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與瑪格麗
在世界文學的長廊中,愛情的確是一個永恆的主題.人類在此領域歷經數千年的耕耘,獲得了豐碩的成果,一個個動人的藝術形象,激勵著一代代文學青年為爭取愛情自由而鬥爭.曹雪芹和小仲馬兩位藝術大師的扛鼎之作《紅樓夢》、《茶花女》 塑造的林黛玉和瑪格麗特猶如一對明星,遙相輝映在地球的東西半球,豐富著世界人民的情感生活。在文學走向世界化的今天,本文試圖對這兩個人物形象進行比較研究,從中西愛情悲劇的領域尋找一點積澱著傳統文化的基因。
一
在文學史上來看,不論那一種悲劇格局,一般受害者都是女性。《紅樓夢》和《茶花女》 恰好是異曲同工,分別運用中國藝術的「表現」手法和西方藝術的「再現」手法,塑造了林黛玉「多愁善感」的傳神之形和瑪格麗特真切感人的悲劇女性形象。
西方文化提倡「理性分析」,尊重客觀生活,對人物力圖「再現」其生活真實。在塑造茶花女這一人物時.作者認為「只有深入研究了人之後,才能創造人物」.瑪格麗特正是作者研究巴黎,研究人以後寫出的法國七月王朝時巴黎花花世界裡一個紅極一時的妓女的悲慘遭遇。作者把這一「典型環清中的典型人物」放在了廣闊的社會背景之下,用寫實的藝術手法力圖「再現」這一悲劇人物.通過阿爾芒的眼睛,作者首先寫瑪格麗特「不落案臼,總是獨個兒坐車到香榭麗捨大街去」從而說明主人公獨特的「這一個」。在塑造瑪格麗特的形象時,作者把她當作「藝術品」進行描摹。在阿爾芒的眼中,她的身材「無論用什麼挑剔的眼光來看,線條都是無可挑剔的」,她的頭「是一件絕妙的精品」,臉則是「一張流露著難以描繪其風韻的臉蛋」, 「黑色的頭髮,像波浪一樣捲曲著」。對於瑪格麗特的外貌描繪.作者是濃墨重彩,精雕細刻地「再現」了一個「精美的藝術品」一樣的「絕色女子」。
林黛玉這個在中國人心目中的「閬苑仙葩」,其「傳神」的美與中國文化重視「直覺」是一脈相承的。這種傳形之神,是我國古代文學藝術中具有普遍意義的特殊現象.「淮南子」中講到「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說.規孟貴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無焉」,高誘註:「生氣者,人形之君,規畫生氣無有生氣,故日君形亡。」就是說,神為形之「君」,藝術作品不僅要規畫形體,同時還要傳達出主宰形體的「君」即「傳神」.試看寶玉初次見到的黛玉是「兩彎似盛非盛常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麝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比西子勝三分。」如此「傳神」的寫意之筆,正是中國表現藝術的絕妙精品。司空圖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正道出了其中的奧妙.
二
對悲劇來說,美是理想的境界。《紅樓夢》 和《茶花女》也都創造出了一種象徵性的意境,它們分別在瑪格麗特與茶花女,林黛玉與瀟湘館之間找到了一種神奇的契合點.從而設置了一種襯托形象的氛圍,不僅是人物心靈的物化,同時又是物化的情化。這是最能體現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特點。
《茶花女》 中的瑪格麗特的生活情境是「每天晚上,她總是在劇場度過,」總帶著一束茶花」「從來沒有人看見過她還帶過別的花」這便形象宛然地道出了「茶花女」的來歷。潔白如玉的茶花不正和瑪格麗特高潔、美麗的神態完美地統一了嗎?作者構築的這個情境對主人公內心世界的表白和情感內蘊的發掘,起到了驚人的渲染作用。作者通過瑪格麗特和茶花間的互相陪襯,更進一步地遁入到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從而曲折地反映出瑪格麗特的悲劇性格。因而,她在情人阿爾芒的眼裡是「過著縱慾的生活,但她的臉上卻顯出處女般的神態,甚至還帶著稚氣的特徵。這種性格和當時的社會格格不入,其命運的悲劇便猶如置於污泥中的茶花,這恰是人物心靈的物化。這種悲劇性格把茶花女的精神世界提高到了理想境界。在以後的生活中,她的一言一行都在說明著一切,「她不願接受一個漂亮、富有、準備為她傾家蕩產的年輕人」,確確是出乎人意料的,對一個深受金錢腐蝕、生活奢侈的妓女。這種「出淤泥而不染」的性格,把瑪格麗特不甘墮落的靈魂入木三分地表現出來了。茶花便成了她生命的映照,而且和諧地統一了起來。
林黛玉深居「在吟細細,鳳尾森森」的瀟湘館,這兒的一草一木,一詩一畫,一衣 一 履,都和林黛玉的性格,情趣相 藕合,又鮮明地活現於大觀園中。她的悲劇性格也正在封建勢力和周圍環境的強大壓力與摧毀下形成。從神瑛與絳銖所設故事的背景中可知其將一世之淚償還灌溉之恩確定了「悲劇性格」。沈宗騫如下論述:「天有四時之氣,神亦如之。在天非其氣之正,在人亦非其神之正矣。故傳神者當傳其神之正也。」這說明具體條件下產生的物象,必有其相應的特點,「傳神之正」就是要表現這樣的特點。人們「神之正」,是由特定的生活環境決定的,只有把握住這種由人的生活環境決定的特點,才能準確表現出人的真實的特點.這個「神之正」, 也就是人物形象的本質特點了.在曹雪芹的筆下,賈府以縮影的形式集中地概括了時代的各種社會矛盾,林黛玉和社會的各種聯繫,就構成了其性格發展的「典型環境」.為了爭取愛情的勝利,黛玉表現出了無比勇猛的反抗精神,對於「金玉良緣」的觀點黛玉說:是重物不重人的邪說。在那封建大家庭裡,「那寶釵卻又行為豁達.隨分守時,不比黛玉孤高白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不肯同流合污的林黛玉便完全孤立起來了。她那種悲觀情調與感傷色彩,都在這勢單力薄的高大壓力與窒息環境中發展了。
