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黛詩詞與釵黛思想性格
《紅樓夢》的主要描寫對像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是詩禮簪纓之族,吟詩填詞作賦自然是他們貴族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作者針對這一點,極盡其妙地運用了以詩詞進行藝術描繪的手法,塑造了眾多鮮明生動的典型性格,再現了這個詩禮簪纓之族的生活景況,揭示了封建社會的本質。
全書詩詞在四句以上者一百五十多首,其中涉及寶釵、黛玉的有三十餘首。這三十餘首除書開頭部分的幾首,是從作者角度(即以作者直接運筆吟作的形式),為點明人物性格、預示情節發展,以及進行肖像描寫而出現的以外,絕大部分都是通過作品人物的活動(即以作品人物運筆吟作的形式),為突現人物的思想性格而出現的。這一部分詩詞是為著描繪一種形象、塑造一種性格而創作的,加之作者藝術才能的超絕,因此每首詩、每首詞都成為了一種典型思想、典型性格的高度概括,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在作品中是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節錄出來也不失為精美的藝術珍玩。
寶釵、黛玉在《紅樓夢》中,是一雙同屬封建社會的犧牲品而思想性格卻又絕然對立的人物形象。黛玉反叛封建禮教,追求個性解放,寶釵則維護封建禮教,甘受其束縛;黛玉追求婚姻戀愛自由,寶釵堅信父母之命;黛玉蔑視功名富貴,寶釵則熱衷科舉功名;黛玉「尖酸刻薄小心眼兒」,寶釵穩重和平大方;黛玉純潔天真,寶釵詭譎奸詐;黛玉孤高自傲,脆弱傷感,寶釵賢惠寬容,安分隨時;黛玉是個堅持反抗至死不屈的叛逆者,寶釵是個信守三從四德唯命是聽的閨秀典範。由於作者把這樣一雙處處絕然對立的思想性格,巧奪天工地熔鑄到了釵黛詩詞中,因而形成了釵黛詩詞迥然不同的藝術風格和尖銳對立的思想傾向。
這種對立的詩風,在釵黛每次共同的吟作活動中,特別是在那些取同一題目描寫同一對象的詩作中,都得到了生動體現。書中第十八回寫寶釵、黛玉等眾姐妹與寶玉一起,奉命題匾賦詩,以頌記元妃大觀園省親的盛況,便是一例。寶釵題匾是:凝暉鍾瑞。意謂大觀園日光(喻皇恩)凝結祥瑞聚集。黛玉的題匾卻是:世外仙源。意謂大觀園是人世之外的仙境。一個情態諂佞獻媚逢迎頌聖,一個語氣孤傲蕭灑無視權貴,形成鮮明的對照!
寶釵的題詩是:「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文風已著宸遊夕,孝化應隆歸省時。睿藻仙才瞻仰處,自慚何敢再為辭?」前四句是通過讚美大觀園來頌揚元妃。值得注意的是:詩一開頭便用「芳園」二字!這二字原是元妃剛剛寫完的題詩《大觀園絕句》中,末句「芳園應錫大觀名」的前二字,寶釵不失時機地摘取來用作了自己題詩的開頭,諂媚之心可見!而「修篁時待鳳來儀」,則是語意雙關的承上啟下句,把元妃的歸省比作鳳凰降臨棲息,即讚美了大觀園之美,又含蓄地頌揚了元妃。接下兩句則直陳頌聖之意,說由於元妃的歸省,使得大觀園習文弄墨的文風更加濃重了,孝悌的教化也更加隆盛了。最後則用自貶以烘托的筆法,總括全詩頌聖之意說:當我恭謹地看到元妃那以超人的仙才而寫作的《大觀園絕句》後,實在為自己才學淺薄而慚愧,怎敢再作詩文!一副故作姿態的謙卑相!在這簡短八句的詩中,寶釵竟用盡種種筆法獻媚,這正是她嚮往與羨慕元妃生活的表現,也是她詭譎奸巧思想性格特徵的生動體現。
