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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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絮語

中國數千年封建文明史,也是一部用香的歷史,用香的經驗不斷積累,用香觀念也有所變化,發展為一門獨特的香文化:香由祭祀之禮走進上層社會日常生活,由一種物質生理層面的感覺進入情感審美領域,積澱為審美觀念和習俗行為。宋人已將香的品第、用香的軼聞奇事及詠香之詩結集為《香譜》。1到清代香文化達於極盛。曹雪芹以其豐富的生活體驗、深厚的文化素養和高超的審美悟性,在《紅樓夢》中分別從禮儀、生活和情感審美領域展開香描寫,真實地反映了賈府這個「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的生活場景,並從審美寓意層面極大地開拓了香文化的傳統內涵。斑斕多彩的香描寫是《紅樓夢》豐富美學內容的有機組成部分,也為我們步入紅樓藝術世界提供了一條蹊徑。

貴族世家:香煙氤氳

中國自古稱禮儀之邦,古代禮制中祭禮居首要地位,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而宗法制度下家庭為基本職能單位,封建家禮以祭祖為第一要務。2焚香是祭神祀祖禮儀的重要組成部分,香煙之繼被作為宗族祧續繁衍的代稱,足見其受重視程度。

四時八節,朔望之日,是常規的祭祀之期,而以一年一度的除夕祭典最為隆重。百年望族的賈府對香煙之事自然不會疏忽,《紅樓夢》對此有形象反映,第53回寧國府祭宗祠場景描寫最為詳盡:「香燭輝煌,錦幛繡幕」,「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然後眾人圍隨賈母至正堂,在正中寧榮二祖遺像前供放菜飯湯點酒茶,依次一一傳至賈母手中方捧放於供桌上,等到賈母拈香下拜,眾人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何其鋪張聲勢,肅穆儼然。

祭祖外,「各處佛生灶王前焚香上供」。這香從除夕到十五要香火不斷的。所以賈母臨走不忘了吩咐尤氏:「好生派妥當人夜裡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禮完神佛祖先,才是人享受的時刻,其繁華熱鬧比起佛殿祠堂此時的冷清另是一番景象:

「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室之中,亦是錦裀繡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著松柏香百合草。」按長幼貴賤次序行禮畢,「散押歲錢、荷包、金銀錁,擺上合歡宴來」。「一夜人聲嘈雜,笑語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

這裡值得注意的是家居焚香的習俗。香煙香花已不再僅為神佛的專利,而成了烘托人間幸福的裝飾。不僅此處為然,《紅樓夢》寫到的大小家宴都離不開香煙的點綴,香花的襯托,諸如:元宵夜,「賈母花廳之上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著宣石佈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賈母的席是一短榻,「榻下並不擺席面,只一張高幾,卻設著纓絡、花瓶、香爐等物」。中秋節,大觀園正門嘉蔭堂前月台上,「焚著斗香,秉著風燭,陳獻著瓜餅及各色果品」,「月明燈綵,人氣香煙,晶艷氤氳,不可形狀」。燈火交輝,寶篆香濃,雅樂細奏,美食雜陳,衣香鬢影,倍添情致,敦睦人倫的軟化目的寓於其中,中華禮俗的特徵體現得淋漓盡致。這就是上層社會富貴風流的雅致化了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是與清代封建文化集大成時期的社會背景相聯繫的。

