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原型初探

林黛玉原型初探

林黛玉原型初探

林黛玉

約瑟夫‧坎貝爾在《神的面具︰原始神話》中指出:一些偉大的古典文學作品之所以具有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是由於這些作品再現了人類共同的經驗,具有激發讀者隱藏很深的心理本能的力量。神話原型學派的批評理論便著重闡明人類共同的經驗如何體現於古代的神話和一些原型中以及文學創作與它們之間的關係。諾斯洛普‧弗萊則聲稱「這些範疇(按指原型)與文學之間的關係決不是一種單純的上下相傳的關係……事實上,從總的情況看在偉大的古典文學作品方面,存在著回復到那些範疇的傾向。」(《現代西方文論選》第343頁)

林黛玉是一個體現《紅樓夢》基本思想的藝術形象。本文試從原型批評的角度,探討黛玉形象與中國古代「神女神話」之間的內在關聯,以及體現於這種關聯中的原型的意義。

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揭示黛玉與古代「神女神話」之間的內在關聯。這裡首先要說明的是,我所謂的「神女神話」並不是指某一個關於神女的神話故事,而是對古代有關神女的神話故事的統稱。在筆者看來,黛玉形象正與古代若干個神女神話相關。

(一)仙草幻化的故事

《紅樓夢》關於林黛玉的出生以及黛玉與寶玉之間關係的淵源有一個非常重要而又感人的故事。見第1回:

只因為當年這個石頭(按即後來的寶玉)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一日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顆「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仙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這裡須提請注意的是,1、絳珠仙草之幻化成人;2、「水」的意象;3、「還淚說」的起源。

類似的故事,我們可以在古代神話中找到。宋玉《高唐賦‧序》曰:

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野,望朝雲之館,有氣焉,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王問:「是何氣也?」玉對曰:「昔先王游於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夫人,自云:『我帝之季女,名曰瑤姬。未嫁而亡(一作未行而亡),封於巫山之台,精魂為草,實曰靈芝。聞王來游,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乃言:『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岨,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旦而視之,果如其言,為之立廟,名曰朝雲。」

《山海經》中有大致相同的記載:「姑瑤之正,帝女死焉。名曰女屍,化為䔄草。其葉胥成,其花黃,其實如兔絲,服者媚於人。」據郭璞注,「䔄草」即為靈芝。

這就是所謂巫山神女的故事。故事的核心是赤帝之女(即巫山神女)死後精魂化為靈芝。與《紅樓夢》所描述的黛玉是由植物向人幻化不同,這裡說的是人向植物的幻化。這種不同是極為表面化的,其共同的本質則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循環轉化,體現了死亡與再生的原型。

(二)「未行而亡」的命運

在「巫山神女」的神話中,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神女(赤帝之女)「未行而亡」的命運。她「未行而亡」的具體情況由於記載的簡略,我們已無法得知,或許亦有「還淚」之故。不管怎麼說,我們已確切地知道了兩點:她的「未行而亡」以及死後化為靈芝仙草。

黛玉的命運和結局與巫山神女同出一轍:她的淚盡而亡亦同是「未行而䊺?」,而且亦化為仙草,說得確切些,是回歸到仙草,植物性存在形態。

可以說,神女神話中仙草幻化,未行而亡的故事為林黛玉的故事提供了一個基本的敘事框架,體現了回歸地母、大自然的原型。

(三)《山鬼》與林黛玉

《山鬼》是屈原《九歌》中的一篇。根據馬茂元先生的解說,《山鬼》寫的就是那位化身靈芝的巫山神女(見《楚辭選》)。從《山鬼》中,我們可以找到黛玉與神女的新的關聯。

居處環境。環境是人的延伸。藝術作品中人物的居處環境與人物形象是有機統一的整體,不可割裂。《山鬼》中的這位神女曾自述其居處環境:「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那光線幽暗的竹林深處便是神女的家了。我們再看黛玉居處的瀟湘館的環境,見第17回:

忽抬頭見前面一帶粉垣,數楹修捨,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只見進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

這種翠竹遮映,光線暗淡的居處環境與「山鬼」的環境不正有著驚人的相似嗎?而這種相似當不是偶然。

情之所鍾與猜情。「山鬼」是一位纏綿而深情的女神,對她心中的「公子」真是刻骨思念。正因其多情乃復生猜疑:「怨公子兮悵望歸,君思我兮不得閒」,「君思我兮然疑作」。這亦可謂人之常情。但其可貴之處在於即便內心疑惑迷惘,她對愛情仍堅貞不渝,「在神魂迷惘的絕望境地中,支配她生命的力量,仍然是愛情」。(馬茂元《楚辭選》)