黛玉的題詩是:「宸遊增悅豫,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詩的風格及思想傾向,與題匾「世外仙源」緊密相扣。開頭一句僅淡淡地說元妃犚?巡幸,給大觀園增添了快樂(而庚辰本此句作「名園築何處」,則勉強應景之意就更少了)。接下一句筆鋒陡轉,說大觀園竟如仙境般別離人世。表面似頌大觀園如仙境之美,實則用意隱晦,含而不露地點明大觀園乃是世外仙境,沒有世上那些功名利祿的紛擾,為全詩定了基調。接下兩句則形容大觀園景致之美,筆調俊美清新,絕無寶釵詩那種借題頌聖的阿諛之氣。再下兩句是描寫盛會的景況,花香助酒香,酒香拌花香,花香酒香融注一起;鮮花的嬌媚映襯著玉堂人(喻元妃)的美麗,人和鮮花簇擁一起。最後用不卑不亢不置可否的反詰句,總括全詩,說在這世外仙境的大觀園中,我們憑何幸運求得貴妃恩賜龐愛,致使宮車頻繁到來?同樣是八句詩,黛玉把筆鋒集中到描繪大觀園的美麗上,巧妙地避開庸腐的頌聖,表現了一種居傲不遜,無視權貴的氣質,這與寶釵的諂媚嘴臉完全是針鋒相對的。寶釵詩不乏文才,又加之極力頌聖,自然要博得元妃高興。而黛玉詩卻格調俊美,意境清新,因而也得到了元妃的讚賞,所以元妃看了眾姐妹詩作之後,「稱賞不已,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所及。』」(第十八回)同樣受到讚賞,但原因卻絕然不同。
在元妃省親之後,釵黛的相對吟作活動,便是書中第二十二回所寫制燈謎一節。由於元妃送來過節燈謎引起賈母興致,便命眾姐妹們作起燈謎來。黛玉製作一個是:「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兩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謎底是「更香」(古代夜間燃用計時的香,每燃盡一支為一更次)。寶釵製作一個是:「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謎底是「竹夫人」(古時於暑夏季節放置床上,用作取涼祛暑的竹籠,圓柱形,有孔中空,可以通風)。這兩首燈謎是作者借作品人物自身之口,點明他們命運遭際的。更香那種朝朝暮暮焦首,年年日日煎心的情態,正是黛玉寄人籬下愁苦熬煎生活的生動寫照。竹夫人那種秋冬被棄不用,不能同主人終年相處的景況,正是寶釵婚姻悲劇的深刻比喻。難怪「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紀,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第二十二回)這正好點明了釵黛等人所制燈謎的含義。
釵黛的第三次共同吟作活動,便是三十七回所寫共結海棠詩社詠白海棠,取同一題目詠同一對象,表現了不同的詩風。寶釵的詩是:「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台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詩的前兩句是說白海棠的芳姿特別惹人珍愛,因而白天還在掩門親自灌澆。通過主人珍愛之情,烘托了白海棠之美。接下兩句用比喻手法,含蓄委婉地描寫白海棠在噴澆水後的美態,猶如方才洗去胭脂的美女,在秋日的台階上投下淡雅嬌美的身影。那潔白的花朵,又像似在露珠纍纍的台階邊,招來冰雪做它的精魂。這兩句一寫外表,一寫內裡,互相對稱互相映襯。再下兩句則用擬人筆法頌其嬌美的丰姿,只有清淡到了極點才能知道潔白的海棠花十分艷麗:沾掛露珠的花朵,就像一位肌膚如玉的多愁美女一樣,顏面上留著淚痕。最末兩句繼續用擬人化筆法,點出白海棠的品性:為了酬答主持秋事的白帝神,自應清潔;它默默地佇立著那挺拔秀麗的丰姿,不覺又到了一日的黃昏。總觀這首詩,語意委婉費解,似可神會而難言傳,用李紈的評價說就是 ?含蓄渾厚」,這正是寶釵思想性格的寫照。書中第八回作者描寫寶釵說:「看去不見奢華,惟覺雅淡。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兩相對照,寶釵詩中所寫白海棠的那種淡雅清潔、婷婷玉立、靜默無言的情態,不正是其自身形象的自我描繪嗎?
