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言誰解訴秋心———試論林黛玉詩歌的追問意識
讀《紅樓夢》時,可以感到一個意味深長的現象:林黛玉的詩歌中有一種強烈的「追問意識」。在形式上,她的詩歌頗多問句,如: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葬花吟》
天盡頭,何處有芳丘?———《葬花吟》
滿紙自憐題素願,片言誰解訴秋心?———《詠菊》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問菊》
歎今生,誰捨難收?———《柳絮詞》
據統計,林黛玉的詩作中除了無疑而問的反問句和設疑而問的設問句之外,像上面所列舉的有疑而問的詢問句共達23句之多,也算是一串奇特的「天問」了,這自然成了林黛玉詩歌的一個重要特色。如何解讀這一「追問」意向?一一位作家的用語習慣,往往透露出作家創作個性的重要信息。分析詩歌抒情話語的運用特色,往往是探討詩歌和作者思想靈魂的切入點。
有學者曾經分析《葬花吟》中「飄落」的意象,並以此為入口,探討林黛玉與封建社會裡中國文人精神氣質上的深微聯繫,認為《葬花吟》全詩有一個最為核心的意象———「飄落」,「飄泊」、「飄飛」都是它的變奏。明顯的句子有「花謝花飛花滿天」、「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花落人亡兩不如」等等,故而「飄無所依」,正是林黛玉生存處境與存在狀態的寫照,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生存狀態的寫照,《葬花吟》因此唱出了中國封建文人感時傷世的痛徹。[1]這種發現無疑是深刻的。但是,這種結論是僅就一首《葬花吟》而得出。如果把黛玉所有的詩歌———包括兩首歌行體詩作《葬花吟》、《秋窗風雨夕》、三首七絕《題帕三絕》和五首詠物詩《詠白海棠》、《詠菊》、《夢菊》、《問菊》及《唐多令·柳絮詞》結合起來看,就會發現:詩中出現頻率最高、最惹人注目的,卻是那些疑問詞如「誰」、「何」之類;最讓人難忘的,也是那些哀怨悲苦、包含詢問之意的詩句:
天盡頭,何處有芳丘?———《葬花吟》
片言誰解訴秋心?———《詠菊》
嬌羞默默同誰訴?———《詠白海棠》
一句句,一聲聲,幽幽地牽動讀者的愁腸。
王國維曾經把詩人分成「主觀之詩人」和「客觀之詩人」,他說:「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情性愈真。」[2]林黛玉就是這樣的「主觀詩人」。她寫詩,總是帶上濃重的主觀色彩,傾注強烈的情感。以《葬花吟》為例:
花謝花飛花滿天,魂消香斷有誰憐?
這位少女詩人敏銳地感受到春光將逝,桃花飄落。於是以己觀花,「誰」既是問他人能否感受到落花飄零的悲哀;「誰」又指自己,感慨大千世界只有自己深感飛花逝落的痛徹;同時,「誰」 的空問還包含落花不得世人同情,詩人不得世人理解的雙重悲哀。這一句哀婉之問,使詩人與花融為一體,為全詩奠定了強烈的自我抒情的基調,使全詩一開篇就籠罩著悲慼哀怨的氣氛,詩人的情感氣質在輕輕一問中顯露出來。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明媚鮮艷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直接以己比花,感歎漂泊不定的命運。明媚的桃花能夠燦爛幾時?美好曼妙的青春與花相似,也容易飄逝;而桃花經冬至春還能再發,人的青春一逝便再難尋回!花易落,人命短,人的生命甚至還不如能夠再發的桃花。
