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精神美
如果說,一系列優美動人的女性形象猶如長廊列柱建構成《紅樓夢》這座巍峨的文學宮殿,那麼,林黛玉光彩奪目恰為耶路撒冷朝聖者心中的那塊神聖的麥飯石。悠悠百年,她牽動了多少人情思,又化作了幾多柔腸,林黛玉是曹雪芹嘔心瀝血,用理想和現實、用歷史和未來、用智慧和熱情塑造出來的,活在讀者心中的一顆明亮、美麗的星星。
林黛玉究竟美在哪裡呢?不少人如癡如醉地把審視的目光投向她那獨特的形容:「兩重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施勝三分,」(《紅樓夢》第三回)清代以清瘦為美,曹雪芹妙筆生花,確實給了林黛玉這個形象以絕世姿容。作者有意將林黛玉的外貌與西施聯繫起來,並將西施眉頭若蹙、體態輕盈的外形之美賦予了林黛玉,還借賈寶玉之口給她取名叫「顰顰」。林黛玉確實堪稱大觀園中的西施。
可是,女兒國中百花爭艷、繁星滿園,為何獨有林黛玉最能引動讀者衷腸,最具雋永的藝術魅力呢?林黛玉的非凡之美不但因於她姣好的容顏,更在於她豐富複雜的鮮明個性、柔弱而又孤傲的矛盾性格、在於她無與倫比的優美的精神世界,正像莎士比亞說的:「玫瑰是美的,不過我們認為,使它更美的是它包含的香味,」林黛玉外貌的美好,與她內在的精神美是一致的。「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屈原《離騷》)一個內美外顯、內外諧美的藝術形象,激發了讀者強烈的美感,才使林黛玉閃爍不滅的光彩,林黛玉的精神美體現在哪裡呢?^橫溢才學美。作者筆下的林黛玉具有多方面的才能,她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黛玉時代的女性同樣承擔著這瘀積兩三千年的封建重壓,橫溢的才學使林黛玉在舊女性的系列形象中脫穎而出,從而顯得超凡脫俗,美妙絕倫,為了讓林黛玉具備這一性格素質,曹雪芹在她的精神世界裡進行了辛勤的耕耘與灌溉,他集歷代女才子美的特徵於林黛玉一身。「堪憐詠絮才」、「冷月葬花魂」,曹雪芹是有意比林黛玉為晉謝道韞和明葉瓊章的,而林黛玉「代題杏簾在望」為賈寶玉解圍的細節又讓人聯想到李清照與趙明誠同作《醉花陰》的軼聞。可以說,沒有這種橫溢的才學,林黛玉就不成其為林黛玉。這種橫溢的才學散射出來的美就是林黛玉美的精神世界的一大支柱。她愛書,不但讀《四書》,也愛角本雜書《西廂》、《桃花》;她工詩,別人苦思冥想,她「一揮而就」,從落花揭示哲理,以玩具寄寓理想。詩是她詩會奪魁所仗,也是她生命所繫,靈魂所歸,是她水晶般的心靈和詩意般靈魂的凸現。橫溢的才學展示了一個深厚、自由、動人的精神世界,寫林黛玉的才學美就是頌其精神美。
大凡讀過《紅樓夢》的,無不對林黛玉敏捷的思維和脫俗的見識讚美不迭。封建社會一貫提倡並要求女子「三從四德」、「從一而終」,林黛玉在詩中展現的卻是對封建正統的蔑視與背叛,對庸俗偏見的抗爭與嘲弄,對自由幸福的嚮往和追求。《五美吟》中,她言綠珠,說為石崇殉葬的不值;她詠紅拂,讚揚和奔是正義壯舉。她閱讀《牡丹亭》、《西廂記》這些被封建統治者稱為「誨淫」的書,並隨口引為酒令,可見林黛玉對這些「正人君子」眼中的「邪說」是如何的一拍即合而中心藏之,何曰忘之,思想解放的程度較之歷代女才子們又相去遠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䊹?可以見出林黛玉決非因循守舊,甘於沉淪的庸庸之輩,薛寶釵也有才學,但她缺少的就是這份桀驁不馴的個性,不滿惡濁的叛逆精神。
林黛玉愛詩,詩魂總是從她的言談舉止中飄散出沁人心脾的芳香。她用詩抒寫悲憤愁緒,她用詩抒寫歡樂和愛情,她也用詩保存了一個叛逆者和求索者的基因。詩中有她「質本潔來還潔生」的潔身自好、決不向封建勢力和庸俗偏見投降的高尚品格;有她雅量高致、長於自責的流露;有她學古不泥、博采眾長的藝術追求;更有她光芒四射、堅貞執著的愛情。一支支淒婉動人的哀歌,一束束堅強壯美的檄文,唱出了詩人落花飄零的命運,唱出了寧為玉碎不作瓦全的決心,「也唱出了中國婦女應當有一個充滿陽光和詩情的未來」。一篇篇如泣如訴的佳作,一幅幅深刻淋漓的心靈解剖圖,和盤托出的正是林黛玉美的精神:胸無城府、誠摯、忠厚、善良天真、極富同情心以及叛逆性格的主旋律。
