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隨筆》淺探

《讀紅樓夢隨筆》淺探

《讀紅樓夢隨筆》淺探

紅樓絮語

去年,在四川省圖書館特藏部新發現了一部題為《讀紅樓夢隨筆》(以下有時或簡稱《隨筆》)的抄本,為我們瞭解清代紅學研究的狀況及《紅樓夢》一書在清代流傳的情況、社會影響等提供了一件嶄新的資料。現特將此抄本的情況作一概略的介紹,並對其中的部分內容進行一些粗略的分析。

一  《讀紅樓夢隨筆》的概貌

    

《讀紅樓夢隨筆》計八冊,全系用毛筆精抄在墨欄十行紙上,全文約二十餘萬字。辨其字跡,抄者當為二人(或三人),字跡工整秀麗,絕少塗改之處,偶有修改訂正的文字,其墨色與字跡均與抄本原文有極太的差別,一望而知為後人所為。整個抄本均無任何題署和鈐記。    

    抄本書頁發黃,蟲蛀之處亦復不少,但整個說來,保存相當完好,書頁平展,字跡全部清晰可辨,這無疑應當感謝四川省圖書館特藏部的同志們。

    抄本的第一冊,系對《紅樓夢》全書的總的評價,這一部分約二萬餘字,作者在「總評」中說:

    

《紅樓夢》是天下傳奇第一書,立意新、佈局巧、詞藻美、頭緒清、起結奇,穿插妙、描摹肖、鋪序工、見事真、言情摯、命名切,用筆周妙處,殆不可枚舉。

以下便圍繞上列各點,逐一進行闡發。其餘七冊,系分別從第一回至第六十九回每一回的詳細批評和分析,但沒有過錄《紅樓夢》一書的原文,只是作者的評論文字。估計是作者先在自己閱讀的《紅樓夢》原書上逐回加批加評,然後再將這些文字整理修改後專門謄錄在這個本子上的。因此,這一抄本給予我們的印象,便似乎是目前這樣一部研究紅學的專著的形式。

    《隨筆》的作者所用以批評的底本,似乎屬程高本系統,但其中所引文字,與程高本之相比勘,又有較大的出入,因此關於這個底本的問題,還希望有關專家共同來研究,以便作最後的判定。

    此書系國內訂次發現,不見於一粟的《紅樓夢卷》,亦不見於任何紅學資料的輯錄,無疑是一件湮沒多年的重要資料。在清代還有像這樣完備詳密而且篇幅浩繁的紅學專著,是大大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

二  《讀紅樓夢隨筆》內容舉要

    

《讀紅樓夢隨筆》洋洋灑灑,十萬餘言,涉及《紅樓夢》

的思想、藝術、人物以及當時人們對《紅樓夢》的認識和評價,因是讀書札記的性質,似不成體系,顯得有些駁雜。但細加梳理,仍能發現此書一些不同於清代其他紅學論著的特點,最突出的便是:作者幾乎沒有搞一點索隱考證,完全是就《紅樓夢》談《紅樓夢》,其分析論述,都沒有脫離原著的思想藝術,這一點是頗為難能可貴的。

    現在我們從以下三個方面對《隨筆》的內容進行一些粗略的探討:

    (1)《隨筆》對《紅樓夢》思想意義的評論。

   《讀紅樓夢隨筆》對《紅樓夢》這部文學巨著的反封建傾向,是有一定認識的,在不少回的評論文字中,都可以看出作者對這一問題的獨到認識。

    例如在第三十二回的評語中,針對史湘雲勸賈寶玉學習「仕途經濟」之類的話,作者有這樣一段論述:    

      

……「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妙妙!此相知之所以貴相知也。寶玉何等人物?豈是看高頭講章,侈讀庶務經濟之人也!湘雲勸其與為官作宰者親近,何識見之陋也!  (著重點為筆者所加,下同)寶釵亦然,陋與雲埒,唯黛玉不慕寵榮,不希利樣,無齊妻之瑕,有萊婦之賢,寶玉安得不引為同調,願與唱隨畢世哉!

