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妙玉的性格分析

林黛玉、妙玉的性格分析

林黛玉、妙玉的性格分析

林黛玉

《紅樓夢》中作者曹雪芹用飽醮心血之筆塑造了一個個悲劇人物典型,其中林黛玉、妙玉兩人的悲劇更是典型中的典型。細品這兩人,總覺得她們的個性中暗含著某種扭曲。林黛玉、妙玉的人生悲劇的形成不排除社會歷史客觀際遇的摧殘,不排除封建禮教、封建思想的壓抑,不排除生理病理等先後天缺陷對她們身心健康的損傷,此外還應該有某種主觀自為的原因。這就是作為中國封建時代才貌雙佳的少女,其心靈上積著一種徹頭徹尾徹裡徹外的自戀情緒,這種自戀情緒便是林黛玉、妙玉兩人人生悲劇的內在根源。

    「自戀」一詞源於古希臘神話:有位名叫納西塞斯的青年愛上了自己在水中映出的影子,跳下水去想擁抱自己的影子,便溺水而死,在他落水的地方長出一株美麗的水仙,後人於是把人們心理上與納西塞斯相類似的顧影自憐狀態稱為「納西塞斯情結(Nareissim)」,又稱為「水仙花情結」。奧地利醫學家弗洛伊德(Freud,1856—1939)在1914年把嚴重的「納西塞斯情結」稱為「自戀症」。弗洛姆(Fromrn-Erich,19012---1980)在《弗洛伊德思想的貢獻與局限》(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一書中提到:「對自戀的人來說,似乎唯一完全真實的部分是他們自身,包括感覺、思想、野心、願望、身體、家庭,任何他們的、或是任何可能屬於他們的東西。他們所思考的是真實的,因為他們在思考它,甚至他們的惡習也是德行,因為那是他們的。任何與他們有關的事物都是豐富多彩而且充滿現實性,任何在他之外的人和事物都是昏暗、醜陋、沒有生氣的,幾乎是不存在的。」現代心理學的實驗表明,這種自戀情結在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存在,而在少女身上,尤其是聰明、貌美、才華出眾的少女身上則更嚴重一些c這種少女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和細膩的敏銳的主觀感受,因而也能夠自覺地回視自我,並由這種回視看到自己的出眾,誇張自己的出眾,進而發展到孤芳自賞,表現出多愁善感、愛潔成癖、孤高冷漠、蔑視他人等性格特徵,凡事極易以自我為中心,過多苛求別人的愛護與讚美。其強烈的自尊自愛稍有不被滿足,便會產生強烈的受傷感,不能自控地向他人傳達這種創傷感,形成「自戀性人格」。具有這種自戀性人格的人,與他人交往困難,易造成人際關係的不和諧,給自己和他人的生活罩上不愉快的陰影,也直接影響自己的身心健康(參見王維亮的《變態心理學》,湖北科學技術出版社,1987年版) 林黛玉和妙玉的自戀性格表現出的種種自戀情結幾乎貫穿於自人物出場到悲劇結束,是構成人物性格特徵的重要組成部分,井進而成為她們人生悲劇的重要原因。

