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對「立意」的創見
黛玉在教香菱寫詩的時候,曾經鄭重交代:「第一立意要緊。若果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了,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黛玉這裡所說的「立意」是指確立全詩要表達的主要意思(即今天所說的主題思想)。「意趣真」,是指這個「意」要真實(「趣」在這裡是「意」的同義詞,「意趣」是一個同義聯合的雙音節詞彙)。黛玉告訴香菱作詩首先要明確表達的主題思想,同時這個主題思想必須是作者的真實思想,當然作者最真實的思想莫過於親自從生活實踐中獲得的感知。即高爾基說的:「主題是從作者經驗中產生,由生活暗示給他的一種思想」(《和青年作者談話》)。有幾晚月色很好,香菱根據黛玉佈置的題目,寫了一首《詠月詩》,但是由於初學寫詩,措詞不雅,而且積累的詞彙不豐富,雖然有些意思,但表達的主題不明確,所以沒有成功。香菱聽了黛玉的否定意見,並不灰心,經過深思苦想,又寫成第二首,全詩為: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簾看。這第二首詩詞語雅麗,比第一首進步。但是過於穿鑿,以詞害意。黛玉談了自己的意見後,寶釵接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因為《詠月詩》主要是借月夜景色,抒自己情懷,但這首詩沒有作者的真情實感,重點寫月色清明去了。兩人評語相同。第二首《詠月詩》「意趣失真」。香菱聰慧娟美,但命運坎坷,從小被人販子拐走,親人是誰,故鄉何處,全不知道。大觀園姊妹們都為她的身世感歎,正如寶玉在第62回歎惋的那樣:「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連周圍的人都為她的遭際深深歎息,作為聰慧深情的香菱自己,難道會無動於衷?加以看到大觀園中不少姊妹與親人團聚的生活情景,必然會感傷更深。在月下花前,在春曉秋夜,不知流過多少眼淚,只不過因為位卑身微,平時不敢當眾流露而藏在心靈深處,在這次寫詠月詩中,經黛玉一再啟發,終於掩藏不住,要當眾流露出來了。兩次失敗後,香菱並不氣餒,沿著黛玉、寶釵指點的思路,繼續構思,由於她「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次日一早忙錄出來給黛玉等眾詩人看。詩是這樣的: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借句,緣何不使永團圓!眾人看了都笑道:「這首詩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話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裡一定請你了。」這首詩為什麼得到眾人的肯定?香菱學詩為什麼進步這樣快?根本原因是她按照黛玉所說的路子去寫詩,重視「立意」,而且做到了「意趣真」。全詩用借景抒情的手法,通過描寫月夜景色,抒發了自己思鄉念親的情思。並因作者從小就被騙子拐走,對故鄉和親人的印象模糊不清,因而詩中的形象富有幻想的成分,形成了這首詩的特色。
詩的第一、二句寫高空明月,突出它那燦爛的光華、美好的形影和清寒的神態。暗喻作者自己掩藏不住的才情、娟秀美好的丰姿與淒涼清寒的身世。接著寫月光下的景色:頷聯的出句寫清秋的前半夜,一片搗衣的砧杵聲響遍了原野,在那廣闊的千里平原上,都鋪上了寒霜似的月華。對句寫清秋的後半夜,半輪涼月掛在遙遠的西天,此時萬籟俱寂,只有雞聲在夜風中飄揚,報道已是五更將盡。在這依時間順序,先後連貫的兩個鏡頭裡,我們看到了詩人自己的形象,在一片砧杵聲中,她也在搗著寒衣,一邊默默搗衣,一邊抬頭遠望,她的思緒,被月光下的茫茫原野引向遠方。啊,在那月華如霜的千里平原上,自己的家園究竟是在何處?