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形象探源(二)
四 晚明才女馮小青、朱楚生和葉小鸞素材之利用
有歷史學家說,晚明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這比擬或有不當之處,但從十六世紀以來的中國社會,隨著經濟的不斷發展,資本主義萌芽開始產生並增長,思想界也開始活躍,追求個性解放的人文主義思潮開始逐漸崛起。如果不是明末動亂與滿族入主中原打斷了這一歷史進程,中國封建社會原有逐步孕育出東方式資本主義胎兒的可能。在晚明的人文主義思潮中,特別在經濟和文化發達的江浙地區,先後出現了許多才華洋溢且富有個性的才女。她們都曾受過良好的教育,對窒息人性的封建禮教開始懷疑,有的甚至在思想乃至行動上開始了反叛。追求個人人格尊嚴、追求愛情與婚姻的自由成為她們的人生目的,如果不能達到這個目的,她們寧可捨棄生命:《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和《 牡丹亭》 中的女主角杜十娘和杜麗娘就是她們在文藝作品中的典型形象。
曹雪芹在塑造林黛玉形象時、為了渲染她的出身背景以及她那尊重自我、多愁多,情的性格,又從馮小青、朱楚生、葉小鸞等晚明才女的傳記中擷取某些素材,加以變化改造,揉合於林黛玉形象之中。試分述之。
(一)馮小青
有關馮小青的傳記,主要是明末馮夢龍《情史類略》 卷十四的《 小青傳》 以及清初張潮《 虞初新志》 所收佚名《 小青傳》;張岱《西湖夢尋》 有《 小青佛捨》 短文一篇;明末清初吳炳《 療妒羹》 傳奇亦是據《小青傳》 改編,此外,清初的筆記小說中也有述及,內容大體一致。馮小青是萬歷時人(1595 一1612 ) ,生於揚州,父早逝,母為女學堂教師。小青母出人大戶人家,因美慧敏捷而受人愛重。十六歲時,其母貪圖巨額聘金將她嫁給杭州鄉紳原國子監祭酒馮具樞之子雲將為妾。雲將「憨跳不韻」,實乃一粗魯男子,小青當時年僅十六,身體尚未發育完全,不堪蹂躪以至性心理不能健康發展至異性戀而停滯回流至自我戀,最後成為病態的「影戀」, (與自己的影子發生戀愛,參見潘光旦《 馮小青性心理探秘》 一書),十八歲時得肺病吐血而死。在有關小青的記述中,曹雪芹選取了以下材料用於林黛玉形象的構思:
( 1 )《 小青傳》 記(引自《 虞初新志》 ):
(小青)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 心經》 ,一再過,了了,復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早慧福薄,願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爾。」家人以為妄,嗤之。
「紅樓夢」第三回黛玉對賈母、王夫人等說:
那一年我二歲時,聽得說來了小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家父母則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娃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顛顛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也。
兩者之間有明顯聯繫。
( 2 )林黛玉多情多愁,常獨自流淚。馮小青獨居西湖孤山別墅,「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歌,謖謖松聲。羅衣壓肌,鏡無干影,晨淚鏡潮,夕淚鏡汐。」(《 與楊夫人書》)小青終日愁恨以淚洗面,對曹雪芹構思林黛玉形象顯然有所影響。
( 3 )小青之詩與黛玉之詩有相通處。如小青贈楊夫人之絕句:
百結迴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小青以夕陽中的桃花影自比,與林黛玉《桃花行》 中「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干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等構思一致。
(4)馮小青有七絕比芙蓉花:
脈脈溶溶瀲艷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