    林黛玉和妙玉兩人的自戀性格有許多相似之處,這與兩人在身世、才華等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密不可分 兩人都是「蘇州人氏」,同出身於「經書仕宦人家」,因而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黛玉是一位具有詩人氣質的美少女。在寶玉眼中,林黛玉不是僅僅「美麗」二字就能形容的:「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第三回)而黛玉居住的瀟湘館內,風尾森森,龍吟細細,湘簾垂地,悄無人聲,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還有那學會了長歎一聲的鸚鵡,忠心的紫娟和盈室的藥香。在這裡,是一種著重靈性生活的境界,我們彷彿看到了這個少女岑寂的靈魂,這一切在她的詩作中有所表現。黛玉有詠絮之才,曾魁奪菊花詩.在詩社中時有佳作。中秋之夜,與湘雲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吟詩把風神靈秀的林黛玉塑造得更加美麗,並使得她的一言一動,在多愁善感之中,發散著一種「美人香草」的韻味和清妍雅麗的風格。妙玉雖是位帶髮修行的女尼,但也是位資質不凡、天賦穎慧的少女。林之孝在王夫人面前首次提到妙玉,說她「模樣又極好,文墨也極通」,認為她博覽群書,甚至連「經文也不用學了」,妙玉不但博覽群書,而且讀書不腐,自有見地。第七十六回,她在中秋之夜與黛玉、湘雲論詩,主張應該寫「真人真事」,反對「搜奇撿怪」,使林黛玉、史湘雲二人皆道「極是」。其真知卓識遠非腐儒可比。妙玉詩思敏捷,才情出眾,中秋月夜聯詩,乘興揮毫,不假思索,運筆如流,佳句頻出,威同宿構。一十三韻,一揮而就,令林黛玉、史湘雲賞歎不已,皆稱她為詩仙。妙玉不僅在文思方面較為突出,她還擅長養花修木,在她修行的櫳翠庵中「花木繁盛」,「比別處越發好看」,不但使「見得最多」的賈母連連稱賞,而且連「心如枯木死灰一般」的李紈也為之神動。妙玉不同凡響,烹茶煮茗,音律博弈,鑒賞古玩無不精通。第八十七回中,妙玉與寶玉兩人在瀟湘館外聽黛玉彈琴,認為黛玉琴音太過,恐不能持久。果然琴弦斷了一根,都說知音難尋,而妙玉卻憑自己出眾的才華而於無意中成為「知音」。妙玉的確不同凡響,她雖離群索居,但爭奇鬥艷的群芳仍舊遮蔽不住她異樣的光采;她雖然自甘寂寞,但喧囂擾攘的塵世還是淹沒不了她那獨特的聲音,所謂「天生麗質難自棄」,曹雪芹以明快的文筆為妙玉唱出「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讚美曲。林黛玉和妙玉這樣的女子自然比一般女子更易以自我為中心,希望得到別人的讚美,甚而孤芳自賞,她們的自愛自賞,顧影自憐,正是其自戀情結的外在表現。

    黛玉和妙玉的自愛自賞是她們發揮才華、爭強好勝的內在動力,使得她們具有極強的表現欲。元妃省親時,黛玉原來「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 」(第十八回)這是一種在尊長面前的逞才心理,源於對才華的自恃自賞。林黛玉對才華的自恃自賞,在大觀園的詩社活動中表現得也很突出。第三十七回中,眾人限韻詠海棠,各自悄然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眾人都有了,在李紈的催促之下,黛玉「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同樣有著絕世奇才的妙玉,在第四十一回中,妙玉請林黛玉、薛寶釵飲茶,因黛玉問是否為舊年雨水而被妙玉冷笑地譏為「大俗人」 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和史湘雲中秋月夜聯詩,當林黛玉想了半天以「冷月葬花魂」對史湘雲的「寒塘渡鶴影」時,妙玉出來稱賞「好詩」,並說:「有幾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所以我出來止住。」並邀兩位至庵內喫茶。當林黛玉向她請教時,她也沒推托,一十三韻,一揮而就。從她從不在人前作過詩而作詩,而且是在眾姐妹中才情較高的林黛玉、史湘雲面前作詩,可以看出她是要顯示才華,正反映了她的自恃自賞。