看來作者對寶黛愛情的思想基礎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十分讚許林黛玉「不慕寵榮,不希利樣」的高尚人格,指出寶玉之所以把她「引為同調」,是因為他們對封建社會中的這些庸俗的傳統價值觀念同樣採取蔑視的態度。這一認識在今天來說當然已經不新鮮了,然而在當時能達到這樣深刻的認識,卻應當說是難能可貴的。

    《隨筆》的作者不僅對於《紅樓夢》的反封建傾向持肯定態度,而且對於中國其他具有反封建傾向的優秀古典文學作品也同樣持充分肯定的態度,在五十回的批語中他這樣寫道:

    

寶釵以《西廂記》、《牡丹亭》為淫詞,故佯為不懂。豈知二書皆天下大文章,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哉!……

公開把被封建統治階級斥之為「淫詞艷曲」的《西廂記》、《牡丹亭》稱之為「天下大文章」,並指出薛寶釵這個封建衛道士虛偽的嘴臉是「淫者見之謂之淫」,這一見解也是非常大膽的。

    更為可貴的是,《隨筆》的作者在分析闡述《紅樓夢》的思想蘊涵時,能夠將其與當時的社會現實聯繫起來加以發揮,在很多地方甚至直接對當時那黑暗腐朽的社會現象進行抨擊,表現了一種更為強烈的反封建精神和批判封建制度的思想勇氣。例如在第四回關於「賈雨村亂判葫蘆案」的描寫中,《隨筆》這樣寫道:

    

賈雨村因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薛、馮之案,不忍因私枉法,門子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讀至此令人廢書三歎!

    

書中描寫賈雨村被朝廷重新起用後,本想裝裝假正經,用一種較為公正的態度來處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但經不住門子曉以利害,告之以「護官符」之秘密,頃刻間便以私廢公,草菅人命了事,「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一句,對當時滿清統治階級吏治的腐敗、官場的黑暗、法律的形同兒戲和社會風氣的潰爛,作了一個維妙維肖的總結。《隨筆》的作者說他讀到此時「廢書三歎」,非常清楚地表明他對當時官場的窳敗情況與曹雪芹完全有相同的認識,這樣慨歎的後面說明作者確有相當深刻的切膚體驗。

    又如在第六十一回的批語中,作者針對鳳姐用體罰丫頭的方式追尋失物的酷虐行為,這樣寫道:

    

鳳姐又道:「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出來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不給他們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撻楚之下,何求不得!酷吏心腸,潑婦伎倆,由來一轍!

由王熙鳳這種刻毒奴隸的行為,作者立刻聯繫到社會上的「酷吏」,其批判的鋒芒所向是十分清楚明確的。不僅如此,《隨筆》的作者還進而寫道:

    

孟子曰:「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吾固不得為鳳姐貸,然今之諸侯,公道黔然,是非倒置,剛愎自用,不納諫言,以此衡世,又轉得為鳳姐寬。某甲署湘撫,措施乖謬,穢德彰聞,庸劣列之。剡章陽城居以下,考語嗥然,無一中???。湘人呼為龐吠,而不名以為龐德之後也。

這一段話,罵得何等的痛快!作者認為鳳姐那些狠毒酷虐的行為與「今之諸侯」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他認為這些「諸侯」們更比鳳姐壞得多。這種激烈的言詞,表現了作者對當時上層統治者的強烈憤懣和敵視的態度,同時也說明他對「紅樓夢》一書不是當作一般言情小說來閱讀的,他已經發現了《紅樓夢》本身所蘊涵著對封建社會的整個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的深刻批判精神。因而他才在這部研究《紅樓夢》的「隨筆」中聯繫著黑暗醜惡的社會現實而引申和發揮這種批判精神。

    《隨筆》的作者這種態度是較為全面的、一貫的,即使是對封建迷信意識,他也不放過。在第十七回關於妙玉的描寫中,他針對妙玉的師父這樣寫道:    

    

        妙玉師父精演先天神數,遺囑妙玉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後來妙玉果有結果,好個先天神數!