天盡頭,何處有芳丘?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以己問花,落花完全成了傾訴的對象,一連四個「儂」字,兩個「爾」字,在反覆的詢問中,詩人展開了對未來命運的惶恐的推測,她由落花調謝想到自己的身世飄零,想到自己生命消逝時無人憐惜的悲哀,悲歎人不如花:落花尚得歸於淨土,人卻有可能落入命運的污淖之中;誰又是收葬自己、使自己歸於淨土的人?思慮至此,她悲哀到極點,不禁為「花落人亡兩不知」的生命悲劇而悲慟!全詩在一片慟哭中結束。縱觀全詩,可以發現,是幾句痛心不已的詢問,使《葬花吟》成為林黛玉自我抒情中最感人的篇章。
《題帕三絕句》以「淚」貫穿始終,暗寓黛玉的一生將為寶玉淚盡而逝。「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問得直切。一個「誰」字,直接把她的深情指向寶玉,感情表露得極其大膽,同時「誰」字還包含了不盡的疑問,詢問心上人此時此刻能否領會到她的一番情誼;「誰」字還是在詢問整個世界:她的一腔心事是否會終成虛話?這一問句,寫盡了黛玉此時幸福、傷悲、憂慮交織的心境,給她的愛情抹上了一縷淒美的色彩。《秋窗風雨夕》中,「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在敏感的詩人看來,秋天本已讓她魂銷腸斷,淫靡的秋雨更加重了她心中的淒涼,因為自幼失怙,在這淒風苦雨之夜,沒有任何親人來與她作伴,許多年來,詩人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獨自咀嚼著深重的孤獨。「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這兩句,詩人把思緒拉到她的生活世界之外,尋找著沒有風雨只有溫暖的秋窗小院,為疲憊的心靈尋得一塊暫時歇息的淨土;然而,她的夢想很快就破滅了,在這個世界上,處處都是風雨,家家秋院都是風雨肆虐,秋意煞人,哪裡有什麼溫暖可尋呢?這兩句詩寫盡了黛玉在風雨之夜的淒涼孤獨,使全詩著上了鮮明的個人色彩。作為主觀詩人,林黛玉的那些限題限韻的詠物詩,也鮮明地表現出她強烈的個人色彩。無論是詠菊還是詠白海棠,其他人的詩雖然也多少表現出各自的性情,但都有些平淡纖巧,缺乏個性力度,如寶釵的詩含蓄渾厚卻失之於造作。只有林黛玉的詩以強烈的自我表現獨樹一幟。在她的這些詩作中,花即是人,人與花融為一體,讀時,分不清她究竟是在詠花,還是在書寫自我。
正因如此,這些詩作才力透紙背,深深叩動著讀者的情懷。其中最讓人難忘的還是那幾句詢問:
嬌羞默默同誰訴?———《詠白海棠》
片言誰解素秋心?———《詠菊》
孤標傲視偕誰隱?———《問菊》
歎今生,誰捨難收?———《柳絮詞》
不僅僅是以人擬花,寫盡花的情態,更重要的是,賦花以生命和靈性,以花喻人,在娓娓敘寫中表達自我的性情與格調,寄托悠悠情思和人格精神;神與物游,花人合一,兩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黛玉就是借這些追問,在冰冷的世界中描繪著自己如花一樣貌似柔弱的生命,倔強地表現著她的個性,表現出他人難以企及的大膽和勇敢。可以看出,無論是直抒胸臆還是托物言志,林黛玉詩歌裡強烈的追問意識不只是藝術風格的問題,實際上是她對自身生命價值強烈關注的表現形式。在中國封建社會裡,詩人歌詠自然山水是自然的事情,但若縱情表現自己卻常常被視為大逆不道。黛玉詩裡的一句句詢問,在抒寫自然的同時也大膽地表現著自己,向世界宣佈她這樣一個哀怨悲惋的生命的存在。
二
林黛玉詩歌的生命意識集中表現在她的追問之中。考察這些追問本身,可以發現三個方面的內容。首先是對自己生命價值的探詢。有學者指出:「林黛玉比大觀園中任何一個女兒都要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3]愈加珍惜就愈加擔心生命的幻滅。《葬花吟》裡,黛玉由花的謝落聯想到自己生命的消亡,不禁問起:
紅消香斷有誰憐?
