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名士型文化人格解讀
曹雪芹一字夢阮,從中可以看到他對阮藉等人風度的傾慕。魏晉名士的高自標置,其內涵本身就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至明清時代,名教隨著理學的盛行越來越成為人性的枷鎖。鑒於此,明代思想家李贄提出著名的「童心說」:「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指出聖人多讀書,是以此護持最初一念之本心使勿失墮;時人卻因多讀書識義理而蔽障了童心。1明清兩朝詩詞、散文、戲曲、小說中標榜的性靈情至,即是李氏理論的影響。曹雪芹筆下絕假純真的林黛玉形象,傳達了作者對「童心說」的深刻理解。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曰:「榮府細小數百人,其中胸無城府,一片天真者,上有史湘雲,下有傻大姐耳。然湘雲乃葭莩親,非榮府中人也,其實傻大姐一人而已。太璞能完者,寧可多得哉!」筆者認為,上至史湘雲,下至傻大姐,另有佳蕙、翠縷、齡官、晴雯、香菱諸人,與前身是「頑石」的寶玉相激射,數影顯形,林黛玉形象因之血肉豐滿而富有哲學內涵。賈雨村格物致知秉氣賦形的宏論,表明作者認同人性中兼及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草木之性是純然的氣質之性。作者從生命的底色開始著筆,描摹出了他所理解的封建社會後期符合人性完全表現形態的名士型文化人格。
一
寶玉大觀園試才時,對賈政喜歡的一處人為園田景致(即後來命名稻香村的所在)不以為然,說是「不及『有鳳來儀』多矣。」「有鳳來儀」是後來黛玉所居的瀟湘館,因為此處天之自成,非人力之所為;而人為的園田景致:「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遠無鄰村,近不附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2(第17回)這實際上是把瀟湘館居主林黛玉與稻香村居主李紈進行對比,寶玉以自然為最美,反對矯強失人性;隱喻了黛玉不失草木天情天性,隨春葳蕤,入秋皎潔,生意欣欣,自成佳景。
黛玉的前身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寶玉親見其自然紅綠之色:「惟有白石花欄圍著一顆青草,葉頭上略有紅色,但不知是何名草,這樣矜貴。」(第l16回)絳珠草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得換人形:它與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棄置不用的石頭一樣,雖然靈性已通,但「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第120回)復原即是歸真,真即是草木本心,黛玉說「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之人」,(第28回)一僧一道屢稱通靈寶玉為「蠢物」,(第1回)黛玉看見傻大姐,想到的就是「這種蠢貨,有什麼情種」。(第96回)「蠢」指心性愚頑,天資未鑿,即人之初的心性。作者有意採用同一副筆墨,把黛玉葬花和傻大姐洩機關都安排在花塚邊,邊哭邊數落;並且多次在回目上以「癡顰」「癡魂」「癡情」與《癡丫頭誤拾繡春囊》中傻大姐之「癡」對應,也可以看出絳珠的指喻正是「泊焉未兆」「嬰兒未咳」的赤子之心。3
仙草人形遂為絳珠仙子,寶玉一見黛玉,稱為「神仙似的妹妹。」(第3回)薛姨媽身邊的婆子也說黛玉長得「真似天仙似的」, (第86回)黛玉從揚州回來,寶玉覺得她「越發出落的超逸了。」(第16回)黛玉藐姑射山神人品流,正是魏晉品藻時非常注重的風神飄逸的好容止美風姿。形成這種氣質,不僅要有較好的容貌、蕙心靈性,更要借重很高的文化修養。寶玉讚賞香菱學詩時說:「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第48回)文化的熏陶對於地靈人傑者,不是穿鑿渾沌,而是化俗為雅。黛玉精通棋琴書詩,並且學殖豐富。湘雲是大觀園的才女,她說「凹」「凸」二字是俗字,詩文中不大見用,只陸游「古硯微凹聚墨多」用了一個「凹」字。 黛玉一氣就舉出江淹《青苔賦》、東方朔《神異經》、《畫記》上《張僧繇畫一乘寺》中都用此字。(第76回)《寄閒情淑女解琴書》一回,黛玉說撫琴要體態尊重,身心俱在,與神合靈,與道合妙,也道出了文化在治身養性方面的作用。寶玉說黛玉是「真正的香玉」,(第19回)且為「黛」字下註腳日:「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用。」(第3回)眉蹙春山,則黛為翠綠;加之絳珠仙草是紅綴葉尖,這些應為寶玉擬定的怡紅院題額「紅香綠玉」四個字之所本。賈妃省親時,這四個字雖被改作了「怡紅快綠」,但寶玉是怡紅院居主,他怡悅於自然之紅綠,更駘蕩於香裊玉潤的文化氣息。黛玉潔淨的本性經文化陶冶而成淑女氣質,在寶玉心目中就是「紅香綠玉」,這也是名士風度在閨門的表現。