林黛玉對賈寶玉亦復如此:鍾情復又猜猜。對於黛玉來說,寶玉的愛情就是一切,就是她生命的唯一支柱,甚至就是她的生命本身。這一點在黛玉誕生的那則神話中即已予暗示:絳珠仙草之所以能幻化成人(黛玉),實賴神瑛侍者(寶玉)的甘露滋潤。這甘露即是水,即是愛,即是淚,即是生命。對這位與之有著前世宿緣的公子,黛玉自是一往情深。正因為如此,黛玉對寶玉「見了姐姐,忘了妹妹」的情形不能釋懷而深致不滿,並由此常起爭端,常惹淚水。但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中,支撐著她,成為她生命與勇氣的源泉的,是她對寶玉的愛,這種愛亦同樣表現出堅貞純潔的品格。

從這一番癡情的結局來看,「山鬼」與黛玉亦復相似:「山鬼」是「思公子兮徒離憂」——無望而痛苦的思戀;黛玉的一腔癡情亦惟帶來無限痛苦的眼淚以及淚盡之後的死亡。

美人畫圖。《紅樓夢》第3回寫到寶玉初見黛玉時,為我們描繪了一幅黛玉的美人圖像: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姣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黛玉的這種美,在寶玉看來「與眾各別」,「神仙似的」。的確,這是一種純乎靈性意致之美,嬌柔的外表,雖似弱不勝衣,卻飄逸著一段天然的「風流態度」。這種美不可侵犯,不可慢褻。《山鬼》中亦寫到這位神女的美: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這種含睇、宜笑、窈窕的意態之美與黛玉之美頗有神似之處。「而且寫得這樣空靈縹緲,儀態萬方,使人感到是自然之美的化身。」(馬茂元語)的確,黛玉與「山鬼」的靈性意致之美,實乃我國南方山水靈氣獨鍾所致。

(四)瀟湘妃子與斑竹淚

「瀟湘妃子」是結海棠詩社時探春給黛玉起的別號,事見第37回。下面是探春的一席話:

當日娥皇、女英灑淚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那竹子想來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做「瀟湘妃子」就完了。

關於娥皇、女英的故事,張華《博物誌》云:「堯之二女,舜之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這說的是二女與舜帝相愛卻不終。黛玉對這個故事自是熟諳。說者只是取「二妃啼」以比其愛哭,而聽者則心感於相愛不果。所以在別人拍手叫妙的時候,黛玉「低了頭,也不言語」。

當然這是曹雪芹的意思,即借瀟湘妃子即湘夫人的遭際來暗示黛玉與寶玉之間戀愛不果的結局,並且以淚灑斑竹來喻示黛玉的「還淚」命運。這種意念已成為作者的顯意識。但是在這種意識背後卻包蘊了導向型的潛意識。

「瀟湘妃子」在曹雪芹的顯意識中,似乎只限於娥皇、女英的故事,但是這一稱號本身則把我們導向作者潛意識中的「湘君」、「湘夫人」。

湘君、湘夫人為楚國境內最大河流湘水之神,二神為配偶,故又是配偶神(取顧炎武的說法,見《日知錄》卷25)。到了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產生的時代,古代帝舜和他的妃子娥皇、女英又分化而成為湘水男神與女神的替身。然而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而令人感興趣的是湘君、湘夫人既是湘水之神而同時又為配偶之神。這種情況實際上顯示了水神與配偶神之間存在著某種內在關聯,體現了「水」的原型及其意義。

如果這種說法成立的話,那麼就可以肯定「瀟湘妃子」林黛玉與遠古神話中湘江水神和配偶神之間具有內在的關聯。與水神的關聯,可用以解釋在絳珠幻化的故事裡,使黛玉獲得生命之水的來源;而與配偶神的關聯,則可用來解釋所謂「木石姻緣」的起源,就是說,描述黛玉創生的絳珠幻化故事所孕含的「木石姻緣」,原來卻是來源於黛玉原型中作為配偶神的一面。而黛玉之重情,則又表現了作者關於婚姻的理想。

我們似乎還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來證明黛玉與湘水神之間的關聯。在前引黛玉創生即絳珠幻化的故事裡,那棵絳珠仙草(亦即黛玉的前身)是生長在西方靈河岸邊的。這裡出現了「河」的意象,這個意象指「生命循環的過渡領域」。(惠爾賴特《隱喻與現實》)黛玉曾在這裡被創生,後來又回到了這裡。正是在這生命之河(「靈河」)的岸邊,黛玉在經歷著、進行著她自己生命的循環。

以上我們從四個方面探討了黛玉與古代有關的神女神話之間的內在聯繫。在眾多神女中尤以巫山神女與湘水神女最為重要。可以這麼說:黛玉形象原型乃是以巫山神女(包括山鬼)的命運遭際為構架,同時融合了湘水之神的諸多質素而形成的。當然,黛玉的形象除了這裡所說的原型之外,還有作家的諸多創造。但這已不在此文所論之列。