曹雪芹亦比林黛玉為芙蓉,第六十二回姑顰得芙蓉花簽,祭晴雯的《芙蓉女兒誄》、實際亦是為她而寫(第七十九回庚辰本雙批:「雖誄晴 雯,而又實誄黛玉也。」又見靖本批語抄件第144 條)。第八十九回寫林黛玉聽見寶玉定親的消息後,「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瘦影自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所引正是馮小青的詩句。這段描寫也明顯來自《小青傳》 ,可見後四十回作者也有意運用馮小青的素材寫林黛玉。
(二) 朱楚生
朱楚生是晚明名伶,善演調腔戲和昆曲。張岱《陶庵夢憶》 有文記述:
朱楚生,女戲耳。…… 楚生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楚楚,鮮明整潔貌。謖謖,勁挺有力貌,語出《世說新語· 賞譽》 :「傻傻如勁松下風。」) ,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
朱楚生風韻極佳,既楚楚可愛又嬌秀挺拔有林下風;她的雙眉表現出一種獨特的意態,她的睫毛顯示出深切的情感,而她最善解人意者在那如煙含露的雙目,嫵媚的神情令人意會而不可言傳。張岱集中描繪楚生的眉目之美及整體風韻,曹雪芹第三回從寶玉眼中寫黛玉,也正是突出她的「兩彎似蹙非蹙罥胃=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以及她那「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的風度: 曹雪芹與張岱的審美情趣何等相似。
楚生雖是女伶而有詩人氣質,她專深於情,愛好幻想,常常因幻想而失去自制力。她將所有的情感都給予了幻想中的自然、幻想中的情人與幻想中的藝術,以至現實世界不復存在。張岱這樣描繪她的多情多愁:
楚生多遐想,一住深情,搖靨無主。一日,同余在定香橋,日哺煙生,林木窅冥(深遠貌),楚生低頭不語,泣如雨下。余問之,作飾語以對。勞心忡忡,終以情死。
必定是夕陽西下的自然景觀觸動了她心靈深處的往日經驗而感到人生的悵惘了吧?《 紅樓夢》 以黛玉為「情情」之化身,她見落花飄零而自傷身世,常常「抱膝枯坐,自淚不干」, (第二十七回),又聞《 牡丹亭》 曲而聯想及唐宋詩詞名句,認識到時間的永恆與美質的難以久留而產生了對人生的感傷:「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見第二十三回)林黛玉也正是朱楚生那樣「多遐想,一往情深,搖颺無主」,最終她亦將「勞心忡忡,終以情死」。在塑造林黛玉形象時,曹雪芹確有借鑒張岱關於朱楚生記述的可能。
(三)葉小鸞
葉小蠻(1616 一1632 ) ,字瓊章,是晚明吳江才女,出身名門:父葉紹袁字仲韶,乃天啟進士,官至工部主事,因不耐繁冗事務而辭職家居;母沈宜修,字宛君,工詩善書。小鸞生而穎異,寄養舅家,三四歲時,「口授《萬首唐人絕句》 及《 花間》 、《 草堂》 諸詞皆朗然成誦,終卷不遺一字」, 「四歲能誦《 離騷》 ,不數遍,即能了了」。十歲歸家,十二歲能詩,十四歲能奕,又能書畫、奏古琴。十七歲在婚前五日未嫁病逝。著有詩詞文集《返生香》 。小鸞之兩姊紈紈.小紈亦善詩詞,一家以詩詞唱和為樂,作品編為《午夢堂全集》 。葉小鸞有關素材為曹雪芹所採用於杯黛玉形象者,較明顯的有:
( 1 )小鸞的明敏早慧,精於詩詞及未嫁而逝,均與林黛玉相仿。
(2)小鸞逝後,其父母哀痛,作《 窈聞》 、《 續窈聞》 及《 季女瓊章傳》 悼念,其中言及小鸞之容貌、愛好、精神均與林黛玉相類似。如其母沈宜修《 季女瓊章傳》 記:
兒鬢髮素額,修眉玉頰,丹唇皓齒,端鼻媚靨,明眸善睞,秀色可餐。無妖艷之態,無脂粉之氣,比梅花覺梅花大瘦,比海棠覺海棠少清,故名為豐麗,實是逸韻風生。若謂有韻致人不免輕佻,則又端嚴莊靚。總之「王夫人林下之風,顧家婦閨房之秀」兼有之耳。
作詩不喜作艷語。集中或有艷句,是詠物之興。填詞之體如秦少游、晏小山代閨人為之耳,如夢中所作《鷓鴣天》,此其志也。
每日臨王子敬《 洛神賦》 或懷素草書,不分寒暑,靜坐北窗下,一爐香相對終日。余喚之出中庭,方出,否則默默與琴書為伴而已。其愛清幽恬寂,有過人者。又最不喜拘檢,能飲酒,善言笑,瀟灑多致,高情曠達,夷然不屑也。性仁慈寬厚,侍女紅於,來曾一加呵責。識鑒明達,不拘今昔間事,言下即瞭然徹解。或有所評論,定出余之上。餘日:汝非我女,我小友也。
在沈宜修的實錄中,我們彷彿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林黛玉!