香菱豆官從斗草到鬥嘴再到動手,結果香菱的石榴紅綾裙在一窪積水中染壞了,前來送裙給她換的襲人也忍不住笑罵:「我說你太淘氣了,總要淘出個故事來才罷。」(第62回)湘雲也像男孩一樣淘氣,她披上又長又大的大紅猩猩氈斗篷與丫頭們一起撲雪人,「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第31回)黛玉憨拙的孩子氣,由於文化的熏陶,成為寶玉式「精緻的淘氣。」(第9回)她的利口,就是典型的「/],JL家口沒遮攔。」(第49回)淘氣是孩童不失天籟的具體表現,童心的敏銳善感往往也超出常人。小丫頭佳蕙,只因小紅說了「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就感動得由不得眼圈兒紅了。(第26回)黛玉的天性喜散不喜聚,「不求絢爛,安於平淡之常」4,可謂得性情之正;文化的熏染使她更能以個體直感,體悟生命本體在客觀宇宙中的地位。王崑崙先生曾說:黛玉沉酣於意境。5黛玉沉酣的「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境界,她不傷天和,以真承天,更是一種藝術直覺的境界。《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一回,黛玉聽了《牡丹亭》中「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兩句曲詞,不覺心動神搖,又聽了「你在幽閨自憐」等句:
越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張新之回中評曰:「歷舉詩詞,不離『花「水』。」17回張新之曾評「沁芳」二字:「第一顆是石頭,此緊接出心字,是為『沁芳』。心乎?草也。」花草與流水的浸潤,多少意味著文化對天賦性情的淨化與昇華。黛玉珍視草木花葉,她曾感歎:「草木當春,花鮮葉茂,想我年紀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願,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經得風催雨送?」(第86回)這也是憑直感體悟出的對個體生命、自我價值的重視,反映了封建社會後期個性解放思潮對文士的影響。
二
黛玉還具備魏晉人十分崇尚的捷悟敏才,她是紅樓群釵中作詩最多最好的詩人。海棠詩社以三寸長燈草粗細的夢甜香燃盡為限,其間要作成一首詩。別人窘迫苦吟時,黛玉從從容容,一揮而就,擲與眾人。(第37回)湘雲行的酒令要求是:「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有的話,共總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此酒令雅俗並存,非博識淹通,思維敏捷,才學過人者不能為。寶玉及眾姐妹中只有黛玉湘雲說出了這「謅斷了腸子」的酒令,因為酒令是湘雲所出,所以不排除宿構的可能,黛玉卻是臨時代寶玉說的,酒令是「落霞與孤鶩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枝折腳雁,叫得人九迴腸。這是鴻雁來賓。」又拈了一個榛瓤,說出酒底:「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雖然沒有湘雲說的酒令引人發笑,但酒面出典是王勃的《滕王閣序》、陸游的《寒夕》、《札記·樂記》;酒底出典是李白的《子夜吳歌》,一時湊成,足見其捷才。(第62回)黛玉應對敏妙;加之未脫孩子氣的表現欲;旁若無人,略無顧忌的疏狂;不免顯得尖酸刻薄。李嬤嬤說:「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厲害。」(第8回)寶釵也展屢讚她:「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第8回)