下面我們對黛玉與古代神女神話的關聯中所體現出來的原型意義作一初步探討。

(一)追求不朽:死亡與新生

在仙草幻化的故事裡,人與自然處在一種神秘的循環轉化之中,這就揭示了「無窮盡的死亡與新生」的主題,其實質則是對生命不朽的追求。

對不朽的追求是人類文化的一個基本原型。但是「生也有涯」,如何才能獲得不朽?後世人們委實為此煞廢周章。但是包含在神話中,顯示了原始人類經驗的原型,卻「先驗地」為我們解決了這一難題:在死亡與新生的無窮盡的循環中即可獲得不朽。

這正是黛玉原型之一意蘊。

由於疾病、弱質以及多愁善感的個性氣質,黛玉對個體生命的有限性的感受要比別人強烈而深刻得多。《紅樓夢》第45回,寫黛玉舊疾復發,在房中將養,寶釵來探視的時候,黛玉傷歎自己的病是好不了了,頗有大限將至之慨。寶釵走了以後,臨晚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天色陰沉,更兼雨滴竹梢,倍感淒涼。於是乃將其心中淒涼之意,悲憤䊹?情發於筆端,作《秋窗風雨夕》一詩: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淚燭搖搖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這種淒涼的悲秋意緒正來源於對生命短促無常時至的感受與體認。這一感受、體認以及黛玉早夭的命運正從反面體現了黛玉原型中對不朽的追求這一重要意蘊。

(二)回歸地母

黛玉死後回到絳珠仙草的植物性狀態,體現了回歸的主題——回到植物性存在形態乃是回歸地母原型的變體。這是黛玉原型的另一重要內涵。

相信一切生命最終都要回歸地母是人類最古老的觀念,亦是人類最古老的經驗。人們相信,只有在大地母親的子宮裡,有限的生命才能獲得最可靠、最安全的歸宿,痛苦受傷的心靈才能獲得最溫馨的安慰。

《紅樓夢》第27回,黛玉深感於桃花的飄零而作的《葬花吟》,突出地表現了回歸地母的主題。在這裡,飄零的落花與傷春之人是融為一體的,「葬花」實乃對自身命運的悲悼: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逝有誰憐?……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pōu@3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既然現實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冷酷無情,那本來就是弱質易謝之花(象徵美好的生命),又怎能不飄零凋落?而她們最好、最溫柔的歸宿只能是一pōu@3淨土,只能是大地母親。那泣血的杜鵑聲聲啼歸,那對「天盡頭」的嚮往,那一抔淨土的溫柔,表現的不正是回歸意念嗎?第98回,寫黛玉臨終之前對紫鵑說:「妹妹,我這裡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這裡表達的同樣是回歸地母主題。所以脂硯齋對《葬花吟》一詩批道:「埋香塚葬花,乃諸艷歸源,《葬花吟》乃諸艷一偈也。」這所謂「源」,即為地母,謂之「偈」,乃是對黛玉命運的喻示。

(三)生命之水

黛玉的創生,乃得之於「水」的滋潤。「水」代表了創造的神秘以及生命的繁殖與生長,因此可稱為「生命之水」。明白了「水」與「繁殖」之間關聯;就不難理解湘君、湘夫人既為湘水之神,又為配偶神這種一身二任的情形。

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第1回),這說法恐怕首先就是指黛玉。黛玉因得到「水」的灌溉而創生,她的「淚盡而亡」即意指「生命之水」的乾涸而導致生命的枯萎。這裡,我們注意到「水」與「淚」之間的關聯「神瑛侍者」(寶玉)給絳珠仙草所灌溉的「水」,已變成黛玉的「淚」。「水」與「淚」是二而一的東西。而「淚」的實質則是「情」。「淚盡而亡」實即意謂「情盡而亡」,這樣「情」與「水」之間也就產生了等換關係,神話中的絳珠的生命支柱「水」乃轉化為黛玉的生命支柱「情」。的確,黛玉正是死於「情盡」之時。下面一段文字見於第98回:

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輥?,紫鵑等都大哭起來。……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並沒聽見。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

以上我們探討了黛玉原型的意蘊。這幾個方面乃是以「情」為核心而相互關聯的整體。人與自然之間的相互轉化循環(死亡與再生)是通過「水」的中介,亦即「淚」與「情」的中介來實現的。這正是湯顯祖之所謂情可使人生,可使人死,可使人死而復生的意思。作家通過對黛玉原型中「情」(生命之水)的強調,是想以「情」來填補這個無「情」世界的可怕的價值空白。但是,黛玉原型相對於現實世界的無情,力量太弱,於是便產生了回歸的主題。然而,回歸到自然形態的地母(非情形態),豈不是又復歸於「無情」?這正顯示了曹雪芹在「情」這一問題上的內在的深刻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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