明年閨中知有誰?
未卜儂身何日喪?
一句句自憐自歎,包含對未來命運的深切憂思,它來自多年來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身世處境,也來自於對愛情命運的擔憂。在這兩種因素的作用下,黛玉的關注所指不能不是死亡。在林黛玉葬花的時候,大觀園裡正是一派歡樂景象:滿園是繡帶飄飄,花枝招展,眾女兒們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成群結對地玩耍嬉笑,盡情享受青春生命的歡樂;寶釵在撲蝶,探春在看鶴舞,人人都沉醉於生的歡樂之中,獨有她預感到了死的悲哀。無論生命怎樣絢爛美麗,都必然歸宿於死亡。聰慧靈秀的黛玉敏感到了生的悲哀,時常與無常覿面,咀嚼生命本體的悲涼與無奈。她的憂患直接指向生命本體,達到了哲學思慮的高度。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也曾為生死問題而困惑,發出一個千古名問:「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與哈姆雷特相比,黛玉的問更加痛徹,在她看來,生死已經是一個不可能被選擇的問題,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結局,它的力量比生存還要強大。因此,她的悲痛比哈姆雷特深刻得多。人作為個體生活在自然和社會中,生命存在的權力會遭到剝奪,個性的發展與需求也會受到限制,因而人總是感到青春易逝,生命短暫,需求得不到滿足,命運不能把握。這種自然與人類、社會與個體雙重矛盾引起的痛苦,是人類歷史上一種悠久的痛苦,「它上通人類的初始時代,下接人類的未來」,因而具有一種幽深的歷史感。[4]黛玉的痛苦正是這種意義上的悲痛。其次,是對知音難尋的困惑。林黛玉的詩歌有一種強烈的傾訴意向,她反覆地追尋著可以傾訴的對象。雖然有賈寶玉作為她感情的寄托,但是這個人世的知音似乎仍不能滿足她的傾吐需求。由於自身性格和外部環境的原因,她無法向賈寶玉傾訴衷腸,只能在詩歌裡苦苦尋覓,把一腔幽思托付給詩歌。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題帕三絕句》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日以昏。———《詠白海棠》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問菊》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菊夢》
她在不懈地追問著。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林黛玉滿腹心事必須要映射到一個「對像」身上,這個對象就是她詩裡的「誰」。在塵世間這個「誰」可能指哪個人?是寶玉嗎?是,似乎又不是,寶玉能把握他的愛情卻不能把握他的命運;是寶釵嗎?不大可能,雖然她們表面上由情敵變為摯友,但林黛玉的直覺告訴她,她們不是一種人;是探春嗎,也不可能;是封建家長嗎,更不可能。林黛玉因此感到曠世的寂寞和孤獨。菊花、柳絮、海棠都成了她的化身,嬌羞默默地向世界訴說她的哀怨,儘管無人傾聽,還是在苦苦地追尋著夢中的知音。同樣是感慨,賈寶玉還可以同燕子說話,對美人圖表達,林黛玉對誰都不能傾訴。她的孤獨更甚於寶玉。
人在歷史發展中總是千方百計把自己的思想意念對像化。圖騰崇拜、藝術創作、歌舞遊戲、穿著衣飾等都曾是這些對象的形式,正是借助這些方式,人類的思想情感才得以奔放,昇華,發展,一代一代向前進步。然而人也曾經有過情鬱於中而無從釋懷的痛苦,比如屈原,他一心為國,汲汲效力於國家,中途竟遭黨人陷害,又無端遭到君王疏遠,他「憂心煩亂,不知所朔心,乃作《離騷》經」[5]。在《離騷》裡,他仰天長問:「眾不可戶說兮,孰雲察余之衷情?」「世幽昧以晦曜兮,孰雲察余之善惡?」他希望有人能理解他的耿耿忠心,然而誰也沒有理睬他,真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由此持著一份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曠世孤獨。林黛玉詩歌的價值在於寫出了個體無助的孤苦,寫出了在這一境遇中心靈的顫動。第三,是對外部世界的疑惑。有學者指出的,悲哀和不確定性是黛玉詩歌的主導情緒。[6]儘管林黛玉生活的世界非常狹小,僅限於賈府與大觀園,但是她對這個小小的世界也常常把握不定,充滿疑惑。試舉幾例:
昨霜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葬花呤》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題帕三絕句》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問菊》
她對周圍一切表現出的是無把握和不定感,她把自己在人世中的漂泊感和幻滅感移射到花月松竹、圃露庭霜之上。因而,她筆下的萬物景象也像她的身世一樣飄忽不定,始終找不到確定的緣由和歸宿。她的疑惑又是與哀傷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她筆下的景物都是「雁斷」、「衰草」、「寒煙」、「冷月」、「飛絮」之類,總是傳達著一種冷落孤獨的情緒。這種哀傷孤獨和不確定感成為黛玉詩歌的主導情緒。只要比較一下在詩才上與她不分軒輊的薛寶釵的詩歌,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林詩的這個特點。薛寶釵寫詩也用問句,但她用的問句中極大多數是比肯定語氣還肯定的反問句。試看:
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柳絮詞》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燈謎詩》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詠白海棠》
這位封建淑女,對世間萬事萬物總是有十分的把握,因而其「問」也透出一股反詰的意味。而且,她的詩多用一些典雅華麗的詞語,如「珍重芳姿」、「蜂圍蝶陣」、「花更艷」等等。這些都披示了她錦衣玉食、承歡毋前的貴族氣韻。兩相比較可以看出,黛玉的疑惑來自於她刻骨銘心的身世孤淒之悲、命運漂泊之愁,她的詩句彷彿是蘸著生命的血淚揮就的肺腑之詞。
三
從洪荒走向文明,是人類主體意識逐漸覺醒的過程,這一點貫穿於中國文學發展的歷程中。在《詩經》時代,先民「對待自然山川懷著誠惶誠恐的敬畏心理」[7],但是到了《楚辭》時代,以《天問》為代表的屈原詩歌對自然歷史提出了一系列的疑問,表現了人的「理性的覺醒」[8]:遂古之初,誰傳道之?」「馮翼為象,何以識之?」「天命反側,何罰何佑?」正是在這種「覺醒的時刻」,個體的情操和人格才得以完美體現。漢末魏初,動盪的時代、險惡的政治環境使士人學子們人人自危,深感人生無常,所以就有了《古詩十九首》中對於生存死亡的重視,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和喟歎。「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在哀傷的基調下面,掩蓋著對個體生命的珍惜和重視,是「人的覺醒」的開始。唐宋時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環境相對寬鬆,他們的注意力多在政治民生、時代更替上,似乎對個體生命的關注相對減少。但是,「人的覺醒」的聲音並沒有絕響。《春江花月夜》裡就有淡淡的幾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表現的是「走向成熟的青少年對人生宇宙的初步覺醒的『自我意識』」[8]流露的是「宇宙無垠,人生有限」[8]的覺醒式的哀傷。宋代蘇軾在前後《赤壁賦》中又唱出了「人生空漠,無所寄托」[8]的感歎。明清之際,知識分子又陷入了被壓制被禁錮的境地,極端專制的環境難以明言個性與自我,知識分子對於個體生存價值的探求變成了「人生空幻的時代感傷」[8],《桃花扇》、《聊齋誌異》和《納蘭詞》等等明清的文學作品都表達了這樣的哀音。《桃花扇》的結尾唱道:「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國破家亡,個人的前景何在,「人生的意義和目標又是什麼,一切都是沒有答案的渺茫,也不可能找到答案」[8],一切都只能歸於人生空幻的感傷,《紅樓夢》正是這個時代的產物。