《淮南子·原道訓》曰:「故機械之心,藏於胸中,則純白不粹,神德不全。」黛玉天性淳厚,天懷待人,毫無機心。由於這敦厚深醇是天性的自然流露,並非刻刻為之,因而人所不易見,其實黛玉的刻薄最是有口無心。王夫人的丫頭彩雲,偷了茯苓霜給賈環,平兒處理此事時投鼠忌器,怕傷了探春的體面,寶玉為瞞髒應承了此事。湘雲說出酒令「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有桂花油」時,黛玉打趣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怕裡誤著打竊盜官司。」其實她原是打趣寶玉的,就忘了彩雲的事,寶釵暗暗地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連忙用行令猜拳岔開。(第62回)黛玉稱襲人「嫂子」,明明就是晴雯說的:「便是你們鬼鬼崇崇干的那事,也瞞不過我去。」(第31回)但黛玉與襲人之間並無芥蒂,寶玉的奶母李嬤嬤罵襲人,黛玉說:「那襲人待他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揎他,可見老背晦了。」(第20回)襲人升為準姨娘,黛玉真心約湘雲向她道喜。(第36回)黛玉曾當面告訴寶釵自己曾經懷疑她「有心藏奸」,平常打趣寶釵的話也最多。只因一次說酒令怕罰,情急中說了《牡丹亭》、《西廂記》的隨詞,寶釵沒有在人前使她難堪,並借「審問」化解了她的疑癖,黛玉便真心認為寶釵厚道。因為這件事,黛玉從此與寶釵結成金蘭之契。
賈府向薛姨媽提親後,姨媽口稱要與尚在獄中的薛蟠商量,但從寶釵迴避不進園,以及薛家有了正經事,就與寶釵商量的家風,(第57回)足見寶釵已經知道婚姻的事,黛玉及園中姐妹常惦記她,薛姨媽就用話遮掩過去。寶釵更以書札寄黛玉,感歎家運,許為知音:「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黛玉很為這「惺惺惜惺惺」而感動。(第87回)在此之前,黛玉的丫頭雪雁聽了誤傳,告訴紫鵑說寶玉定了親,黛玉聽說後,「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像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黛玉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要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第89回)黛玉如此多心,在寶玉定了要娶寶釵為妻時,卻因相信寶釵的友誼而不起疑竇,從中不難看出黛玉憨實的本性。
黛玉所謂不輕放人,也就是愛當面嘴裡刻薄人,但她沒有損人利己的機巧之心,所以絕不會傷害別人。黛玉與湘雲目睹了絳雲軒一幕,未出閨閣的寶釵坐在衣冠不整的寶玉床邊繡花,這是很露輕薄的事。(第36回)倘若黛玉張揚此事,輕則寶釵在長輩心目中端莊嫻淑的印象蕩然無存,重則是王夫人說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第74回)寶釵就會陷入盡濯西江水,難洗此面羞的境地。黛玉只在知情者襲人面前取笑,讓寶玉看在寶釵替他趕蚊子的份上,去給薛姨媽拜壽。(第36回)輕掠而過,不傷厚道。寶玉的取笑話,黛玉常哭鬧著要告訴去,怡紅院吃了閉門羹,她尋思是:「必竟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第26回)黛玉被比作戲子,給眾人取笑了,卻並沒有發作。倒是湘雲不防頭說了戲子「倒像林姐姐的模樣」。寶玉又怕黛玉惱,又怕湘雲得罪了黛玉,瞅了湘雲一眼,引起湘雲誤解,竟連同黛玉一起怪罪起來。黛玉見寶玉私心裡維護湘雲,深責寶玉「比人家比了笑了還利害」,但對湘雲一如既往,仍同行止。(第22回)寶釵曾說黛玉「妝憨兒」。(第42回)的確,從表面看,黛玉不像寶釵那樣「真真是有涵養,心地寬大的。」(第32回)但從本質看,黛玉屬於心實吃虧的憨厚人,正如她自己所說:「誰都像我心拙口夯的,由著人說呢。」(第30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一回,寶玉拿寶釵比體胖怯熱的楊貴妃,寶釵大怒,冷笑了兩聲,反譏寶玉是楊國忠;因見黛玉有得意之態,一陣夾槍帶棒,用負荊請罪的典故,羞辱了剛剛和好的寶黛。(第30回)黛玉單純,寶釵深心還表現在黛玉說話得其環中,寶釵說話意在言外。寶玉挨打後,寶釵責問薛蟠反被他擊中想與寶玉成配的要害,因此哭泣了一夜,黛玉誤以為是為寶玉傷心,「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頭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第34回)純粹是拈酸吃醋,並無影射。寶玉被魘,病情好轉,黛玉唸了一聲佛,寶釵當著眾姐妹說:「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度化眾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第25回)張新之回中評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寶釵此時此語意也。」黛玉傾訴煩難,寶釵開玩笑說:「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第45回)甚至拿黛玉與自己的哥哥呆霸王薛蟠取笑,(第57回)都隱隱透露了心中篡奪黛玉婚姻的意圖。