    

請看,在這裡作者對「先天神數」一類騙人的鬼話,簡直是極盡嘲諷挖苦,充分地揭示其欺騙的本質,沒有一點含糊。

    清代的紅學著述,由於歷史條件的局限,一般說來,質量和水平都不是很高的,關於這一點,我們只要讀一讀郭豫適同志的《紅樓夢研究小史稿》中的有關論述,便可得知。郭豫適同志將乾隆年間至民國初有關曹雪芹和《紅樓夢》的評論文字分為四類,其他三類我們姑且不談,僅就評論《紅樓夢》的專書而論,除索隱派的文字,便是以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為嚆矢的隨筆式評論,其中雖偶有涉及曹雪芹的資料,但大多數卻「多系平庸的說教」。(《紅樓夢研究小史稿》第4頁)真達到像我們所介紹這部專著這種思想水平的,特別是能從反封建這一高度來評論《紅樓夢》思想意義的作品,就我個人的管見所及,可以說一部也沒有。

    (2)《隨筆》對《紅樓夢》藝術價值的探討。

    《隨筆》的較大部分文字,還是對《紅樓夢》藝術價值及藝術表現手法的探討,這一部分的內容也比較蕪雜支離,故我們只能列舉數條略加評論:

    首先,是《隨筆》的作者對曹雪芹的藝術才能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在第一回的評語中說:

此書經曹雪芹先生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而後成全璧,可知傳世之文真不知嘔出才人心肝幾許也!……

肯定《紅樓夢》為曹雪芹所作,並肯定是經雪芹之手而「成全璧」,不知有何根據。但他肯定《紅樓夢》是「傳世之文」,肯定曹雪芹是「才人」,則是完全正確的。

    前面我們談及《隨筆》的作者幾乎沒有搞什麼素隱和考證,這其實是有原因的,原來他對文學創作的規律,特別是對典型和虛構以及藝術形象與生活的關係,還有相當深刻的認識。在對五十六回的批語中,他這樣寫道:

    

甄寶玉人以為真寶玉,賈寶玉人以為假寶玉,不知甄寶玉乃假寶玉,賈寶玉乃真寶玉也。太虛幻境對聯曰:「假作真時真亦假」,早已表明。然則賈寶玉因有而甄寶玉自無耶?亦不盡然。對聯又早表明「無為有處有還無」,是並賈寶玉亦無之矣!蓋真事既隱,真名亦隱,所謂寶玉無論真假,皆在無何有之鄉矣!然非空中樓閣,平空結撰也;寶玉雖無其人,有一性情、相貌、際遇、事跡如寶玉而非以寶玉名者在也。    

這種見解,不僅是在清代,甚至就是在民國初年來說,都可說是鶴立雞群、與眾不同。關於賈寶玉這個人物究竟是寫的誰,舊紅學家們歷來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魯迅先生綜合各家舊說,「而著其世所廣傳者」計四條:即一,納蘭成德家事說,認為賈寶玉影納蘭侍御,「金釵十二,皆納蘭侍御所奉為上客者也」; (《中國小說史略》)二,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認為賈寶玉影清世祖;三,康熙朝政治狀態說,此說中認為賈寶玉就是康熙皇帝的太子胤扔;四,自傳說,認為賈寶玉即曹雪芹自己的夫子自道。