通過以上對兩個人物悲劇性格的審視,可以看出一種可進行審美靜觀的審美氛圍對表現人物性格的重大意義,人物性格在這種情境下更趨血肉豐滿了。
三
如果說一種審美情境的設置對表現人物性格具有拋磚引玉的作用,對人物內心世界的透視則更能表現其性格特徵,通過茶花女的日記和林黛玉的詩詞,則清晰地映照出主人公心靈的溥動。「茶花女」中,作者借瑪格麗特的日記,直接進人了王人公的內心世界,道出了她內心的痛苦與柔情,讓人們感受著她高尚的精神境界。為了阿爾芒的前程,瑪格麗特不得不強扮作見異思遷的女子,在她的日記中,她說:「我曾經一度享受過你的愛情,這個姑娘一生中僅有的幸福時刻就是你給他的,她現在希望他們生命早點結束。」在這裡,我們分明可以感受到一顆時時忍受煎熬的心靈的顫抖,同時也道出了瑪格麗特高尚的精神境界。阿爾芒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對她進行了殘酷的人生報復,使她為嚴肅愛情而痛苦的心遭到致命打擊,瑪格麗特最後的日記真實地做了表白,「如果你看了這些日記後能夠對過去的事情有所諒解的話,那麼對我來說就得到了永久的安慰。」到這裡.彷彿一朵純潔的茶花在滴血,在凋零,而瑪格麗特的靈魂卻得到了涅槃,人物性格便活靈活現,活動起來。
同茶花女相比,林黛玉是風靈 神秀的東方女性,她有很高的智慧和靈性,在其《葬花吟》 、《 柳絮詞》 、《 秋窗風雨行》 許多抒情詩篇中,無可隱瞞地表露出她那種悲觀與傷感。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為底遲?」 (《問菊》 )
「滿紙自憐 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 《詠菊》 )
這些悲痛的詩句,顯明地反映了林黛玉苦痛的靈魂的傾訴和叛逆精神被壓抑的哀愁。《葬花吟》 更是林黛玉生命之歌的流動,「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通」借大自然的淫威,把環境的險惡與冷酷入木三分地描述出來,「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借掩土埋花象徵自己要保持高潔情操的心志.到「冷月葬詩魂」林黛玉不僅將她的心,也將全部生命傾吐出來了。
如此描繪,人物性格便立了起來,在茶花女和林黛玉的日記和詩詞中,我們找到了通向主人公心靈世界的橋樑,傳達出了人物的精神境界,把她們的精神境界推向更高的層面。
四
小說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寫真實」,雖然神話小說,幻想小說中的形象與現實中的人物不同,但藝術家的生活買踐仍是進行創作的基礎。藝術形象的創造是從作家對現實生活的直接或同接感受開始的。神話中的角色還是藝術家在生活中所觀察到的人的某些特徵為依據的。因此,藝術創造離不開生活真實,但不是生活的簡單重複,而是高度集中,概括的藝術真實,是作家人生理想的寄托,一個形象,往往凝聚著作家畢生的心血.林黛玉和瑪格麗特則從一定高度透視出作家的理想境界。
林黛玉是曹雪芹理想人格的高度體現,曹雪芹以「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 「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為創作方法,創造了這個以生命爭取理想的女性,便是作家情感的外露。在寶玉眼中,林黛玉是「從來不說混帳話」的意中人。「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由物象而引起的創造活動則充滿了情感,林黛玉身上表現出的一切,同作家靈魂的躍動是合拍的。
在《 茶花女》 的開頭,作者就說:「只有在深入研究了人以後,才能創造人物。」並「請讀者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作者以瑪格麗特這個力圖主宰自己命運的悲劇女性,來喚醒那些墮落的靈魂,對資本主義社會視愛情為商品的現象進行了深深的揭露。雖然在資本主義社會,民主和自由大大發展了,但千百年來的愛情悲劇仍在進行.資本主義就是把婦女像商品一樣貼上商標.身處人慾橫流的巴黎社會的瑪格麗特,只要一看她華貴的化妝間,每一件雕刻精湛的用具上的大大小小的伯爵、新貴、闊佬的名字,都在說明她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一件特殊商品。生活是殘酷的,作者深切洞察了那個社會,透過瑪格麗特身心所受的纍纍傷痕,否定了資本主義社會人與人之間罪惡的金錢關係.