用香由祭禮逐漸進入貴族日常生活,至少從漢代就開始了。其間演化的軌跡,我們約略可以從上古詩歌中窺得其端倪,例如屈原《九歌》表現的迎神儀式中,溝通人神兩域的巫是要薰香沐浴,裝飾華美的,渾身散發著濃郁的香氣,這香氣甚至瀰漫整個廳堂3。香作為身份品質象徵的意義於此甚明。進入生活後,這一象徵意義始終與實用意義並存。漢代帝王之后妃居室用椒末和泥塗抹,取其芳香溫暖兼寓多子,後世沿用椒房、椒閣指貴族女子。家居焚香的習俗從宮廷傳入民間。漢魏時期,上層社會已廣泛流行以香薰住室、熏衣、傅身,以及製作香毬子、香餅子、香囊諸法供焚燒或佩帶,以保健除穢。香煙作為貴族生活的特徵在當時文學中有廣泛表現。蕭衍《河中水之歌》:「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是很典型的描寫。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其二專門對一隻金質香爐作精心刻劃,以襯托貴族婦女的孤獨心境:「洛剛名工鑄為金博山,千斫復萬鏤,上刻秦女攜手仙。承君清夜之歡娛,列置幃裡明燭前。外發龍鱗之丹彩,內含麝芬之紫煙。……」蕭綱《夜夜曲》復有「蘭膏盡更益,熏爐滅復香」的詩句。清代是封建文化集大成的總結時期,用香習俗已達極盛。《清實錄》記載:康熙三十九年十月,適值皇太后六十壽辰,王公貴族、各級官僚「進獻禮物」一項,計有:「東珠,珊瑚,金珀,御風石等念珠十九,……沉香十九,白檀十九,絳香十九,雲香十九,……攢香九十九……」(康熙朝,卷一0一)可見香料已成貴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奢侈品之一。

《紅樓夢》寫香不僅把香煙作為富貴繁華的點綴,而且把它作為貴族繁華生活的組成部分突出表現出來,反映生活達到了高度真實。

省親一回極力渲染富貴晶艷馥郁繁華景象,香煙氤氳的氛圍也在其描繪重點:「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綵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元妃到來時,「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進入園中,「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進入行宮,「但見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卷蝦須,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

大觀園內乾脆有一個所在叫「暖香塢」,「打起猩紅氈簾,已覺溫香拂臉」。寶王、黛王的居室,都是室暖花香,精緻可人的。因為日常焚香的需要,香爐香鼎就成了室內必要陳設。王夫人起居室內設有文王鼎匙箸盒,探春房內是大鼎,黛玉也有龍文鼒。寶釵房內一色玩器皆無,賈母要送她個墨煙凍石鼎。

清代服飾特有的披掛制度,為用香方式增添了新的特色。清制:文官五品,武官四品以上:(包括命婦),一律要懸掛朝珠。朝珠多以珊瑚、琥珀、密蠟、象牙、伽南香(沉香)製成,每串計一百零八顆。后妃命婦掛朝珠,朝服用三串,吉服用一串,而男子只能用一串。4除朝珠外,清代婦女有帶腕香珠的習慣,《清稗類鈔·服飾》:「香珠,一名香串,以茄楠香琢為圓粒,大率每串十八粒,故又稱十八子。貫以采絲,間以珍寶,下有絲穗,夏日佩之以避穢。」另外,男子日常服裝配飾多達十四事,其中有貯香或焚香的香囊,盛香料、小食品的荷包等。清代定制,皇帝於節間賞賜后妃大臣荷包。從宮廷到民間,有以香袋香珠作為贈禮的習俗,男女青年借贈荷包表示愛情。由於需求量大,一些大中城市還有專門生產這種飾件的作坊。《舊都文物略》稱:「荷包新賣官樣九件,壓金刺繡,花樣萬千。」《紅樓夢》中寫到元妃賜賈母沉香拐福壽香伽南珠,北靜王將聖上親賜鶺鴒香珠串轉贈寶玉,又元妃賜寶釵寶玉紅麝香珠串。書中對林黛玉珮飾幾乎從未提及,卻多次寫她為寶玉繡荷包香袋,是寫香中的特筆。

貴族日用中竟至愛香成癖,奢侈成性。香料香木達到濫用的程度,從香木雕制護身佛到全套臥具,從茜香國女王所貢「肌膚生香,不生汗漬」的茜香汗巾,到壞了事的老親王不曾享用的「紋若檳榔,味若檀麝」的「萬年不壞」的檣木棺材,凡世產珍稀,皆為貴族特權階級所獨享。賈芸送鳳姐香料時所說的一番話道出了當時實情:「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幹什麼,便是很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了。」不過,鳳姐喜聽這樣奉承話,賈母卻常自謙說「像我們這樣中等人家」,而《紅樓夢》作者也反覆提醒讀者此時賈府已近式微。的確,清代貴族中日用之奢靡逾於書中之賈府者,比比也。如《清朝野史大觀》卷《阿財神》記旗人阿克當阿任淮關監十餘年,積蓄大量珍寶,「真琪楠朝珠用碧犀翡翠為配件者一掛,必三五千金,其膩軟如泥,潤不留手,香聞半里外」。嘉慶時查抄和坤家產,「楠木房屋,僭侈逾制,仿照寧壽宮制度」。暴殄天物,極奢而衰。亦必然之律。用香不過舉其一端而已。