    上述不論哪種說法,都認為賈寶玉確有所指、確有影射,確有一個具體的人為其模特兒。比較之下,  《隨筆》的作者就要比他們高明得多了,首先他認為「假作真時真亦假」,即賈寶玉和《紅樓夢》中的人和事,都不能當作「真」,即真實的存在,  「是並賈寶玉亦無之矣」。然而這種「假」,又不是「空中樓閣,平空結撰」,而是有一定的生活真實為其描寫的依據。賈寶玉這個人雖然不存在,但是卻「有一性情、相貌、際遇、事跡如寶玉而非以寶玉名者在也」。這就是說,賈寶玉這個人雖不存在,但是卻有一個生活原型,其性情、相貌特別是際遇、事跡都與他相似的人存在。這一看法固有其局限性,如賈寶玉這個人,也許並非只有一個生活原型,而有兩個、三個……曹雪芹塑造這一形象時,也許從好幾個不同的人身上汲取了素材。但是這一說法卻比與他之前、同時和之後一段時間的人們的看法更符合事實。這說明《隨筆》的作者已經瞭解到某一文學形象的塑造並非單照某一確實存在的具體的人物摹寫,而是按照生活中某一人物的性情、相貌,特別是際遇、事跡來表現的·。他對賈寶玉這一形象的「真」與「假」的論述,是頗有辯證觀點的。

   《紅樓夢》在藝術上的重要成就之一,是它塑造了眾多的性格鮮明、栩栩如生的人物,這些人物絕不雷同,各有特點。《隨筆》對這一點看來也注意到了:』

    

紅樓妙處又莫妙乎描摹之肖,一人有一人性情,一人有一人身份,彼此移置不得。至聲吻尤為肖妙,不啻若自其口出。佛家為菩薩現身說法,欲說何法,即現何身,作者其如菩薩乎?

  

用「菩薩現身說法」來打比方,固然是有些不倫,但《隨筆》的作者已經注意到《紅樓夢》中的人物都有自己獨特鮮明的個性特色,彼此不能移易,這卻是很具慧眼的。這裡所探討的,實際上正是人物性格描寫的問題。它使我們聯想到金聖歎評論《水滸》時所說的那一段很著名的話:「《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序三》)《隨筆》的作者所使用的詞句都與金聖歎很一致,這說明他們都已注意到人物的性格同這一人物的性情、氣質、身份、聲吻……密切相關,性格的刻畫離不開對這些與性格相聯繫的各個方面的描寫。

    《隨筆》的作者還注意到《紅樓夢》中人物性格的穩定性問題。一個優秀的理想性格不僅應當具有豐富性與複雜性,而且應當具有堅定的整一性與穩定性。正如黑格爾所說的那樣:「人物性格必須把它的特殊性和它的主體性融合在一起,它必須是一個得到定性的形象,而在這種具有定性的狀況裡必須具有一種一貫忠實於它自己的情致所顯示的力量的堅定性。如果一個人不是這樣本身整一的,他的複雜性格的種種不同的方面就會是一盤散沙,毫無意義。」(《美學》第一卷第307頁)《隨筆》的作者雖然不能像黑格爾那樣深刻透闢的闡述這一原理,但他卻用十分樸實形象的說法探討了這一道理:

……蓮仙女史曰:妙玉不孤僻不成妙玉;鳳姐不潑辣不成鳳蛆;寶玉不糊塗不成寶玉;寶釵不奸詐不成寶釵;黛玉、晴雯不夭亡,不成黛玉晴雯;襲人不嫁蔣琪官不成襲人……。

「蓮仙女史」是作者的一位「紅樓讀友」,關於此人我們將  另作探討。這裡借「蓮仙女史」之口談的一番道理,作者是很  贊同的,其實也是他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紅樓夢》中的人物  之所以很有個性,是因為他(她)們確有一個十分突出的性格  特點,並以此構成其形象的堅定的整一性與穩定性,從而成為「一個得到定性的形象」。而諸如「孤僻」、「潑辣」、「糊  塗」、「奸詐」……之類的性格特點,正是「在這種具有定性  的狀況裡」所「具有」的「一種一貫忠實於它自己的情致所顯示的力量的堅定性」。在清代的評紅著作中能看出這一點並指出這一點,也是很不簡單的。

    此外,作者對《紅樓夢》中一些具體技巧方面的分析,都能言之中鵠、鞭辟入裡。如在第五十回的批語中,作者說:

  

    文章忌雷同,而有時亦喜雷同;如寶玉作詩,每社落第,此以雷同見妙也!若有心蹉????,反減趣味,無定格之如此。

這裡所論,其實正是探討藝術辯證法中的一個問題,「變」與「不變」的關係。文章應有變化,但有時不變比變好,那麼就不應當強求其變,而這種不變(雷同)反而會「見妙也」,就是因為看似未變(雷同)而實際有變的原故。