( 3 )小鸞逝後,她父母思念不已,乃為之作佛法行冥事.請當時名聞江南的乩壇大師金采(即金聖歎,詳見孟森《明清史論著集書續編· 金聖歎考》 ),扶乩召請女尼𣵪的禪師下壇,於庵請小鸞的魂靈回家。據𣵪庵稱,小鸞前世原來是月府待書仙女寒簧(按:第七十八回《 芙蓉女兒誄》有「寒簧擊敔」之句,「寒簧」之名首見於葉紹袁《續窈聞》,可證曹雪芹必讀過《午夢堂全集》 ,由此亦可推定探春之大丫鬟致名「侍書」而非「待書」)。《續窈聞》 又記小鸞亡靈皈依佛門受戒時的諸語,有「勉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之句,對曹雪芹構思《葬花詞》 及「冷月葬花魂」等都可能有所啟發。家世淵源也會使曹雪芹注意到葉小鸞其人其事,因為葉小鸞的胞弟詩人葉燮及其子葉藩都是雪芹祖父曹寅的好友,《楝亭詩鈔》 中屢見唱和。曹雪芹將葉小鸞作為林黛玉形象的素材來源之一是可能的。
五 竹、芙蓉與芭蕉之象徵
從《 楚辭》 始,中國文學特別是詩歌已有「香草美人」的傳統,意即以詠贊香草與美人以寄托作者之理想與感慨。曹雪芹《紅樓夢》 也有借花木香草象徵人物品格的創作意圖,顯著的如杏花寫探春,海棠比史湘雲,牡丹和衡蕪苑的香草籐蔓擬薛寶釵,桃花和茶靡花分別喻襲人和麝月等。對林黛玉,則是以竹、芙蓉和芭蕉來象徵她的精神風貌。
(一)竹
林黛玉所住的瀟湘館為翠綠的竹林所圍繞,如前所述,這與巫山女神和湘妃的神話傳說有密切聯繫。由於竹子霜雪不侵、勁直不彎且終年長綠,我國的文學家和藝術家常常在詩文繪畫中以翠竹為描寫對象,頌讚她的高貴品格,以致在中國人特別是文凡藝木家的心目中,竹子成為堅貞高標、清雅孤傲的化身。有關竹子的詩文繁多,不勝徵引,單康熙四十七年出版的《廣群芳譜》就收有《 竹譜》 五卷,《楝亭書目》藏有此書,曹雪芹當然讀過。略引數則:
( 1 )君子比德於竹焉。原夫勁本堅節,不受雪霜,剛也;綠葉萎萎,翠筠浮浮,柔也,虛心而直,無所隱蔽,忠也;不孤根以挺聳,處相依以林秀,義也;雖春陽氣王,終不與眾木斗榮,謙也;四時一貫,榮衰不殊,常也;垂贅實以遲鳳,樂賢也,歲擢筍以成干,進德也。(唐劉巖夫《植竹記》 )
( 2 )風梢雨籜,上傲冰雹;霜根雪節,下貫金鐵。(蘇軾《 戒壇院文與可畫墨竹贊》 )
( 3 )高節人相重,虛心世所知。鳳凰佳可食,一去一來儀。(張九齡《 和黃門盧侍郎詠竹》 )
( 4 )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姿。眾類亦云茂,虛心寧自持。多留晉賢醉,早伴湘妃悲。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薛濤《 酬人雨後玩竹》 )
( 5 )本是瀟湘人,最愛瀟湘竹。何處丘中琴,歷歷瀟湘曲。(馮琦《 竹》 )
( 6 )鳳尾森森半已舒,玳紋滴瀝畫難如。虛心不貯相思淚,還作風流向綺疏。(方伯說《 斑竹》 )
上引這些詩人都可能對曹雪芹構思林黛玉形象有所影響,特別是以竹之品質:勁節而剛,綠翠而柔,虛心而直,貞靜而常等寫林黛玉的精神世界,更為讀者之所共見。
曹雪芹家亦有愛竹的傳統。他的祖父曹寅素喜種竹,在北京、蘇州、江寧和揚州等地都隨處種竹,幾乎與晉人王子猷一樣到了「何可一日無此君」的程度(見《世說新語·任誕》 。《楝亭詩鈔》中屢見以竹為題材的詩篇,如卷二有《題堂前竹》: 「晚風灑灑長簷下,九月瀟湘可臥游。」禱五《 題西軒竹》 :「自是百軒主,幽人豈厭幽。」卷六《使院種竹》之四,
夕月凌春煙,吹墮古亭右。流光上琅殲,姽嫿如刺繡。仙人叱青鸞,俗回罕能覲。驚風一飄飆,逸氣不可囿。帝止杳何期,埃塵彌宇宙。所賴素心侶,洗伐脫泥垢。世占利執徐,此語益悠繆。惟有君子貞,周防庶長茂。