《因麒麟伏自首雙星》一回,湘雲的丫頭翠縷,強項饒舌,癡憨可掬。(第45回)賈母等一家子猜燈謎承歡取樂,賈蘭卻因賈政並沒有去叫他而不肯來,眾人都笑他是「天生的牛心古怪」。(第22回)大觀園題額,賈政意欲叫寶玉稱讚後來命名為稻香村的地方,寶玉不作違心之言,「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怪他癡呆不改。」(第l7回)作者借香菱之1:3,讚美了這種略帶野性的嫵媚本性:
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第80回)。
第89回,寶玉見黛玉:
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錦裙。真比如:
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這一聯贊語,上句補寫容止,下句讚美黛玉尚氣使性,不枉不屈,自我尊重,不包羞忍辱的高貴氣質。黛玉「本性嬌懶」,(第22回)將養病體時「有時悶了,又盼個姐妹來說些閒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第45回)這是典型的「我醉欲眠」,興盡則去,豈待不合的名士作派。女兒天性愛撒嬌,在人前最老到的寶釵,見了薛姨媽還伏在懷裡「撒嬌兒。」(第57回)寶玉欺負了黛玉,黛玉拉王夫人評理,王夫人只以一句「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敷衍過去,(第28回)一個「拉」字,若即若離的,已見出沒娘人的楚楚可憐,但她決不以隱忍來承旨博歡。比如黛玉從不掩飾在寶玉面前的態嬌性傲,寶玉不過讚了湘雲會說話,當著賈母,黛玉冷笑道:「他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第3l回)元宵節家宴上「賈母又命寶玉道:『你連姐姐妹妹的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干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他偏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乾。黛玉笑說:『多謝』。」(第45回)這個細節,也能看出黛玉的個性。賈母讓寶黛常在一處,是想寶玉「開心一會子」,特別關照「只別叫他們拌嘴。」(第17回)但黛玉並不因此對寶玉溫順,有一次竟吵得自己大哭大吐,寶玉發狠砸玉,氣得賈母傷心落淚,怨天怨地。(第30回)在王夫人面前,黛玉不等寶玉一塊去吃飯,寶釵又特別點醒寶玉一貫在黛玉面前做小服低:「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他心裡打緊的不自在呢。」(第28回)這樣率性而行,在賈母特別是王夫人心裡是犯嫌的。黛玉對寶玉身邊的人,也坦蕩磊落。襲人是寶玉的偏房,寶釵為籠絡她,又幫她做鞋繡花,又贈送戒指,慇勤備至。可是當襲人拿話試探黛玉,說正配不必對偏房行得太毒,黛玉明明知道此話有因,還是照直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第82回)
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第5回)又「素性好潔。」(第25回)性好高者,居傲不能下;性好潔者,狷隘不能容。正如李贄《與耿克念》一文中所說:「若要我求庇於人,雖死不為。」這種不怕人不靠勢,譴求自由人格獨立精神的名士風範,內不見己,外不見人,無美於中,無丑於外,無疑是自處異勢。王善保家的說晴雯的一段話多少也代表了黛玉在賈母等人心中的印象:「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像那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隻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不大成個體統。」(第74回)
三
晉人對感情的看法是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寶黛二人的木石前盟訂於三生石畔,三生石是信石,除宿命的因素外,忠貞不渝、情所獨鍾的喻意十分顯豁。太虛幻境癡情司仙女說:
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洩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第111回)
黛玉對寶玉那種「為的是我的心」的感情,(第24回)正是欲放未放的真情至性。
重人還是重物,足可區分情之深淺真假。寶釵襲人對寶玉似乎也很看重,可是寶玉心裡透亮,他曾對釵襲二人說:「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你們既放了我,我便跟著他走了,看你們就守著那塊玉,怎麼樣?」(第117回)黛玉所看重的是寶玉美玉無瑕的人品。寶玉雨中回怡紅院,黛玉怕他滑倒,嫌寶玉的羊角燈籠雨中不亮,便把玻璃繡球燈點給了寶玉,寶玉說自己也有一個,怕下人失腳滑倒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說:
跌了燈值錢呢?是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裡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裡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第45回)
寶玉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受到創傷,黛玉都會念之牽之、性命系之。黛玉見、r頭幫寶玉戴斗笠手腳重些,就不避嫌疑,親自與他戴;聽說寶玉不中用時,競讓紫鵑拿繩子來勒死自己;(第57回)寶玉挨打後,黛玉「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第34回)黛玉擔心賈政逼問功課寶玉要吃虧,為不讓寶玉分心,「只妝不耐煩,把詩社更不提起;」並仿照寶玉字跡抄了幾十張蠅頭小楷用以塞責;(第70回)第18回賈妃命寶玉作四首五律,寶釵代改「玉」為「蠟」;黛玉則代擬一律。二人用心各不相同,黛玉是看寶玉構思太苦,寶釵因賈妃不喜「紅香綠玉」,為的是不與賈妃背馳,洪秋蕃評黛玉日:「直是真心關切之人,故代成一律,毫無矜伐。以視改~『蠟』字,奚落一番,即望望然去之何啻霄壤!」6
能重其人即能遂其性,所以黛玉希望寶玉:「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為我把自己失了?殊不知你失我也失⋯⋯。」(第29回)寶玉之性是怡紅快綠的泛愛主義,紅綠代表了自然色彩和女性美。黛玉不說混帳話,除了不勸寶玉講談仕途經濟應酬庶務,也包括不勸他改愛紅的毛病。在黛玉房裡,寶玉就著湘雲殘香剩水中洗臉。欲吃胭脂時被湘雲打落,特別是湘雲幫寶玉梳篦時,嬌語喃喃,十分諧洽。(第2l回)黛玉對此十分坦然,倒是襲人寶釵代為行妒;(第21回)寶玉作芙蓉誄祭晴雯,奠以群花之蕊、冰鮫之毅、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種自然之物,誄之曰:「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El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第78回)用情不可謂不深,卻不見黛玉妒色,反而贊為:「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了。」(第79回)僧尼妙玉對寶玉有情,邀品茗叩生辰,同行同坐,賞音聽琴,李紈罰寶玉去櫳翠庵取一枝紅梅,寶玉樂為,黛玉不讓人跟著,說是「有了人反不得了。」(第50回)雖然洞見其微,但對這種不摻任何肉慾成分的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還是予以了深切的諒解和同情。
劉姥姥編了個小姐雪下抽柴的故事,寶玉信以為真,黛玉調侃他:「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更有趣兒呢。」(第39回)但決不會含酸潑醋,作獅子吼。寶玉留情丫頭小紅,反是「怕襲人等多心」,(第26回)小紅懼的也是「寶玉身邊的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小紅只是在房中沒人時給寶玉倒了一盞茶,秋紋、碧痕「忙進房看時,並沒有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俱不自在。」