黛玉的詠白海棠詩卻是另一番風度。黛玉的詩是:「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這是一首十分傳神的詩作,字字句句都顯現出一副嬌弱俊美的神態。前兩句從靜、潔兩個方面為讚美白海棠烘托氣分,前句湘簾半卷門半掩,顯示出一種似無人過往的靜態,第二句說白海棠花落在花盆里外,一片潔白,似乎土也是冰碾成,花盆也是玉做的,突出了潔字。這就與寶釵不同,寶釵著筆在招引主人喜愛上,黛玉則著眼描繪其潔、靜的環境。可見其興趣愛好的不同。接下兩句則用形象比喻的手法讚美它的潔白而剛毅的品格,好像偷得了梨蕊的潔白,借得了梅花的精魂。再下兩句又用擬人化筆法描繪其嬌弱的美態,那一串串裊娜的花枝,好像似穿著月宮仙人嫦娥為它縫製的精細的白絹衣袖,那沾掛著晶瑩露珠的花朵,宛如閨房中悲秋的美女,正在揩拭淚痕。最末兩句繼續用擬人化筆法,描繪白海棠的姿容,那嬌美怯弱默默無言的情態,似乎有滿懷的知心話要說。可是能同誰傾訴呢?只有在昏沉的夜色裡,倦怠地伴隨著西風。這首詩語意清晰,正如黛玉的心地一樣純潔透明。詩中以蕭灑流暢的筆調,借描寫白海棠維妙維肖地映現出一副嬌弱純潔孤傲多愁的少女情態,這正是黛玉思想性格的自我描繪。李紈給這首詩的評價是「風流別緻」。所謂風流別緻,就是詩如其人,體現了與眾不同的蕭灑孤傲外柔內剛的思想品格。同樣是描寫白海棠,寶釵描繪出一副恬淡雅靜婷婷玉立的形象;而黛玉卻描繪出一副嬌弱多愁外柔內剛的形象。做為正統思想很濃的探春,當然不欣賞後者,而欣賞前者。所以她把寶釵的詠白海棠推為第一,把黛玉的詠白海棠列為第二。寶玉卻不贊成探春的評價,他說:「蘅(寶釵)瀟(黛玉)二首,還要斟酌。」(第三十七回)
釵黛的第四次共同吟作活動,便是三十八回所寫與眾姐妹及寶玉等詠作菊花詩。菊花詩共十二個題目,寶釵選作了二個,黛玉選作了三個。寶釵作的第一首是《憶菊》:「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空籬舊圃秋無跡,冷月清霜夢有知。唸唸心隨歸雁遠,廖廖坐聽晚砧遲。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詩的前兩句點出憶菊的時間,正是西風勁吹,蓼紅葦白,令人愁悶的深秋。接下兩句便寫清秋之際對菊花的追憶,舊日的花圃只剩下一道空空的籬笆牆,沒有一點痕跡;往日菊花盛開的景況,只有在冷月清霜下,到夢中追憶。再下兩句抒發憶菊時若有所失的心情,那顆懷念秋菊的心,似乎已伴隨歸雁而遠去,只能清冷寂寞地聽著搗衣聲,遲遲坐在那裡。最末兩句以發出感慨收住全詩,誰能同情我為懷念菊花而消瘦?只有一句寬慰的話:來年的重陽節又有再會之期。這是十二首菊花詩的第一首,初看起來似乎雅淡無奇,但細細品味起來卻是寶釵心境的流露。此時的寶釵已經深得了賈府上下人的歡心;這次菊花詩會本來是史湘雲要做東道兒,而史湘雲是賈府活老祖宗賈母的侄孫女兒,寶釵立即慷慨解囊,為史湘雲籌辦成了螃蟹宴兼菊花詩會,藉機款待了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重要人物,喜得賈母誇她「細緻,凡事想的妥當。」(第三十八回)寶釵何以事事如此用心?卻原來在她的心中已經泛起了懷春的憂愁!詩中所抒發的夢憶秋菊、懷念秋菊那種悵惘愁悶之情,正是她急於考慮終身大事追求未來生活而產生的懷春愁怨的流露。心有懷春的愁悶,又逢迎賈母歡心,兩者出於一個思想念頭,因為只要賈母一句話,她就可以成為賈府至尊人物之一,憂愁即刻化為快樂與滿足。「誰憐我為黃花瘦」套用李清照贈給丈夫的《醉花陰》一詞中「人比黃花瘦」句,正是道出她心中隱密的點睛之筆。