除了承受同時代人共同的心靈痛楚之外,曹雪芹還承受著家道巨變而帶來的巨大慘痛和嘗盡世態炎涼的辛酸。當作為社會的人的價值失落後,他就格外關注個體生命本身,探討個體生存的價值。《紅樓夢》比同時代作品的偉大之處不僅在於它慨歎「繁華不在,人生空幻」,還在於它深刻地提出了「人的存在」的問題,關注個體的生存狀態。長期以來,人們都認為:最能體現曹雪芹思想的藝術形象是賈寶玉。從對社會悲劇認識的方面來說,賈寶玉無疑是深刻的,只有他懷著博愛之心,哀悼著一個個美麗女兒生命的毀滅。因此魯迅先生指出:「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9]確是一語中的,指出了這個形象的價值。然而,就對生命個體關注的表達深度來說,作者在林黛玉身上寄托的情感遠勝於寶玉。寶玉關注更多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黛玉關注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人。惟其是自身,體驗才愈加深刻。在小說第一回中,作者自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與林黛玉的「片言誰解訴秋心」式的沉痛與酸楚何其相似。這彷彿在暗示,林黛玉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作者的代言人。黛玉的創作實際上就是作者的創作,黛玉的體驗就是作者的體驗,作者實際上是在借助林黛玉的形象的精神品格和文化氣質作自我人生的描述與表白。讀林黛玉的詞,總讓人想到納蘭性德的詞和王士禎的《秋柳詩》裡抒發的人世蒼桑感。「納蘭性德與王士禎卻生活在康乾盛世,享受榮華,不應該有什麼家國哀人生恨,然而其作品同樣是極其哀怨沉痛的。」[8]無獨有偶,納蘭性德的詞也是哀婉淒清的,也有很多表達迷茫與疑惑的問句,如:
昏鴉盡,小立因誰恨?———《憶江南》
古今幽恨幾時平?———《浣溪沙》
愁無限,消磨盡,有誰知?———《相見歡》
他的痛苦,不來自於政治,也不來自於家庭,他的處境看上去比曹雪芹等經歷巨大不幸的落拓之士順利得多,但是被禁錮的心靈境遇卻是相同的,故而發出這一陣陣哀音。在清代,就有人穿鑿附會地說納蘭性德是《紅樓夢》中寶玉的原型,這當然是不可信的,但卻反映了納蘭氏與曹雪芹之間隱含著某種聯繫。有學者研究表明:納蘭性德與曹寅有過交往,互有詩歌唱和。[10]作為曹寅的孫子,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的時候,當然有可能吸取納蘭性德的思想與精神,融鑄在他筆下的主人公身上;他當然也有可能讀過納蘭性德的詩詞,故而能夠創作出那麼多風格相似的詩歌。詩人是時代風雨最敏感的體驗者,納蘭性德、曹雪芹們率先感受到了社會的病態與腐朽,感受到了社會對個體的壓抑;他們渴望著個性得到解放、生命能夠自由舒展。這種渴望不是一兩個人的事情,已經發展為一股時代思潮,這就是自我意識覺醒、主體意識張揚的歷史趨勢。雖然這種趨勢不斷地被阻塞被扼殺,化作文學的傷感,但它不會消歇,而漸漸匯成一股潛流,緩慢地推動歷史前進。探究林黛玉詩歌的價值,意義也許就在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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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2.
[6]周思源.黛釵詩詞差異論[J].紅樓夢學刊,1992,(4):181-195.
[7]韋鳳娟.詩經和楚辭所反映的人與自然[J].文學遺產,1987,(1):19-27.
[8]李澤厚.美的歷程[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
[9]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濟南:齊魯書社,1997.
[10]黃天驥.納蘭性德和他的詩詞[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7.7.
【原載】 《海南大學學報》2002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