獨立人格美。思想家們最看重的是林黛玉的叛逆精神,而用美學的目光來分析,林黛玉精神最美的莫過於她的獨立人格。大觀園中,除了林黛玉,誰配做香遠溢清的芙蓉、純潔無瑕的海棠、傲斗嚴霜的秋菊!^在林黛玉看來,西施雖是「一代傾城」,卻無獨立人格,出賣美色,因而遭到沉江逐浪的下場;東施醜雖,但有自己的人格,所以能白頭到老,在浣紗溪邊安定地渡過一生。她稱讚紅拂是「巨眼識窮途」的女丈夫;她欣賞虞姬綠珠剛烈不可悔。明白如話的《五美吟》,就是林黛玉獨立人格的一則宣言書。
「詩漸凡庸人可想」,詩是詩人心靈的無可遮掩的坦露。膾炙人口的《葬花辭》是顰卿述懷自挽,也是她人格理想的集中體現。「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這是用熱血和生命寫就的心曲,它真實地展露了一個充滿痛苦充滿矛盾而又獨抱高潔、至死不渝的心靈世界,凸現的是一種獨立人格的偉美和崇高。也許,用今天的眼光去框正《葬花辭》中所表達的人格理想,仍有某種不足,但是,在那種污濁橫流的社會,在只有門口的石頭獅子才乾淨的大觀園內,一個弱女子能「紅消香斷」而不同流合污已是至善至美。正因為如此,《葬花辭》才在讀者心靈的回音壁上留下強烈而久遠的迴響。這是歷史的評判!^林黛玉的人格美在純真。大觀園裡,林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與薛寶釵的八面玲瓏、面面周到相反,她愛說便說,愛惱就惱,一往純真,毫無矯飾。門第顯赫、風流俊俏的北靜王在林黛玉眼中是個「臭男人」;而裝傻乞討,到大觀園裡打秋風的劉姥姥則被她叫作「母蝗蟲」,這與眾人表裡不一的做法大相逕庭。論才學,論外貌,薛寶釵也是大觀園中出眾的人物,可她缺少這份純真,她在賈母、王夫人面前極力討好、百般逢迎,而林黛玉卻從不說一句阿諛話,做一件奉承事。所以,上上下下對薛寶釵無不稱頌,林黛玉卻落個「小性兒」,非常孤立,除了賈寶玉和紫鵑外,連以到賈府時摟著她叫心肝的賈母也不再有溫存和關懷,可貴的是,林黛玉並不因為環境的艱難而扭曲自己,一如既往,純真如玉。法國啟蒙思想家狄德羅說:「真」和「美」「是十分相近的品質」,而「真就顯得美」。(《繪畫論》);真,見出了林黛玉精神美的一個方面。
林黛玉的人格美在超凡,美在脫俗。她不像寶釵,認為女子不該寫字讀書,只該「做些針線紡織」;也不把「人欲」納入封建「天理」的框框去極力壓抑內心的愛情;封建時代,「女為悅已者容」,而林黛玉認為綠珠大可不必「致死於君前」,因為,「落花猶是墜樓人」她的從一而終是不值得的;大觀園中不說「立身揚名」,「仕途經濟」一類「混賬話」的只有林黛玉;她一壺冰心片片是潔白的,在愛情上,雖有與賈寶玉的一見鍾情,但她並不草率從事,當賈寶玉動手動腳,她便正言要告訴王夫人,她擺脫了肉慾至上的愛情觀;即便情投意合之後,她也並不將自己人身依附於賈寶玉,她不是衝著寶二奶奶動心的。她有自己的人格理想,並為實現這種人格理想而熱烈追求。她愛菊、愛竹、愛海棠、愛芙蓉,都是她人格理想的寫照。
是同流合污,還是超然高舉以保真?古往今來,高潔之士往往選擇後者,林黛玉也是這樣,為了可貴的自尊和靈魂的純潔,為了人格的獨立,她忍辱負重,傲然挺立在賈府這個污泥潭中。這種獨立的人格之美,高尚而純粹,清麗而豐實,含蓄而深沉,而且表裡澄澈,放射出奪目的光彩。
堅貞情懷美。林黛玉情懷之美集中體現在她對賈寶玉的愛情之中,寶黛愛情的最大特點便是堅貞、誠摯。林黛玉為情而生,又殉情而死,她對賈寶玉愛得真誠,愛得執著,始終如一,至死靡它,最後,當他們這種同生同死的愛情遭到毀滅時,她就「焚詩」「絕粒」,以生命相殉。愛情是精神美的一種試金石,林黛玉身上出現的這種一往純真的愛情,不但在思想上,而且在行為上突破了封建禮法的樊籬,閃爍出壯美的光華,正如西園主人在《紅樓夢‧論辨》中所稱讚:「古今名媛所僅有,情史麗姝所罕見者也!」^曹雪芹沒有讓這種誠摯和堅貞流於抽像和表層,而是在具體的歷史環境下構成的深厚矛盾中提煉,用過程的曲折來顯示林黛玉性格的力量。愛情的阻力首先是自身的矛盾,一方面,她嚮往純真的愛情;另一方面,封建貴族階級的教養和偏見留下的「胎記」,使她的性格世界裡不能不糾纏著嬌柔、易脆的籐曼。