    不僅如此,林黛玉和妙玉還自憐自傷,誇大著自己的不幸。這種以自愛自賞為根基的自我憐惜自我哀傷是她們顧影自憐的重要表現。第二十三回,林黛玉聽人唱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她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 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歎。又聽唱道「你在幽閨中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一段曲子,便可勾起無限聯想,憐及自身。」另外,秋雨黃昏的觸景傷情,也會引起她對自己不幸命運的憐惜與感傷。第二十九回,「那林黛玉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看著,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的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這更是無端無由而又極其典型的顧影自憐。總之,幾乎所有的人事情態,自然變遷,都可以因了林黛玉強烈的自我觀照而成為她自憐自傷的誘因。林黛玉的自愛自憐最集中的表現還在她的詩句中。如「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三十八回《詠菊》);「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三十八回《問菊》);「依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二十七回《葬花吟》)。類似的詩句俯拾即是,它們是黛玉敏感的詩人氣質、病態心理特質和超常的自戀情結的外化,其中寄托著她艾艾的理想、幽幽的感傷,更寄托著她對自己的美質自覺的觀照和高揚。她時刻把眼睛對著自我,細膩地感受著自我,欣賞著自我,憐惜著自我。她自覺地沉浸於自愛自賞自憐自傷中,「對景感懷,憑欄垂淚」,「無事悶坐,淚道不干」成了她的慣常形態,「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成了她的慣性行為。於是,所有的美麗聰明,所有的淒涼、不幸在她的主觀意識中被成倍地擴大與誇張。至於妙玉,書中雖著墨不多,卻也反映出她的顧影自憐。第七十六回,妙玉聽見大觀園內賞月,又吹的好笛,也出來玩賞這清清皓月。此時此地的妙玉面對此情此景,她想到的是月圓之夜、家人團聚,而她身邊卻只是日常服侍她的下人和女尼,沒人能夠關心她,體貼她。這月圓之夜,更多的是引起她憐惜自身的愁苦遭際。以至於第八十七回中,妙玉與惜春對奕,因見寶玉,問了一句「你從何處來」,而寶玉認為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一旁的惜春笑寶玉「這有什麼難答」,而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了,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站起來便要告辭。可見,妙玉並非一如她所給人的印象:冷漠,對世間的一切都很淡泊。其實作為一名出家人,雖帶髮修行,但仍應六根清淨,四大皆空,而妙玉卻仍不忘懷現實生活。中秋之夜,步出撣關,與小姐們共感哀淒,反映出她精神上的寂寞,不甘心「紅粉朱樓春色闌」,而等待她的只是蒲團上的寂寞清冷一生。人們的感情是需要互相分擔,互相慰藉的,無論是喜悅或是哀愁,都需要與他人分享或向他人訴說,更何況是少年人的情懷?林黛玉尚有寶玉這樣的知音,尚有紫娟這樣的如心,但妙玉呢?很少有人關懷她,很少有人理解她。她的心身得不到人們的愛護和溫暖,她的情感得不到人們的體貼和友誼。正是這種冰玲的環境造成了她冷漠的感情,這種孤獨的生活鑄就了妙玉孤僻的性格。雖如此,但自視極高的妙玉又不願去迎合眾人,只能低吟「苦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在自怨自艾中誇大著自己的不幸。