    再如第六回,在論及曹雪芹安排劉姥姥進大觀園的用意時,《隨筆》的作者認為:

    

蓬萊閬苑,天上人見之不奇,凡人見之則奇;高堂華廡,富貴人見之不奇,貧人見之則奇。故紅樓必於千里之外,芥子之微,從一劉姥姥敘起,方顯得賈家富貴氣象,原所以借客形主也。

「借客形主」這個說法就非常準確,我認為是完全符合曹雪芹的主觀藝術構思的。記得台灣著名作家白先勇在一篇分析《紅樓夢》與中國傳統小說藝術時,對這一情節安排也發表過類似的意見。

    總之,從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隨筆》的作者那獨特的藝術感受力和犀利的眼光,這些無疑是值得我們深入探討並加以借鑒的。

    (3)《隨筆》中其他幾個值得注意的問題。

   《讀紅樓夢隨筆》除廣泛論及《紅樓夢》一書的思想藝術之外,還涉及到一些其他方面的問題,這些問題對於紅學研究也是有所裨益的。作者有時抓住書中的某一情節,借題發揮,常能於小中見大,於人情世態有所針砭,頗能發人深思。如在第十四回的評語中,作者這樣寫道:  

    

寶玉與秦鍾在、郊外看見莊家耕織各物,不知何名、何用,俱以為奇,人皆以紈褲目之。然世固有埋頭窗下,不辨耕織,不達世情,出身臨民,格格不入者,則紈褲又不足怪矣!鳳姐受靜虛囑托,貪賄弄權,人皆惡之,然世固有讀書明理,身為民上,貪人小賂,陷人數命者,則鳳姐又何足責也!

這又是把批判的矛頭指向統治階級的,賈寶玉的紈禱氣、鳳姐的貪賄弄權,《隨筆》的作者都有清醒的認識。推而廣之,更及那些「出身臨民」的書獃子,「身為民上」的大壞蛋,這議論的鋒芒便很有點犀利,很有點份量了。作者就是這樣在讀《紅樓夢》的!

    又如在《紅樓夢》一書的開首處,先寫了兩位女性,一個是英蓮(即香菱),一個是嬌杏(即後來成為賈雨村的妾)。英蓮是甄士隱的女兒,嬌杏是他家的丫頭。這兩個人物在全書結構中有何意義?《隨筆》的作者認為:

    

未敘黛玉、寶釵以前,先敘一英蓮,繼敘一嬌杏,人以為英蓮、嬌杏之閣文也。而不知為黛玉寶釵之小影:英蓮者應憐也,謂香菱境遇種種堪憐,此為黛玉先聲;嬌杏者僥倖也,謂婢作夫人實乃為萬幸,此為寶釵前馬。如月將霽而星先明,雨將來而風先到,此精心作意之文,非隨筆泛寫之語。

英蓮與嬌杏是否真如作者所論,在書中起神托黛釵之作用,我們不敢肯定,不過《隨筆》的作者能像這樣去思考和分析問題,也是很能給人以啟發的。

    又如《隨筆》論及《紅樓夢》中人物的姓名,亦有一些頗為獨到的看法。例如在總評中有這樣的文字:

  

薛,雪也,有陰冷之象,林遇雪則無欣欣向榮之兆,而有蕭蕭就萎之憂。然雪雖虐林,而有晴雯小照於林間,猶有和煦之景,故晴雯為黛玉小照。襲人者,能襲人婚姻以與人者也,寶玉正配本屬黛玉,襲人能襲取以予寶釵……故為寶釵小照。

由姓名入手來分析人物之間的關係,勢難免圓鑿方枘,牽強附會。但指出晴雯為黛玉小照、襲人為寶釵小照,這一點卻無疑是很正確的。    

    由於人物的言行總是受制於他(她)們的思想,故具有相同思想的人總是會自覺不自覺地表現出同樣的言行。在關於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後的評語中,作者就很準確地指出寶釵與襲人在思想言行方面的一致之處:

    

襲人見寶玉撻傷甚重,咬牙說道: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這地步。未幾,寶釵走來,亦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兩人所言,如出一口……

這些評語,都顯示出作者的慧眼、慧心和他對《紅樓夢》一書思想內涵的深刻認識。而且,他不僅認識到書中那些消極反而的東西,對於積極正面的東西,也能從中發現並加以闡述,試看這同一回中對黛玉的批語:

  

黛玉正在悲泣,聽了寶玉一番寬慰之語,心中雖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吧!只八字抵得萬句言詞,較為寶釵,以責為勸,何啻天淵!

從一個具體的細節描寫中,可以看出黛玉與寶釵這兩個人物在思想觀念上的根本對立,並進而指出她們之間的差別「何啻天淵」,除反映了《隨筆》作者敏銳的藝術分析能力,更重要的還是反映出他本身所具有的進步的反封建思想傾向。

    關於《讀紅樓夢隨筆》的內容,因限於篇幅,我想就介紹到這裡。

三  《讀紅樓夢隨筆》的作者及其成書年代

    

由於這部《讀紅樓夢隨筆》上既無署名亦無任何鈐記,故作者已不可詳考。但是在該書的內容中,卻有一些蛛絲馬跡可資尋繹,由此深入追蹤下去,要找到作者還是大有希望的。其中,能夠幫助我們查清作者的資料,有七、八條之多,最重要的,我認為是如下三條:

    第一條:

         小兒週歲,內子范氏設湯餅之筵,極釵裙之盛。座間因抓周之說而及寶玉,並及釵黛,無不憐黛而惡釵者,均可謂善讀書矣。有某如君更警悟,議論風生,悉具至理,論黛釵曰:人為黛玉喪生為金鎖所害,我為絳珠仙去實寶釵所成,若非寶釵善於夤緣奪其婚媾,則廣寒仙子幾何不墮落塵寰?人世結一俗緣,天上削一仙籍,得失孰多?……

由此,我們不僅可以瞭解到《紅樓夢》在清代雖然反覆遭到查禁,但仍然深入到閨閣之中,得到大量婦女讀者的衷心喜愛,更重要的是,從中我們得知:此書作者的夫人姓范。

    第二條:

  

     紅樓夢曲十四支都是絕妙好辭,曲文最難起句,紅樓曲起句云:「開闢鴻蒙,誰為情種?」何等???邈!  吾友息柯居士初不諳崑山曲,會余與友人唱《長生殿·絮閣聞鈴》二闋,息柯曰: 「美哉!」……按息柯居士為楊海琴觀察,以名進士出守永州,繼擢辰沅道,專以禮樂行教化,邊苗斂跡,民樂。雍熙忽為大府奏開缺,時論惜之!有責其故於大府者,大府曰:「 無他,吾聞其嗜好音樂,轎後常曳琵琶。」而息柯無是物也,余因戲作「琵琶行」附錄於後。

這無疑是瞭解作者線索的一條最重要的資料。這作者有一位密友名楊息柯,是「名進士」出身,又曾在湖南做過地方官,則這個楊息柯的事跡應當說是不難查找的。事實上,從我現在掌握的資料來看,這位楊息柯是同光時代的人,晚年曾寓居成都,尚有數種著述存世。因此,我們只要仔細查閱楊息柯的全部著述和生牢記載,找到在他的刪友中哪一位的夫人姓范,這個作者的身份也就會水落石出了。    

  

第三條:

        設寶玉之心殷殷於寶釵而泛泛於黛玉,則雲兒亦將以憎黛者憎釵,愛釵者愛黛矣!故其愛憎視寶玉為轉移,非於釵黛者有軒輊也……門人王孝廉曰:「夫子讀書推勘入微,具此慧眼,以察獄宜,狡詐者之無所施其伎,冤抑者之無不平其情,吾邑人天誠可告,民不敢欺之,頌豈虛語哉?」余曰:「則吾豈敢!」