強調竹子之瀟灑、幽潔、飄逸、素心,譽之為君子,又語連「瀟湘」、「姽嫿」,均與林黛玉的精神風貌相似,有影響曹雪芹構思之可能。
(二)芙蓉
《 紅樓夢》 兩次以芙蓉比黛玉:一見於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她抽得芙蓉花;二見於第七十八回,賈寶玉撰《芙蓉女兒誄》 祭晴雯,在花叢中受祭者卻是黛玉,庚辰本脂評又云:「當知雖誄晴雯,而又實誅黛玉也。」 脂評又見於靖本批語抄件第144 條。
據《 廣群芳譜》 卷39 ,木芙蓉一名「拒霜花」, 「最耐寒而不落不結子」, 「種池塘邊,映水益妍」。第三回林黛玉出場時,作者有一段韻文描寫她的容貌風度,其中「閑靜時如嬌花照水」, 「嬌花』夕並非泛指,正指池上芙蓉而言。《 廣群芳譜》 又記:「此花清姿雅質,獨殿群芳,秋江寂寞,不怨東風,可稱侯命之君子矣」。按此處典出唐代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曹雪芹在第五回《 紅樓夢曲·虛花悟》 ,第四十回湘雲所言牙牌令詩句、第六十二回探春所抽各花簽三次運用過「日邊紅杏倚雲栽」,故高蟾此詩所寫木芙蓉的情神必為曹雪芹注意且用為林黛玉形象之素材,秋江寂寞而不怨東鳳的木芙蓉,正是林黛玉清姿難質高傲寧靜品格的象徵。曹雪芹為木芙蓉花簽設計的題詞「風露清愁」,既切合木芙蓉的風韻,又與林黛玉多愁善感的氣質相吻合,故眾姊妹都說「除了他(林黛玉), 別人不配作芙蓉」。
古人歌詠木芙蓉的詩詞,亦多注意於此,例如:
( 1 )翠幄臨流結絳囊,多情常伴菊花芳。誰憐冷落清秋後,能把柔姿獨拒霜。(劉埕《 木芙蓉》 )
( 2 )千林掃化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喚作拒霜知未稱,細思卻是最宜霜。(蘇軾《和述古拒霜花》 )
( 3 )辛苦孤花破小寒,花心應似客心酸。更憑青女留連得,未必愁紅怨綠看。(范成大《 窗前木芙蓉》 )
「青女」系神話中的霜雪女神。三詩皆注意頌讚芙蓉霜中獨艷的「晚芳」品質,這種品質,除了菊花而外,在花中確是芙蓉之所獨具,而且這與竹子的霜雪勁節亦相配合:曹雪芹取木芙蓉為林黛玉形象之象徵確實貼切不移。
(三)芭蕉
怡紅院中對植芭蕉與海棠,賈寶玉為之題額「紅香綠玉」。「黛」為青綠色,黛玉之名意即綠玉,而此處卻用為芭蕉的代詞,可見曹雪芹有以芭蕉象徵黛玉的意圖。第十七回介紹「瀟湘館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芭蕉葉闊大且終年綠翠、久已成為爽朗高遠的象徵。黛玉個性有其明朗幽默舒思空人一面、、以芭蕉為喻也很適當。種植芭蕉以觀綠陰並聽夜雨乃古代詩人之韻事,他們只要一寫芭蕉詩,不是欣賞它的綠陰碧光,就是追求雨打芭蕉的淒清意境,賀鑄《題芭蕉葉》謂:「隔窗賴有芭蕉葉,未負瀟湘夜雨聲。」曹雪芹之所以要在瀟湘館後院種上芭蕉正是為了以芭蕉夜雨襯托象徵林黛玉的淒涼處境與多愁性格。李清照晚年有《添字採桑子》 即詠此情境,最合黛玉與芭蕉之關係: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久雨),點滴霖窟,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芭蕉舒捲的碧葉,有如林黛玉那禁閉而又深廣的內心世界;雨滴芭蕉 與雨灑竹林一般,都襯托並表現了林黛玉的愁苦幽婉的心境,在第四十五回林黛玉詠《秋窗風雨夕》 有過特筆描寫:
這裡黛玉喝了兩仁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湊涼。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浙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將閒,方漸漸的睡了。
雨滴竹梢蕉葉的氣氛,與林黛玉當時心情的悲涼寂寞正相一致。總而言之,曹雪芹在《紅樓夢》 中自引冷、芙蓉、芭蕉等草太為林黛玉性格的象徵,又隨情境的變化加以特筆描繪襯托林黛玉的內心世界,實在是一種非常高明的文學技法.具有含蓄韻雅的美學價值。
六 「黛玉葬花」情節之構思
第二十三回和二十七回兩次寫及黛玉葬花,乃正面描繪黛玉詩人氣質的場景,對林黛玉形象起了極好的烘托作用。這一情節的素材,顯然來自唐代名詩人劉庭芝(希夷)《代悲白頭翁》 和明代唐寅(子畏)《 花下酌酒歌》 及其葬花軼事聯想構思。如《 代悲白頭翁》 :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全唐詩》 卷八十二)
唐寅的《 花下酌酒歌》 已有受上詩影響的痕跡:
枝上花開能幾日,世上人生能幾何?昨朝花勝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今年人比去年老。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日今年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六如居士全集》 卷一)
將劉希夷與唐寅的詩句與《 葬花詞》 比較,可見後者曾深受它們的影響與啟發。至於黛玉葬花之情事,除了生活原型本身的素材而外,也有據唐寅軼事構思之可能:
唐子畏(伯虎)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征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怦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於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六如居士外集》 卷二)
劉庭芝和唐寅都是作者在第二回提及的「正邪兩賦」之「情癡情種」,以其詩句及軼事構思黛玉葬花的情節以充分表現林黛玉形象之美當極可能。
自唐寅之後至曹雪芹之前,「葬花」屢見於記述。如晚明馮夢龍編《醒世恆言》 中《 灌園叟晚逢仙女》 中寫及秋先有「葬花」、「浴花」之事:
(秋先)到花謝時則累日歎.息,常至墮淚。又捨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輕輕拂來置於盤中,時常觀玩。直至乾枯,裝入淨甕。滿甕之日,再用茶酒澆奠,慘然若不忍釋。然後親捧其甕,深埋長堤之下,謂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滌淨,然後送入湖中,謂之「浴花」。
晚明吳江才女葉小鸞有「戲捐粉盒葬花魂」之詩句(詳前)。明末清初的著名詩人杜濬(他是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忘年交,入清不仕的明遺民)也常收集乾枯的瓶花葬埋於屋旁,見其《變雅堂文集》 卷八《 花家銘》
余性愛瓶花,不減連林。… … 凡前後聚瓶花枯枝計百有十三枝為一束,擇草堂東㑿地穿穴而埋之。銘曰,妝菊、汝稱、汝水仙、木樨、蓮房墜粉、海集垂絲,有榮必落.無生不衰,骨痊於此.其魂氣無不之,其或化為三大勺真詩乎!