《紅樓夢》寫香體現了其反映生活的深廣的包容度。紅樓香描寫貼切而自然,完全融化在行雲流水般的生活進程中,足見作者寫作藝術之精妙。

以上著重分析了紅樓寫香的顯在層面,下面再談其審美寓意層面。

大觀園:眾香國

上文可見,在實際生活中,用香始終為貴族社會所壟斷,它代表了當時社會的價值觀,由此劃分出了高與低,貴與賤兩個不同的社會階層。《紅樓夢》中還有一個屬於它自己的獨特的價值觀,這一價值觀的核心是主人公賈寶玉石破天驚的「女清男濁」論:「天地間的精華靈秀只鍾於女子,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裡,清與濁,香與臭是純潔與污穢,美好與醜惡兩種不同思想品性的分野,將女兒和男子劃歸兩個截然不同的營壘。在「女清男濁」論基礎上,《紅樓夢》創設了一個以花喻人的完整寓意系統,這一系統在全書整體構思中佔有重要地位,對主題思想的表達起到重要作用。

在自然界,花是植物體最香艷美麗的部分,是天地孕育的精華。在人們的審美觀念中,將花視作自然美的代表,並以花比女性,這一比擬用高度想像力從顏色,姿態和氣質諸方面把二者美好地聯繫在一起。審美傳統中花與香與女性構成了密不可分的相關意象,由此產生了不少韻人韻事。宋歐陽修《風俗記》載當時洛陽一大官僚舉行賞花會,席間並不設牡丹,而由一陣陣異香導引一隊隊歌姬舞女入殿,舞女衣白衣,衣領首飾全部採用牡丹,載歌載舞;進酒十次,竟放香十次,舞女也換十次,唱的都是牡丹名曲。雖不免奢侈之譏,但終屬風雅之列,其間透露的審美信息尤其值得玩味。《紅樓夢》17至l8回寶王解釋「女兒棠」的一段活,對人們使用這一比擬時的審美心理的把握應該說是頗為準確的:「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名之。」曹雪芹借鑒了花喻女子的審美傳統,加以開拓,形成一個完整的寓意系統,它超越前人之處乃在於突出了尊崇女兒的主題:

首先,他為最尊貴美好的女兒們構建了一個鮮花鋪地,香雅優美的生活天地,這就是神仙洞府的太虛幻境及它的人間投影大觀園。太虛幻境,「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入得室內,「但聞一縷幽香,競不知其所焚何物」;品其茶,「清香異味,純美非常」;飲其酒,「清香甘冽,異乎尋常」。「群芳髓」、「千紅一窟」、「萬艷同杯」、「放春山遣香洞」等命名,無不合於這一系統中香花比女兒的慣例,當然其間不無悲劇的警示意味。

大觀園是「天上人間諸景備」的芳園,秀水明山,佳木蔥蘢。大觀園是眾香國,也是女兒世界,園之主河叫沁芳溪;溪之源,名沁芳閘;溪之亭名沁芳亭,再三點明題旨。大觀園是書中眾女兒生活的美好的樂十,與園外人慾橫流的濁世相對照而存在。例如黛玉曾說:「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踏了。」

眾女兒進駐大觀園以後,花柳因之而生色。園中四季香飄,春有桃,夏有荷,秋有菊,冬有梅,但一切良辰美景都為女兒而設。黛玉葬花,寶釵撲蝶,平兒理妝,湘雲眠芍,各成為雋永的圖畫;海棠結社,詠菊,詠梅,為女兒們群體活動的塑像。花木與女兒,相互輝映,匯成了美的大觀。女兒們稟賦自然生命的精華靈秀,又得優秀文化傳統之化育,她們德美、才美、情美,又有人性洋溢的個性美,「從主及婢」,「各有所覺,各有所試,各有所長」(76回脂批);這裡迴盪著林瀟湘的雅謔,薛蘅蕪的蘭言,有金蘭般的人情美。最重要的,這裡沒有俗世成見的污染,在這個為美主宰的天地裡,就連侍兒都能發表關於美的不凡識見:

「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若非對自然生命的由衷熱愛,對審美境界的忘我投入,香菱女如何能說出這般漱玉唾珠、如禪如詩的雋語?若非對女兒美極尊崇,對女兒個性極體諒,對女兒心思極關愛,雪芹如何能得這樣的化工筆墨!

景與情,人與物,花木與女兒相關相融,合而為一,是《紅樓夢》寓意手法的成功處,以上分析可見一斑。不僅如此,它借抽花名一節將花木與女兒品性一一對應,並以花木比喻群芳的命運、賦予這一寓意傳統以新的生命力。作者認為,二者共同稟賦自然生命的清新之氣,所以頗能相通。在書中其它地方,作者的自然觀由多識於草木之名、又最能欣賞女兒美的寶玉表達出來,與此相呼應:「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77回)在這種哲理認識的基礎上,《紅樓夢》寓意系統得以深化、完善。

既然自然生命都是相通共感的,花開就會有謝,人生何能獨免於衰亡?美好的事物總是格外易逝,這如何不讓人留戀、感傷?歷來文人騷客,感春悲秋。《紅樓夢》把這種感傷聚集,放大,深化,結成籠罩全書的人生悲劇意識。悲涼之霧在書中逐漸加濃,由「諸艷之冠」寶王和「花魂」林黛五對大觀園女兒風流雲散作出寓言。

寶玉是諸芳流散的見證人。他尊崇女兒美,總想留住這香和美,因此每日甘心為諸女兒充役,至於調脂弄粉;他生怕玷污了女兒美,用自己的身體擋住臭和尚,怕濁氣熏了姐妹們,他做這些,不睬世俗的嘲笑,唯因清淨潔白的女兒沾染上男人的國賊祿蠹氣而悲哀。但濁世的風雨終將浸入人觀園的薜荔牆,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由癡迷推向徹悟的邊緣:

邢岫煙擇婿,終將花落結子,紅顏成枯槁,就如面前這株杏樹;

晴雯被逐,猶如一盆剛抽出嫩箭的蘭花被送進豬圈;

黛王吟唱葬花詞,念到「花落人亡兩不知」,寶玉聽了慟倒山坡:「試想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又推及寶釵、香菱、襲人等,再及自身,及斯園斯花斯柳,只有「逃大化,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寶玉對女兒命運是深切的悲憫與懺悔,黛玉則是執著的追尋與質問。黛玉是書中第一女主角,「還淚」神話提示群釵因寶黛情緣而下世歷劫。黛玉以「情」抗俗,代表了十二釵的精神追求,寶釵雖稱「艷冠群芳」,黛玉才是千紅萬艷的「花魂」。以她在作品整體構思中的重要地位,她用癡情和敏感,預言了諸芳「紅消香斷」的悲劇命運。她的《葬花吟》、《桃花行》、《柳絮詞》,無一不是浸蘸著生命的血和淚痕寫成的。在這些詩作中,花與人、物與我,完全融為一體,景語即情語,具有淒惻感人的情感穿透力。她編織愛情的「香巢」,追尋理想的「香丘」,希冀一個能夠讓她這樣潔白無瑕的生命可以放歌的世界,一塊未被俗世成見玷污的淨土!