五
西方美學重視空間感,中國美學則重視生命感,表現在東方藝術非常著重「靈」而排斥「肉」的誘惑,西方藝術則常常體現為「靈」 「肉」並存,互為補充,共同體現生命實體。中國藝術不管其內容所反映是什麼都有一個「靈」在跳躍,中國人對人的評價,向來注重的是氣質、風度、人格、教養等。因此,「安分守時,自雲守拙」的薛寶釵才會被封建道德標榜為群芳之冠,「金玉良緣」才會有其必然性。林黛玉卻不同,她有極高的智慧和純潔的心靈,她將自己的生命和幸福都寄托在寶玉身上,他們倆的愛情既無媒灼之言,也不要家長包辦做主,完全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一種感情上的默契和溝通、她是一心想著寶玉,卻不明說,也不許寶玉挑明,在那裡一味相思,埋怨傷心、生病。「每日家情思續昏昏」。第二十九回中.寶玉與黛玉慪氣,先是寶玉要砸玉,襲人來勸,觸動了黛玉的心,襲人提起黛玉為寶玉織的穗子,黛玉便搶去拿剪子絞了。次日薛蟠生日,擺酒唱戲,寶黛兩人卻無心去聽,賈母抱怨說他們「不是冤家不聚頭」,倆人聽後,如參禪似的潸然淚下,雖不曾會面,卻一個立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這就是中國人對性愛曲折而又纏綿的追求。
「紅絹帳裡,公子多情。黃土銘中,兒女薄命。」可見小說之美仍在於「靈」的躍動,和「靈」在作品中的至高地位。所以中國藝術絕不同於西方藝術混同。
西方人從來放棄對「靈」的追求,但由於上千年「肉」的誘惑具有強大的魅力,所以「靈」「肉」並存.「靈」與「肉」合而為一成為西方美學的審美特徵。瑪格麗特是一個妓女,靠出賣自己的肉體為生,「肉」的色調在她身上是十分強烈的。作為一個妓女,肉體倍受摧毀,靈魂遭到腐蝕,她們的「靈」往往是不健全的,正如瑪格麗特所說:「我們已經身不由已了,我不再是人,而是沒有生命的東西。」這一方面是「靈」的呻吟,另一方面是「靈」對沒有「靈」存在的「肉」的反叛,是「靈」的曲折波動.在和阿爾芒結合後,瑪格麗特的「靈」與「肉」才完美地統一起來了。她對阿爾芒說道:「想想現在我們嘗到的新生活的滋味,要我再去過從前的生活,我會死的。告訴我你水遠不再離開我了」.這既是「靈」的復歸,又是「靈」與「肉」的結合,是對私有制,階級對立,階級壓迫的強有力的否定。貴族老爺們玩弄,債主的追逼,情人的誤解,更使瑪格麗特的「靈」性得到了飛躍。她對愛情的忠貞,執著,完全是超脫的,她付出的代價完全是常人難以想像的。以放縱的生活,養成的鐵石心腸下解放出來,是瑪格麗特對「靈」的高揚,是對沒有「靈」存在的「肉」的最堅決的反抗。她告訴人們:真正的愛情是容不得壓迫,容不得別人染指的,任何銅臭味都是對它的貶低。從而說明「靈」與「肉」完美的結合中,肉體不僅是靈魂的載體,而且和靈魂一樣器重了;要是離開肉體,靈魂的真實性也就蕩然無存了。但由於資本主義人性的異化,「靈」與「肉的矛盾仍處處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