、模糊、隱藏這種感情,甚至把寶玉的回應和真情的表達看作是對自己的輕慢、欺侮,所謂「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即此是也(二十九回),這就堵塞了兩人由心心相映到團結一致、共圖良策期以成功的可能性。就此而言,誰能說這不是我們民族傳統文化心理的一個苦果、一種悲劇呢?三是個性因素。黛玉的過分閉鎖、多疑的性格帶有自我摧毀的性質,而寶玉「愛博」(魯迅)的難改習性也讓黛玉無所適從,黛玉不是抱怨寶玉「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給忘了」嗎?
愛情失敗的打擊對於寶玉來說並不是最後的打擊。在後四十回中,寶玉在騙局中和寶釵成婚,兩人貌合神離、同床異夢,這無愛情的婚姻又建立在黛玉冤死怨魂之上,對於寶玉來說婚姻更無幸福可言,這也許是對寶玉的最後一擊。
寶玉離家出走了,被一僧一道挾走,這就是寶玉故事的結局。如以前寶玉所言,當和尚了嗎?寶玉平日裡可是毀僧謗道之人呀!與其說寶玉因情悟道,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倒不如說寶玉是追隨美而去。寶玉的故事並不是演繹了佛家的教義真理,也不像本世紀初王國維依據叔本華哲學對《紅樓夢》 所作的評論,所謂「滅絕生活之欲」、「尋求解脫之道」, 「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是寶玉形象的意義,這兩種這說法的以偏概全是明顯的。若僅以寶玉出家為立論根據,那將更明顯地淪為一種皮相之論。透過寶玉,我們可以更深刻地瞭解那位偉大的文學家曹雪芹。
在「曹學」研究中,由於曹雪芹在可信的正史中和官方資料中沒有記載,而民間記載又多有分歧、矛盾之處,以致於我們連曹雪芹的父親是誰(曹 還是曹 ? )、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婚姻、子嗣等情況都無法確切知道。這為我們研究曹雪芹的身世經歷、人生經驗、審美理想可能給《紅樓夢》作所發生的影響,帶來了困難。但曹雪芹畢竟給我們留下了《 紅樓夢》 , 「世遠莫見其面,規文輒見其心」(劉勰),這種「沿波討源」(劉韶)的方法不也是一種非常有效的研究曹雪芹美學思想的途徑嗎?
周汝昌先生在《 曹雪芹新傳》中,這樣塑造了曹雪芹的形象:「第一是他那放達不羈的性格和瀟灑開朗的胸襟,能使他的談話揮揮霍霍,喜笑怒罵,意氣風生。這就是古人所謂『雄晚大談』,聽之使人神旺、色動的那種談話。第二是他的素喜詼諧,滑稽為雄,信口而族,不假思索,便能充滿幽默和風趣,每設一喻、說一理、講一事,無不使人為之捧腹絕倒,笑斷肚腸。第三是他的自具心眼,不同流俗,別有識見,如鯉在喉,凡是他所不能同意的,他就和你開談設難,決不唯唯諾諾,加以他的辯術無礙,口若懸河,對壘者無不高樹降蟠,抑且心悅誠服。第四是他的傲骨狂形,疾俗憤世,凡是他看不如眼的人物事件,他就要加以說穿揭露,冷諷熱嘲,窮形盡相,使聆者為之叫絕稱快!" (外文出版社1992 年版第228 一229 頁。)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教授周策縱先生也有相似的見解,認為曹雪芹頗像魏晉時期的阮籍,才華卓異,自命不凡、遺世獨立。(參見周策縱《棄園文粹》 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 年版第77 一81 頁)
兩位周先生從傳記學的角度對曹雪芹的研究與我們對賈寶玉的分析有很多疊合之處:寶玉的似瘋似癲,是不是曹雪芹的豪放不羈呢?寶玉的似癡似呆,是不是曹雪芹的大智若愚呢?寶玉的萬人皆謗,是不是曹雪芹的不合俗流呢?寶玉的萬物互答,是不是曹雪芹的一片詩情呢?寶玉的命運遭際,是否包含有曹雪芹的人生縮影?回答無疑是肯定的。換言之,寶玉的形象意義不僅是整部《紅樓夢》 的思想紐結,而且還是解開曹雪芹美學思想、社會理想之謎的一把鑰匙。在寶玉身上,凝聚著曹雪芹對社會、歷史、現實、人生的反思,作者賦予這一形象以理想的形式和色彩,不幸的是作家又看到了這一形象在封建時代、在現實重圍中的力量弱小和無法突圍,以致於最終歸於毀滅。從寶玉形象的意義看,作為現實主義作家的曹雪芹期待著社會的新生,期待著有別於傳統的價值觀念的新的人生追求的實現,而這樣一種追求由於徹底擺脫了現實中的功利主義、貴賤等級觀念、自我獨尊等落後意識,而顯得與封建主義的意識形態格格不如,曹雪芹也被看作是難以與時代合拍的如陶淵明、阮籍、秘康、蘇軾一樣的人物。實際上,從寶玉形象塑造的更深刻的意義上看,曹雪芹與那些前代與現實發生齟齬的歷史人物有一個重大的不同,就是曹雪芹超越了中國傳統文人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心理局限和文化性格,從對現實關係的深刻洞察、分析、思悟進而在小說的描寫中給予中國封建傳統文化扼殺個性自由、創造精神以深刻的抨擊。曹雪芹認為自己處於一個社會末世時代,舊的社會大廈行將崩潰,往日的輝煌已榮光不再,處於生活濁流中的人們,個個嗜癡若癖,唯利是圖,蠅營狗苟,物慾橫流,面對江河日下的世事人生,曹雪芹以先知先覺的敏銳觸覺,在小說中深刻地暴露了末世社會大廈的蛀梁蛆蟲的種種丑形並通過藝術描繪呈現了它必然崩潰的內在邏輯。而《紅樓夢》之所以不同於其它暴露小說、諷刺小說,重要的是在於他成功地塑造了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作家對於寶玉那樣一種唯美唯情、平等待人、嚮往自由的精神境界的肯定,顯示了作家對於未來社會人生的期望。與同時代一樣優秀的小說作家如吳敬梓、李汝珍等相比,曹雪芹對正面理想的描繪無疑更全面、更具體、更深刻、更生動。儘管小說是以悲劇為結局的,但作者對這一理想境界的核心人物一一賈寶玉的一腔熱情,業已由一種精神力量轉化為一種物質力量,成為鼓舞人的力量。因此,我們說寶玉文學形象的意義不是逃遁,不是懺悔,不是解脫,而是一種昭示,一種希望,一種抗議。在這裡雖然作者沒有直接提出社會變革的政治要求,但這一要求潛在地寓於作者對傳統價值觀念體系的無可置疑的否定中。寶玉之所為,乃作者之所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