寶釵的另一首是《畫菊》。詩中前兩句,是說提筆畫菊出於一時興狂,並非要在繪畫上爭勝比強。中間四句是讚美畫技。末兩句引典抒情,不要以為「采菊東籬下」才算有趣,把菊畫貼在屏風上,也足以慰藉重陽節了。有趣的是這首詩在情調上竟變了樣,第七句又套用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典,這對前一首詩所流露的懷春愁,不能不說是一種沖淡和掩藏。菊花詩會前一夜,寶釵對湘雲說:「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閒了,倒是把那於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第三十七回)心中醞釀著強烈的懷春憂愁,表面還要裝出信守封建禮教的正經,這正是寶釵思想性格的詭譎之處。
黛玉的第一首詩是《詠菊》:「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詩的前兩句,是說自己面對菊花詩興大發,無賴的詩魔終日侵擾自己,只得圍繞籬笆倚著山石低沉地吟誦。接著兩句是讚美詠菊,筆端蘊含著菊花的秀美臨對清霜書寫,口角含著秋菊的芳香對著明月長吟。下兩句則借物抒懷,儘管滿篇傾注著自己無限的愁怨,也只是自我傾瀉罷了,誰能從這隻言片語裡理解我那悲秋的心?體現了黛玉由於寄人籬下,嚮往未來美滿生活卻又無人做主的孤獨與苦悶。最後兩句通過引典讚美菊花的品格,自從陶淵明吟詠讚美菊花後,菊花的高尚品格一直傳頌至今。借物詠志,暗喻自己要像菊花一樣迎著風霜,永葆高風名節,體現了一種傲岸不屈的精神。
黛玉的第二首是《問菊》:「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詩的前兩句是為解題,我想訊問一下秋菊的情趣,大家都不知道,只好去問菊花自己。接下是四問叩題:您懷著孤高的品格、傲視世俗的態度,想同誰一起歸隱?您也是百花中的一員,為何開花這樣遲?您或在花圃中經受繁露,或在階庭上經受嚴霜,該有多麼寂寞?大雁南歸了蟋蟀在病苦中呻吟,您可曾思念?這四句實際是借問菊而自問,借自問而抒懷,以暗喻筆法,表明黛玉對青春的珍愛和懷念,對理想生活無從實現的怨憤,對禮教束縛的不滿,情緒哀怨而激烈。末兩句收筆扣題,在問菊之後說,不要說世上沒有可以談心的知己,您若是懂得話語,咱們何妨談論片時?這兩句明顯地表現了黛玉傷情多愁,然而無處傾訴的孤獨與苦悶。總觀本詩,通篇採用擬人化筆法,把菊花寫活了!儼然一副孤傲寂寞滿懷幽怨的貴族少女形象,這正是黛玉自己的身影。
黛玉的第三首是《菊夢》:「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詩的前六句集中寫夢境,意思是說在秋色中籬笆邊,菊花沉入淒清的夢境。在睡夢中,陪雲伴月飄然欲仙,但卻不是要學莊周化蝶,而是懷戀舊情,想找到陶淵明,重踐往日情深意厚的約盟。那顆依戀舊情的心,正隨著飛雁遠去,卻又被惱人的蟋蟀叫醒。末兩句抒情,醒來後滿腔幽怨向誰傾訴呢?舉目無親!只見一片衰草寒煙,蘊藏著無限幽怨之情。這首詩表面是寫菊夢,實則是以擬人筆法寫自己的夢中情,表現了黛玉心中蘊藏著強烈的愛情,卻無人同情的苦悶。書中第二十六回寫黛玉一覺醒來,長歎一聲,引用《西廂記》中的句子說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那睡昏昏時的心境,正像本詩特別是末兩句所概括的那樣。