從這一條記敘中,我們可以得知:這部《讀紅樓夢隨筆》的作者肯定做過官,而且至少是知縣以上的官,他還有一位姓王的學生是孝廉。這樣,查找的範圍又縮小了一層,就是說,只要是楊息柯的朋友,夫人姓范,又做過官,而且在此人的詩集或其他著述中能找到與一王姓「孝廉」唱和的文字。又流露出師長口氣者,則必是《讀紅樓夢隨筆》的作者。在這樣幾個相當具體的前提條件的限制之下,只要我們共同努力,要找到這位作者的可能性應當說是很大的。

    由此,就聯繫到《讀紅樓夢隨筆》一書的成書時間。楊息柯既然是同光時代的人,則他的這位朋友也肯定是同光時代的人,對於這一點,我們還可以從書中找出一條相當有力的內證,在該書第六十一回的批語中,有這樣的記載:

    

光緒癸未,再權劇邑恁一巨痞,構怨於甲之嬖佞,誣以事而譖之,一時雷霆之震,幾於屋瓦皆飛……

這裡記敘的是光緒癸未的事情,那麼便說明了《隨筆》的成書至少是在光緒癸未之後,查光緒癸未為1883年,則此時距《紅樓夢》的成書時間已一百年左右了。

    綜上所述,我們完全可以肯定:此書的成書年代當在光緒九年前後。系屬晚清時代研究紅學的一部較為詳備的著作,雖大大晚於周春、「二知道人」、裕瑞、諸聯、江順怡……以及王雪香的紅學著述,但卻要早於「太平閒人」張新之和「大某山民」姚燮等人的評論,這一點應當在以後的紅學研究史上補入,並應將其收入《紅樓夢卷》之類的資料輯錄中去。

    

四   綴    語

    

在學術研究中,新材料的發現是十分重要的,紅學研究自不例外。而紅學研究發展到今天,對於紅學史的研究已經提上了議事日程,我希望這個《讀紅樓夢隨筆》的發現,能對紅學史的研究有所裨益、有所幫助。事實上,這個新發現的資料給予我們最突出的一點感受,便是在晚清時期,《紅樓夢》確已滲透到相當一部分人(包括婦女)的思想和生活之中,他們不僅僅只是喜愛《紅樓夢》,而的的確確把它作為了一部生活的教科書,從中汲取一些立身處世、待人交友乃至察獄判案的道理,它非常生動地反映了《紅樓夢》在清代巨大的社會影響。

    《讀紅樓夢隨筆》的發現,為我們提供了一件研究《紅樓夢》在清代流傳情況的新資料,我認為除這部紅學著述本身的價值之外,還有如下問題是值得我們引起充分重視的:第一,這部《隨筆》據以批評的底本,究竟是什麼本子?前面談到,因《隨筆》所引文字,看似屬程高本系統,但與程高本相比勘,出入之大令人驚異。如能細加研究,將全部引文摘出,或可尋出規律,若是一新抄本,則當是意外收穫。第二,這部《隨筆》涉及了大量晚清人士閱讀《紅樓夢》的情況及他們對此書評論、看法以及對其中一些內容的爭論,這一部分內容為  我們研究《紅樓夢》在清代的流傳提供了相當具體、翔實的材料,亦應引起我們充分的重視。第三,此書有大量材料反映《紅樓夢》一書在婦女中的流傳情況,如前面提到的「蓮仙女史」,她簡直可以說是一位清代的「女紅學家」,此書中還一再出現「紅樓讀友」的名詞,這些,對於我們研究清代紅學的形成及其發展的歷史,以及《紅樓夢》的研究在清代所達到的水平,都是極其有用的資料。

    由於此一抄本剛發現不久,筆者亦未能來得及對其細加研究,且由於學識淺陋,對一些問題的看法亦未見得正確。我的意圖只是想向紅學界介紹和公佈這一資料,以期引起大家的重視,從而共同來探討研究,以促進紅學的發展和繁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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