所以,賈寶玉直率的愛情表白竟然把她急得哭了,並斥責賈寶玉「看了混帳書,也拿我取笑兒」;磨難的愛情中,也有「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矛盾,林黛玉愛賈寶玉,薛寶釵的愛偏重於功利,寶黛之間則心心相印,無纖無塵,因此,賈寶玉「失足」受刑之後,平日無所不周的薛寶釵帶給賈寶玉的只是幾顆「冷香丸」,而林黛玉則向封建逆子獻上了一顆心,在共同的朦朧的人性解放的覺醒和追求中,與賈寶玉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矛盾,實質是精神世界裡正道與邪門、純真與虛偽,高潔與庸俗的交鋒。然而,扼殺了寶黛愛情的最大障礙和力量還是賈府的統治者——封建勢力的代言人。儘管青梅竹馬時,他們都是賈府的寵兒,「不肖」種種,「小心眼兒」諸般都被視為聰明嬌貴的孩子的任性與胡鬧。但是,當這兩個朦朧覺醒者的靈魂閃爍出人性解放的理性光芒時,那就不再是任性與胡鬧了,而是叛逆者向舊傳統的挑戰,向舊階級的挑戰了,封建的魔爪終於為他們的愛情掘下了墳墓。黑格爾說過:「矛盾的破壞力愈大,就愈顯出主體性格的深厚。」(《美學》)正是在種種矛盾曲折中,林黛玉的愛情愈顯其誠,愈顯其貞,林黛玉的情懷愈見其美!
^林黛玉的靈魂純淨而貞潔,污濁的賈府容不下她,也容不下同樣純淨而貞潔的愛情,寶黛愛情注定是悲劇的結局,開頭「還淚」的故事與中間共葬桃花都預示了這種結局。「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陸游)黛玉葬花更用曲筆暗示了美麗的愛情將要毀滅,再現了林黛玉精神世界美。焚稿斷情,只求速死將寶黛愛情悲劇推向了高潮。春蠶吐盡了銀絲,蠟炬流乾了淚水,撕成斷經殘緯的希望之網再也兜不住,托不起林黛玉破碎的心叫了一聲「寶玉、寶玉,你好……,」魂斷情腸,撼人心魄。一反才子佳人老套套,一反花好月圓的舊框框的寶黛愛情悲劇,將有價值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這種悲劇美獨特,深刻,凝重,是人物性格的邏輯結果,也是林黛玉情懷美的一種折現,悲劇預示開頭,悲劇完成結局,寶黛愛情唯其悲,才唯其美。
^當然,林黛玉的情懷美不止於對賈寶玉的愛情,大觀園中所有的小姐對待丫頭態度好壞各有不同,但沒有人像她那樣把貼身丫頭當「人」。她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她對待紫鵑,親如姐妹,情同骨肉,誠摯的友情感人至深。香菱學詩,寶釵譏她「得瓏望蜀」。林黛玉卻對香菱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直率透明如一泓清泉。她給香菱講解詩的作法和要求,又把自己珍藏的詩集借給香菱,並指定閱讀的篇目,堪稱:「誨人不倦」。這表現出林黛玉精神世界裡倡自由、要平等的一面。在對薛寶釵的態度上也可見出其情懷之美。本為情敵,水火不容,但將心計頗多的薛寶釵請她吃燕窩,她篤實純樸,以為薛寶釵真的關心她,於是頓釋前嫌。再有,在引《西廂記》、《牡丹亭》行酒令後,被薛寶釵叫到蘅蕪苑「審問」並「款款地」予以訓導,林黛玉雖對寶釵素懷戒心,這時卻毫不猶豫相信這是對自己的愛護,「心下暗服」並由衷地引咎以自責:「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真拿肝膽照人。林黛玉也寬厚,與人不心存芥蒂,湘雲用她比戲子傷了她自尊,她有點不忿,可一會兒便攜了賈寶玉的「寄生草」回房,便又「與湘雲同看」;她也謙和,與湘雲在凹晶館裡聯詩,每當湘雲聯上佳句,她總是不斷「起身叫妙」,甚至說:「我竟要擱筆了」,這在大觀園中的才女而平日又被稱為「小心眼兒」的林黛玉就尤值一提。^林黛玉的精神美自然不止於上述幾個方面。她的精神世界豐富複雜,但始終被籠罩在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裡,那就是:叛逆!這種力量憑借她性格的內在邏輯,潤物無聲灑遍了她精神世界的每個層次、每個側面,曹雪芹精確地把握了它們,並淋漓盡致加以表現,筆墨精密處,漣漪相因,浮光躍金;勁筆揮灑處,山外青山,如奔如湧,因而創造出林黛玉這一光彩照人的文學形象。而林黛玉的精神美在這一文學形象中閃耀著雋永的藝術魅力,給予不同時代的讀者以強烈的充分的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