    自戀人格的另一大特徵是在與人交往中,把自己處於孤立狀態,造成極強的孤獨感。有自戀情結的人嚴重以自我為中心,唯我獨尊,渴望別人的特殊讚美和特別愛護,因而一般正常人際關係難以滿足他們這種過份的苛求,產生孤獨失意之感便勢在必然了。與寶玉的身世境遇相比,林黛玉自然多了一份幼年喪母少年喪父的不幸,但與史湘雲、迎春、岫煙等相比,她仍然擁有較多的溫馨:首先賈府的老祖宗賈母視她為「心肝寶貝」;其次,賈府的幾位重要女眷,如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也都對她關心愛護;特別是在賈府的各種重大場合中,林黛玉還享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在賈府這個極重禮儀的顯赫大族中獲得了迎春姐妹尚未得到的殊榮。這些都足以說明賈府上下的人對林黛玉的重視,林黛玉強烈的孤獨、落寞、淒涼、失意之感從何而來?誠然,客觀遭遇的不幸確實在林黛玉的心靈上埋下了孤獨、哀傷的種子,但必須看到她所以時刻飽受著孤獨哀傷的煎熬主要在於她的自戀情結使她不自知地將不幸的陰影嚴重擴大,這點只要與另一位與林黛玉遭際相似的女孩史湘雲相比就顯而易見了。史湘雲不幸,「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絲誰知嬌養」,偶爾到姑奶奶賈母這邊住住,也不過是位臨時客人,與林黛玉相比,哪有嫡親的外祖母疼愛,哪有多情公子的知心知遇朝夕呵護?然而史湘雲沒有那麼多眼淚和幽歎.她達觀、灑脫且「英豪闊太」。中秋夜,見林黛玉叉在「對景感懷,自去俯欄垂汨」,史湘雲勸道:「你是個聰明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何況你還有病,還不自己保養。」相形之下,湘雲豁達黛玉狹窄,湘雲剛強黛玉脆弱,湘雲超脫寬宏,黛玉卻時刻不能擺脫心靈的孤獨。膨脹了的孤獨感,積澱成「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扭曲的性格。林黛玉的「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固然有其超凡脫俗之處,但她卻使這種超脫極端化了,病態化了突出表現在她從來就以自己的美麗與多才為資本,眼裡不容人,極「看不起人」,「專愛挑人的毛病」。自戀情結破壞了林黛玉的審美心理和審美評價,也扭曲了她的心胸和限制了她的氣量,致使含酸易妒成為她定型的心理特徵。第五回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不想如今忽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不大許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太得人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喜與寶釵處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悒鬱不平之意。」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在自己周圍築起了一道極其敏感的防線,時時提防著他人的「來犯」。這實質也是在自戀情結浸泡之下帶有病態的自尊自愛,因而必然導致極端的敏感多疑,別人不經意的一句話一件事,也都用盡心思從各個角度去猜忌.一旦感覺有傷「自尊」便「耍小性兒」還擊。林黛玉初到賈麻,時刻謹記母親的遺言「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因此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這不是出於意欲謹小慎微地做人.而是出於「生恐被人恥笑了去」。周瑞家的送來了「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她首先注意的不是宮花「新巧」.而是是否為「別人挑剩的」。寶玉借《西廂記》和《牡丹亭》裡的妙詞來試探.她想到的首先是寶玉是否「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有一次她去怡紅院.剛與碧痕拌了嘴的晴雯對寶釵「有事投事,跑了來坐著」正沒好氣.便隔牆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誰知黛玉一聽,竟然立刻就在心裡喚起了這樣的想法:「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其實晴雯此舉,純粹是誤會,可她卻想到自己是「依棲」人家,那一夜,竟「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林黛玉十分敏感,同時又言談尖刻。寶釵曾說:「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太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正反映出林黛玉的尖酸刻薄。「尖酸刻薄」是林黛玉自戀情結支配下的慣性行為的頂點,也是她把自己孤立起來的直接因素。固自我欣賞而譏諷他人「不好」而尖酸刻薄;因唯我獨尊妒忌別人的長處而尖酸刻薄;因愛憐自我、維護自我、猜忌他人而尖酸刻薄。誠然,在賈府及大觀園.林黛玉自有其可貴的任情率真的個性,但目無下塵、使小性兒、多疑、尖酸刻薄等種種自戀情結的副產品叉消損了她的個性美,使她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同樣,妙玉才華過人、姿色出眾,加上女尼這一特殊身份,在言談、行為、舉止各方面不得不約束自己,因而使她的性格複雜,讓人捉摸不定。她孤僻、高傲、過潔,又自尊自強,不可輕犯,使人們或敬而遠之,或厭而避之,應該說妙玉的性格不合時宜,不為權勢所容。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最能充分體現妙玉的性格特徵。賈母等一行人來到櫳翠庵,妙玉奉了茶給賈母后,便拉了薛寶釵、林黛玉來到自己耳房。作為櫳翠庵的主人,她沒有陪著賈府的老祖宗及其他人,沒有對賈母表示出格外的尊敬和慇勤,而是拉了自己願意親近的人喝知己茶。這是對權勢的輕視。煮水品茗間,她把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物。劉姥姥喝過的茶杯,她嫌髒,要扔掉。後經寶玉請求才送予劉姥姥,並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投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妙玉天資出眾,身懷絕才,不幸禁錮佛地,不能施展,這就形成了她孤芳自賞,蔑視世人權勢的性格。面對這種孤傲高潔的性格,不是避而遠之,就是敬而畏之,連黛玉、寶釵也不例外。品茶時,一貫從容不迫的寶釵,此時也顯得拘謹而又小心,往常口角鋒利的黛玉。此刻也變得含蓄而又隱忍。寶釵基本上一言不發,黛玉剛剛詢問了一句話,就出人意料地被妙玉冷笑地譏貶為「大俗人」。從此黛玉也就黯然無語。二人茶畢,即相約起身告辭,「知她天性怪僻,不敢多話。也不敢多坐」。寶玉曾說妙玉高潔的個性是「萬人不入他的目」,而她也就「不入萬人的目」了。所謂「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妙玉過潔孤高,自然不是尋常人所能理解的。寶釵說她「怪誕」;就連李紈這樣與世無爭善良寬厚的人,也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岫煙與她傲了十年鄰居,又有半師之分,也說她「僧不僧,道不道,女不女,男不男」、「放誕詭僻」。顯赫的家世,高貴的門第,本就容易使無知的心靈產生超越常人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在父母、家人的嬌容之下又往往會變成一種極強的自尊心。卓絕的才華,出眾的天資,又常常不由就使人孤高自許,獨行其是;而身懷這種才識又不得施展,遭受排擠,在這種境遇下,就更容易變得我行我素,兀傲不羈。許多病人的心理本來就與健康人的心理有著許多微妙而又不易測度的差異,而病態的生活就更會使人正常的情感受到扭傷,受到歪曲。心理學家認為,有自戀性人格的女子,常把自己當成苦難女神的化身。她們以表現自己的神聖和不幸為滿足,又不斷地擴大且自覺地感受這種優越和不幸,並不斷地把自己的優越感與痛苦感變相地傳達給周圍的人們,使他人感到壓抑或痛苦,至少也在心理上產生不愉快([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 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二十二章《自戀》及第737頁)。林黛玉和妙玉正是這樣的女子。她們的自戀性格使得她們拒人於千里之外,同時又使自己愈加自憐自傷和鬱悶,心理處於一種難以解脫的不正常的緊張狀態。因此,黛玉在與寶玉的愛情生活中,出現了頗多的挫折。自戀情結使得黛玉對自己的感情百般矯飾,這種矯情,扭曲了黛玉的性格,也制約和限定了向寶玉表達愛情的方式:矯情—— 試探,再矯情— —再試探,造成兩人感情溝通過程的遲緩和漫長。林黛玉極度膨脹了的自戀情結,過份的自賞自憐,使她在愛情生活中把種種猜疑和刻薄一古腦兒地渲洩到戀人賈寶玉身上。在愛情的路上,她苦苦掙扎終於走完了她所能走到的最後一步,把生命交給了愛情。而妙玉,作為一位女尼,原本應該磨滅情慾,然而她卻心繫塵世,對寶玉產生愛慕之情。但高潔的她怎允許這種情感表露出來?於是她壓抑著自己。惟其不應有情慾而為情慾所困,所以她遭受的懲罰更為殘酷:最終在魂不守舍之際,成為強人肉慾的犧牲品。其人生結局正如靖藏本四十一回,妙玉拒收劉姥姥用過的茶杯時的眉批所說:「妙玉偏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勸懲,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