(第24回)寶玉為愛紅意淫的毛病大受笞撻,黛玉悲切難禁,才抽抽噎噎地勸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第34回)讓寶玉改悟前情,純然是因為寶玉於世道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第5回)這在黛玉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黛玉以肝液潸潸的真情真性與寶玉戀愛,而寶釵的金鎖冷香都非宿緣,「金」是塵世間的聲色貨利,「冷」指寶釵無情無意,洪秋蕃曾斷言金鎖冷香都是薛氏母女捏造的婚姻圈套;第28回寶玉說要給黛玉配一料根本無法配製的丸藥,確實是有意以此謊揭穿彼謊,可惜眾人都注意謊面忽略了謊底。黛玉動輒提及金鎖寶玉、暖香冷香、寶姑娘貝姑娘,看似拈酸,其實是眼光四射。
「是真名士自風流」,作者在在以「風流」品鑒黛玉,點明黛玉性格中實際存在的灑脫放逸高雅瀟灑;同時與湘雲映射,內蘊了「風流雲散」這種與生俱來的必然悲劇性。黛玉製作的更香燈謎正是她自身的寫照:「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第22回)《椿齡畫薔癡及局外》一回對齡官的描寫,明顯是作為黛玉的補筆。齡官「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有黛玉之貌;「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上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又有黛玉葬花之神。(第30回)黛玉與寶玉,一草一石,「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第29回)寶玉對齡官的體貼其實就是黛玉內心的大慟:
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的大心思,這麼個形景,外面他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呢。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得住煎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第30回)
黛玉高自標置,不屑自媒;她有種種自戕的乖僻,如流淚、葬花、絕粒⋯⋯,這是她的強烈要求與這一要求根本無法實現的衝突引起內心激盪後的外在表現,理想不能實現不僅在於「金玉姻緣」橫亙住了「木石姻緣」,也在於「木石姻緣」本身的局限。當黛玉聽說寶玉提親,寶黛的表現是:
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後有意遭塌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只是黛玉雖有千萬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候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第89回)
但黛玉尊重感情執著理想,甚至桃花落英不隨沁芳流水。黛玉臨死時說,「我的身子是乾淨的」,(第98回)就是指她保持草木本心的清潔本質並且九死不悔。其自重如此,重道又如此,為道既重,則其它不復入念。當現實世界是順天然之性而死,逆天然之性而生,黛玉很自然地選擇了本質,放棄了存在。
李贄在《三大士像議》中記載,楊定見攜來一顆準備安放於菩薩面頂肉髻的寶石,取石吸草,以辨真否,石競不吸草。「和尚乃覺曰:『寶石不吸腐草,磁石不引曲針,自古記之矣。快取一莖新草來投之!』一投即吸。」7寶玉在太虛幻境看見絳珠草也是這樣相互吸引:「只見微風動處,那青草已搖擺不休,雖說是一枝小草,又無花朵,其嫵媚之態,不禁心動神怡,魄消魂散。」(第16回)寶玉說人力造作即非大觀,則大觀園應是明心見性的所在,雙真佳會在大觀園仍不被見容。太虛幻境也指人類太虛空之性的幻影,李贄釋太虛空之性曰:「本非人之所能空也。若人能空之。則不得謂之太虛空矣。」8太虛幻境是不著一毫人力不染一點塵埃,所謂徹見自心佛性,是虛幻不實的存在;而神瑛侍者絳珠仙子歷劫降凡歸真,明顯已是死亡意象。寶玉的《芙蓉誄》實際上是雙誄晴雯黛玉,我們不妨也借此志哀是禱,成禮期祥:
既是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予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予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第78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