總觀黛玉這三首菊花詩,第一首借詠菊而詠志,第二首借問菊而自問,第三首借寫菊夢而寫自己的夢中情,情調哀婉憂傷沉抑,表現了黛玉心中燃燒著熾熱的愛情火焰,卻又舉目無親孤苦無靠的愁怨而悵惘的心情。此時寶黛之間已互相明確地表達了愛情自不必說,就是管家少奶奶王熙鳳也早已借開玩笑之機,點破了內情:「你(黛玉)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第二十五回)為此黛玉怎能不急呢?急而無用,自然產生愁苦和怨憤。這與寶釵詩中,因自己處境優越而表現的雖有憂而不怨、雖有愁而不悲,並且微露自信的情調,絕然不同。就三首詩的題目來說,也是互相配合的,先借詠菊而詠志,志不獲展,又借問菊而自問,自問無結果,只得朝思夢想自我哀傷了,這正是黛玉思想情緒發展過程的自我概括。黛玉的心地寶玉是深深領會的,因此當李紈評價說:「《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瀟湘妃子(黛玉)為魁了。」寶玉「喜的拍手叫道:『極是!極公!』」正統觀念濃重的探春自然不欣賞,所以她堅持誇寶釵說:「到底要算蘅蕪君(寶釵)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第三十八回)
黛玉奪了菊花詩魁,自然心情暢快,而寶釵未免要生妒意,接著由寶玉作詠蟹詩引起,釵黛也各自作了一首,言語中詩句裡互相譏諷,十分有趣。黛玉見了寶玉的詠蟹詩後,提筆揮就一首是:「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茲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這首詩一反菊花詩的格調,歡快通俗而流暢。首句把蟹殼蟹螯比作鐵甲長戈,借讚美蟹至死未忘反抗鬥爭的精神,詠出了自己的心聲。接下五句則以喜愛的心情,讚美蟹為人們提供塊塊香美味。末兩句點出食蟹的時間和幽美環境,時置重陽佳節,面對桂花菊花香,更使主人歡悅。總之這是一首借讚美蟹而讚美反抗鬥爭精神的詩。作完後,寶玉正要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燒去,因笑道:『我做的不及你的,我燒了罷;你那個很好,比方纔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看。』」這顯然話中帶刺兒,旁敲側擊寶釵的菊花詩沒能奪魁。寶釵當然不能示弱,立即回敬,「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是取笑,實則罵得十分凶狠:「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詩的前兩句是破題,假借人們盼望重陽食蟹,引出所詠對象。以下六句則為指桑罵槐,假蟹而罵人。三句是說蟹不分道路縱橫方向,一味橫行。四句是說蟹嘴上不說心懷褒貶,但也是徒勞無益的瞎批評。五六句是說對待蟹這種東西要有恰當的處置手段。七八句則為蟹落釜供食而幸災樂禍。據《國語、越語下》韋昭解:「蟹食稻」。