    林黛玉和妙玉兩人是中國封建時代聰明、美麗、心性高潔的少女。自幼父母雙亡,身世坎坷,寄居在封建大家庭— —賈府。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並沒有使她們藏愚守拙,反而更加自尊自愛。同時無形中叉多了一份自卑。這兩種矛盾心理衝突造成了她們狹隘的性格。林黛玉幼喪父母,寄人籬下的命運,在她的內心結成解不開的隱痛:大觀園的繁華熱鬧,只是愈益襯托出她心中的孤寂:別人家中的笑語溫情,卻又加重了她心裡的悲酸。她正是在那無以復加的顧影自憐中想像著、擴大著自己的美麗和不幸,釀造著、品嚐著人生的苦酒。她那先天不足的「病心」,終於在她無以復加、徹裡徹外的自戀情結催促下,被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並由於客觀環境的變遷而最終破碎。她的生命之弦在她「太過」得「可襲金石」的心性之下,轟然崩斷。林黛玉的愛情、人生悲劇就如此釀造了。妙玉生性高潔,蔑視權貴,正因有感於權貴的卑劣與污濁,她才會面臨賈府的邀請,首先示之以高潔的自尊,但又因迫於生活困頓,又不得不投奔權貴之家。在這花柳繁華的大觀園中,她企圖用蒲團載著青春去尋找空寂。時時觀照自己的不幸,自覺體驗著自己的悲哀,不斷進行著自我折磨。同時,她又不斷地把心靈中變形的痛苦以變相的方式向周圍的人傳達甚至是宣洩,給他人帶來不快,這又使得她在懷疑一切、排斥他人的同時孤立自我。作為一名帶髮修行的女尼,地叉不是「四太皆空」的出世者,而是一個硬把「七情六慾」苦苦包紮起來的「檻外人」,鎮日關得緊緊的櫳翠庵的大門也不能阻擋她心裡的「邪魔」向外衝撞,最終在迷香的誘惑之下落人強人之手,走完自己的人生悲劇。

    林黛玉和妙玉以她們特有的美麗、感傷與自戀情結,以她們身上所籠罩的美被毀滅的濃重悲劇氣氛,使人體驗到生命的可貴,體驗到生存、追求、愛、超越的痛楚與艱難,更使人在這體驗中得到苦澀的審美滿足。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