自己的親人又是何等模樣?她懷著家園飄渺、親人迷茫的淒楚,徹夜難以合眼,望著西天的殘月,聽著五更的雞聲,在迷惘而又深沉的鄉愁中度過又一個無眠的秋宵。頸聯中的對句描寫一個紅衣女郎,在月光下的畫樓上,倚著欄杆遠望深思的畫面,出句則描寫一個「青箬笠,綠蓑衣」的釣者,在江上的笛聲中靜聽凝思的情景。初看起來,這是依空間順序作橫向聯繫的兩個鏡頭,表現樓上的紅衣女郎與江邊的綠蓑釣叟在遙遠的兩地互相懷念。但當我們進入詩境以後,就知道兩句間不是這種聯繫。這裡的披著綠蓑的釣者,是聰穎的香菱根據兒時的點滴記憶所推想的那個「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意,每日只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的父親的形象,她在第一首詠月詩中所寫的「野客添愁不忍觀」一句,就是她對父親丟失女兒後陷入苦痛深淵的想像,而在這頸聯對句中所描繪的圖像,正是她自己在大觀園紅樓上,倚著欄杆,遠望深思,陷入無限惆悵中的情景,在苦思達到極點時,恍惚看到披著綠蓑衣在江邊垂釣的平時幻想的父親,此時正在飄渺淒清的笛聲中靜聽深思,懷念消失在茫茫人海音訊杳然的自己。因而這兩句不是寫兩人在兩地的相互懷念,而是寫香菱自己對幻想中的父親的深刻懷念,這是杜甫在《月夜》中曾用過的「示現」手法。所謂「示現」,是作者把所思念的人與事構思成具體的形象,再進行細緻的描繪,在讀者眼中展示出一幅生動細緻、有聲有色的圖畫,這叫「示現」;它是思想高度集中、神情非常專注的心理現象,它常常用來表示作者感情深摯、思念過度而入癡入迷的深層心理狀態。杜甫在《月夜》中本來是表現自己在長安的月光下懷念遠在富州的妻子,但詩中出現的畫面「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卻是富州的妻子在月夜懷念自己的形象。香菱在這裡描繪老父在秋江邊笛聲中懷念自己的形象,把自己對生父的思念的痛苦抒發到了無以復加的深度,任何有心人讀到這裡也將會為之淒然下淚。詩的最後兩句寫月宮中的嫦娥看到自己的遭遇,也不禁悲涼地詢問上蒼,為什麼不讓這不幸的女兒和她可憐的老父終於團聚,永不分離啊?這首詩有漂泊流離的人生憂鬱,是孤苦無告的靈魂傾訴。它反映了混亂社會所造成的人生悲劇,抒發了流離者對骨肉團聚的衷心願望。當後世讀者聯繫到賈雨村明知被拐姑娘就是恩人甄士隱之女而不依法將她送還恩人,卻聽任呆霸王將她搶走的情節來看,這首詩所表現悲劇的時代烙印就更為鮮明、認識價值就更高了。
清初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也。」偉大的文學家曹雪芹通過林黛玉和大觀園詩人們繼承並發揚了這一重要詩論,不僅提出「第一立意要緊」,還進一步提出意趣要「真」要「新」的要求。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如果詩中的思想感情是健康的,那麼越是從內心深處流露的真情實感,越是說出別人所未曾道過的切身感受,就越具有審美價值。香菱寫的《詠月詩》第三首由於抒發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大觀園詩人們從未抒寫過的真情實感,並且在表現形式上成功地運用了借景抒情及示現等手法,所以眾詩人一致讚揚這首詩的「意趣」既「真」又「新」,表現手法也很巧妙,承認她為大觀園合格詩人,的確是當之無愧的。在當前的新詩創作中,有的作品看起來「立意高」,但不是作者真情實感的表現,這種既不「真」更不「新」的假大空的東西是沒有任何生命力的。還有的作者不主張「立意」,認為寫詩要表現的是「直覺、幻覺、錯覺或詩人心理中的半原始狀態」。在這一類觀點的影響下,於是出現了不少不知所云的作品。把詩寫成沒有「意」或「立意」不明的難解之迷,哪怕形式再美,也是不可能在人民群眾中生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