所以這兩句為靈活用典,意思是說:如今你落得個下鍋煮的下場有什麼好綏?呢?好處就是再無食稻的害人之物了,月下水邊只剩一片稻香(禾特指稻)。十分明顯,在黛玉筆下,蟹是受讚美的形象;而到了寶釵筆下,卻變成了可惡而值得咒罵的形象。寶釵是信守封建禮教的,她所罵之人,當然是那些背離封建禮教、不走仕途經濟正路的人,也就是那些追求思想解放、批評禮教束縛的人,包括一切反對封建制度的人,當然也包括統治者階級內部那些不按封建禮教辦事,恣意妄為,給封建制度帶來損害的人。雖然不能說專為譏刺黛玉而作,但也不能說她所譏刺的人不包括黛玉,以及支持與讚美黛玉的人。這首詩在技巧上很妙,帶有雙關味道,不同思想境界的人,可以從不同方面去理解,都可以把它看成是罵自己要罵的人,所以寶玉看到第四句就趕緊說:「罵得痛快!」寫完後,眾人都說:「這方是食蟹的絕唱!……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第三十八回)
釵黛的第五次共同吟作活動,便是七十回所寫與眾姐妹及寶玉等共作柳絮詞。就書中情節發展來說,此時賈府已經內囊罄竭顯出下世光景,大觀園中眾女子的悲慘命運也將陸續到來,這次柳絮詞的吟作就是她們命運遭際的進一步概括和說明。黛玉作的一首是《唐多令》:「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上闋前兩句引典說明柳絮到處飄落(粉墮、香殘,借指柳絮飄落;百花洲,林黛玉原籍蘇州的一處地名;燕子樓,相傳是唐代尚書張建封為愛妾關盼盼建造於徐州市);三句描繪柳絮飄落的情態。四五句則用擬人化筆法抒情自況,那飄泊不定的柳絮,就像薄命人一樣沒有歸宿,還空談什麼情密難分、才華出眾!這兩句十分清楚地傾瀉了黛玉內心長久的積憤!書中第五十七回薛姨媽對黛玉的孤苦表示了一下撫慰,喜得黛玉立即要認她做娘,那心思是可想而知的,但卻被寶釵當即就給攪黃了。接著薛姨媽又表示要建議賈母把黛玉定給寶玉,可是起身走後竟石沉大海,至此黛玉怎能不觸景傷懷而發洩呢?下闋則更是借物抒情自況自歎!草木知愁、韶華白頭,分明是慨歎自己因憂愁苦悶而致使青春早逝的悲哀:歎今生、誰捨誰收,簡直就是明說自己一生孤苦無靠的悲慘。嫁與東風春不管,為套用李賀《南園》詩,「嫁與春風不用媒」句,點明自己滿懷心事無人關照的悲苦孤獨的境遇。憑爾去,忍淹留,借柳絮的隨意漂泊無處逗留,道出了自己的命運就像柳絮一樣無處寄托,表現了黛玉對未來生活的悵惘和失望。總觀這首詩,格調淒惻悲苦,用大觀園眾姐妹的評價就是「纏綿悲慼」,這正是其菊花詩格調的繼續和發展。
寶釵作的一首是《臨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這首詞獨出新意,在眾姐妹的詞作中,它是寶釵特殊地位特殊心境的凝聚和概括。上闋前兩句描繪柳絮隨風飄落的情形,不但形象逼真,而且格調輕快,在她看來東風是不偏不倚地對待了每片柳絮。這又與黛玉所寫「一團團、逐隊成球」不同,在黛玉眼中,那柳絮亂轟轟成團成隊地攪在一起,格調渾沉,這是她們心境不同的表現。寶釵詞的第三句是以比喻手法形容柳絮飛揚的情景,猶如成群結隊的蜜蜂,又像似縱橫排列的蝴蝶,四處亂飛。這句雖然也是寫柳絮紛飛的情景,但與前兩句格調依然是一致的,與黛玉「一團團、逐隊成球」的描寫,同樣有著分寸、感情和格芰?的不同,而且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四五兩句是用反詰句否定柳絮的兩種歸宿,可曾伴隨流水遠去?