「花塚」之名,始見於此。至於黛玉之花家又名「埋香塚」,應取意於唐李賀《李長吉歌詩》 卷四《 官街鼓》 「柏陵飛燕埋香骨」,第二十七回回目下句正作「埋香塚飛燕泣殘紅」:曹雪芹將黛玉比趙飛燕,除了以其形體之瘦削象徵她性格之清高孤傲而外,從李賀詩句聯想構思當亦可能。
此外,作者祖父曹寅《 楝亭詩鈔》 卷四有《題柳村墨杏花》 七絕( 「柳村」姓陶,乃曹家所聘之老畫師):
勾吳春色自藞苴,多少清霜點鬢華。
省識女郎全匹袖,百年孤冥葬桃花。
末兩句之意象亦極可能予曹雪芹之構思黛玉葬花及花家以影響。(按「藞苴」,不熟粗糙之意,出《 朱子語類》 。)
除了以上所引述的前人詩文的淵源及影響而外,黛玉葬花之情節也可能取自生活原型本人的往昔經歷。第二十三回寫黛玉葬花形象:「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竹〔錦〕 囊,手內拿著花帚」,庚辰本有三條脂評:
( 1 )一幅采芝圖,非葬花圖也。
( 2 )此圖欲畫之心久矣,誓不遇仙筆不寫,恐襲〔 褻〕 我顰卿故也。己卯冬。
( 3 )丁亥春間偶識一浙省發〔客〕 ,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緣所纏無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幾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悵然之至。恨與阿顰結一筆墨緣之難若此。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前兩握批語應出於脂硯之手,末條乃畸笏所批,他們二人皆曹家人(脂硯可能是曹雪芹的堂兄弟,畸笏可能是曹頫\),批語顯示黛玉葬花乃曹家人熟習之舊事。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生活原型乃同一人(詳後),葬花韻事即可能是她當日在江寧曹家西園或曹家桃源別墅(隨園前身)的閨中遊戲,受到曹家諸人的注意與欣賞,多年後為曹雪芹寫入《紅樓夢》 中。
七 林黛玉的生活原型
據《 紅樓夢》 卷首自述,作者的創作動機之一是「使閨閣昭傳」。正是由於曹雪芹那不忍「使其泯滅」的博大胸懷,才使這些「當日所有之女子」能作為藝術形象超越了時空局限流傳至今。因而小說中的許多悲劇女性都有生活原型,作為第一女主角的林黛玉當然並不例外。
經研究,我們知道.林黛玉和薛寶釵是作者曹雪芹根據一個生活原型將其一分為二,再通過虛構、誇張等藝術手法創造的藝術形象。
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生活原型本是一人,這有脂評可證。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回前總評云: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
回前總評一般系脂硯所批。脂硯瞭解曹雪芹的構思,他所謂「使二人合而為一」,並非超自然地將釵黛合為一身,而是指本回內容: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釵黛從此契合和好如一人而言;此批所謂之「幻筆」乃指作者將生活原型之一身份寫成林黛玉和薛寶釵兩個性格有很大差異、代表兩種不同類型古典少女的藝術形象。曹雪芹將生活原型性格中純真的一面加以豐富發展,通過藝術虛構集中塑造成林黛玉這個帶有初步民主主義色彩的封建主義叛逆者形象;又將生活原型性格中世俗的一面加以豐滿並典型化,概括並創造了封建淑女薛寶釵。曹雪芹的這種構思是很深刻的:封建社會的黑暗現實扼殺了少女心靈中真與美的因素,使之逐漸消亡,最終悲慘地死去;卻又保存了她身上的世俗之善並譽之為美,而這「善」最終卻又不得不在環境的影響與壓力下變而為「偽」。曹雪芹的這種創作意圖有庚辰本第二十二回眉批可作旁證:
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皆矣。丁亥夏,畸笏叟。
此批又見於靖本批語抄件第八十六條。甄寶玉與賈寶玉實即一人兩面,畸笏要讀者將釵黛也看成甄賈寶玉,其意即第四十二回回前總評所謂的「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脂硯和畸笏兩次提出這個看法並認為是「執筆人本旨」即作者之創作意圖,顯示林黛玉和薛寶釵這兩個藝術形象的生活原型實乃一人。曹雪芹在《紅樓夢》 中將她們寫成兩種不同性格、不同悲劇的代表並在具體的情節描寫中注意將她們並列以作對比,甚至在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圖理中將她們寫人一詩一圖,其原因就在這裡。
至於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生活原型是誰,這問題尚難確名回答。但我們大致可以肯定她系作者少年付代的戀人,因為甲戌本簫一回頁九眉批云:
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月波瀾,嘗追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此未石因果以洩胸中悒鬱。
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
可知曹雪芹在現實生活中確曾經歷過愛情方面的巨大變故,方構思出絳珠仙子以淚還債的愛情悲劇。從作者對《紅樓夢》 中釵黛形象之構思及描寫推側,似乎曹雪芹少年時代有過一個戀人,由於某種原因(如家庭干涉,選為秀女人宮或因曹家衰敗而離散等)而未能結合,此女後來被某顯貴者所佔有。作者始終不能忘懷她往日之癡情,故創造了林黛玉這個「情情」,以充分表現她美好純真的一面;作者諒解了她因環境逼迫和自身性格中的弱點而致的「無情」, 創造了另一個封建淑女薛寶釵。當然,這兩個人物都曾經過藝術虛構與誇張,無論是林黛玉還是薛寶釵或者她們的合二而一,與其生活原型的距離都已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