又何必墮落塵埃之中?下闋則借闡明柳絮應有的歸宿而表達自己的理想和決心。前兩句是借讚頌柳絮不管情況怎樣也不改變萬縷千絲的情態,表達自己信守封建禮教、追求金玉良緣夫榮妻貴等理想生活的決心。以下三句則是更為明確地借柳絮以自況:春光啊,您不要笑我本是無根之物,我要憑借春風的力量,直上青雲!深刻而生動地表達了寶釵要出人頭地的極高理想和強烈願望。那堅定的語氣、明朗的筆調,充分顯示了她的決心和自信!因為此時的寶釵已是協助李紈、探春代王熙鳳理過賈府的家務內政了,對賈府人事遭際的認識已大非先前。同樣由於這首詞語意雙關,如同她的詠蟹詩一樣,不同思想境界的人,可以從不同方面去理解。特別是詞中那堅定自信和爽朗的情調,不能不使被悲慼籠罩著心靈的眾姐妹,為之一震,因而這首詞一經寫出,立即博得「眾人拍案叫絕」,並推為詠絮詞之尊,但由於她們前程的渺茫和心境的淒苦,還是不能不重視黛玉的詞,所以接著便說:「纏綿悲慼,讓瀟湘子」。(第七十回)意謂寶釵詞居首,黛玉詞次之,但黛玉詞的獨到風格卻又非寶釵詞所能比。
綜上所述可見,釵黛的不同詩風,是釵黛的不同思想性格、不同生活處境、不同命運遭際的表現。
除共同的吟作活動以外,寶釵的詩詞便很少了,而黛玉尚有很多——做為寄人籬下處境孤苦的黛玉,通過詩詞傾吐自己的心聲,也確實是唯一可行的辦法。這些詩在風格上,與上面所談是完全一致的,或直抒胸臆,或借物詠情,或感懷傷歎,都是黛玉思想性格的揭示與概括。其中《葬花辭》、《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桃花行》最值得重視。《葬花辭》,可以看作是林黛玉精神世界的集中揭示。詩中以豐富而奇特的想像、象徵性的筆法、繽紛而暗淡的畫面、憂傷而哀惋的情調,展示了林黛玉的複雜心裡狀態,表現了她對青春的無限熱愛和對青春即逝的哀歎與惋惜;表現了她對美好理想的熱烈追求和對理想不能實現的失望與悲痛;也表現了她對封建禮教殘酷壓迫的強烈控訴和無限憤恨,以及決不向黑暗勢力屈服,永葆純貞的堅強意志和堅持反抗鬥爭的頑強精神,總之它把一位封建禮教重壓下的貴族少女的精神世界,完美地展現在了讀者面前。《代別離·秋窗風雨夕》作於《葬花辭》後,詩中情調更加淒苦、頹傷、低沉,二十句詩連用十五個秋字,別出一格,生動地表達了黛玉預感命途多乖前景渺茫的悲哀。《桃花行》又作於《代別離·秋窗風雨夕》後,也是一首十分別緻的抒情詩,只是情調更加低沉、悲慘,詩中以桃花、少女互相對比烘托,反覆詠歎的筆法,表達了林黛玉眼見理想願望正在落空,因而痛不欲生的悲哀和失望。難怪「寶玉看了,並不稱讚,癡癡呆呆,竟要滾下淚來。」(第七十回)
儘管寶釵黛玉在思想性格上、詩風上有著如上的不同,但她們的命運卻同樣是悲慘的,她們都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她們的不同遭遇從不同方面證明,不管她們懷著怎樣的思想和才華,卻都不能避免被封建禮教和封建專制制度奪去青春和幸福!因此,就這一意義上說,她們的詩詞可以看作是她們心靈的揭示,也可以看作是她們對封建禮教的控訴。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以她們畢竟是《紅樓夢》作者筆下的貴族小姐為前提的,她們的思想情感與勞動人民的思想情感,還終究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