脂批指出:「埋香塚葬花乃(諸)艷歸源。葬花吟又系諸艷一偈。」(胡適藏本27回開首總批)以上預示性的描寫與太虛幻境一回「群芳碎」、「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相呼應,兩個世界合而為一,完成了全書的寓意結構。

聞香識女人:「真正的香玉」

寫香的寓意系統中,有一個以寶黛愛情為中心的寓意核,是紅樓香描寫的新境界。

上古風俗男女互贈香草以結情。屈原《九章·思美人》寫為追求美人:「令薜荔以為理」,「因芙蓉而為媒」。古詩:「新樹蘭蕙葩,雜用杜蘅草。終朝采其華,日暮不盈抱。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由花香引發愛情聯想,也是從詩騷到六朝詩歌中的典型意象。例如《子夜四時歌》中唱道:「階上香入懷,庭中花照眼,春心郁如此,情來不可限。」古詩:「馨香滿懷袖,路遠莫致之。」這一抒情傳統為曹雪芹所繼承發揚,他在《紅樓夢》中成功地利用這一有意味的形式,來表現他的創作意圖。

《紅樓夢》寫男主角寶玉不僅愛紅,而且愛香,作者對此刻意強調,當不是沒有用意的。寶玉喜歡替女孩子調脂弄粉,並有不凡的技術。他用「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製成的粉,「輕白紅香,四樣俱美」;經他淘澄出的胭脂,「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他講究生活情致,臥室精緻華麗,而且是很香的,就連花心裡長的小蟲子也愛往他房裡撲(36回)。在書中許多地方,作者不止一次描寫寶玉對香的敏銳感覺。例如第五回寫他到秦氏房間午睡,「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寶玉含笑連說:『這裡好!』」在太虛幻境描寫中也一再提及對香的感受。49回寫白雪紅梅的晶瑩世界,寶玉是第一個呼吸領受者:「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與寶釵比通靈,「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及知是寶釵吃的丸藥的香,竟鬧著也要嘗嘗。另一回,與黛玉並躺在床卜說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停」,並由此杜撰了一個小耗子精變香芋(香玉)的故事編派黛玉。

不過,《紅樓夢》寫寶玉聞香的筆墨雖多。卻沒有濫施,只集中在為數不多的幾個女性身上,藉以提示她們與寶玉的密切關係。這幾個女性至少包括可卿、襲人、寶釵、黛玉。

關於可卿與寶玉的關係,學者看法不一。一些論者認為寶玉對可卿有亂倫行為,或謂寶玉少年為可卿播弄。這種論點恐怕頗不符合作者的美學;至於引用可卿病時死時寶玉流淚吐血為論據,也是站不住腳的。曹雪芹筆下的秦可卿不是反面典型,作者雖然對她的情禍有隱微的批判,但總體上仍把她作為美好而薄命的女兒加以同情的。第五回寫寶玉因進秦氏房午休而夢入太虛幻境,經警幻授意,與一個「乳名兼美,字可卿」的仙姬有一番艷遇,若要真找什麼現實依據的話,這是由秦氏房內香艷溫馨的氛圍的刺激引發的,或者更準確一點說,是秦可卿美麗多情的成熟女性身上散發出的誘人氣息喚起了寶玉青春的覺醒。這種可意會而難於言傳的人性體驗,至少寶玉是這樣經歷的,這必在他生命中留下廠印記,或者說,是寶玉走向離經叛道的第一步。因此說秦可卿是寶玉生命歷程中最重要的女性之一,這並不為過。人性是複雜的,色與性也非罪惡淵藪,生命至今對於我們不仍然是一個充滿誘感的謎嗎?寶玉的夢中所歷,曹雪芹寫得隱約迷離,名之「意淫」,極具匠心。而我們的學者非要把它明確坐實不可,難道我們的思想解放程度比封建時代的作者還不如,要充當主張戴上防毒面具以防「空氣從這個男人的鼻子裡出來,再進入另一個女人的鼻子裡」的現代老夫子嗎!至於寶玉在可卿病危及逝後「急火攻心」諸反常表現,恰是寶玉獨特的女兒觀及他多情善悟的個性使然,並不像現代某些學者推想的那麼不堪。

在寶玉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還有襲人。花襲人,這個被點明了有著好名好姓的丫頭,也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的人」,她像一團溫柔迷人的香霧,將寶玉緊緊包圍著。因自知賈母將她與了寶玉的,所以對寶玉赤膽忠心地服侍,無微不至地關心,如脂評所說,寶玉對她,有著嬰兒戀母般的情感。因為她將寶玉視作終身依靠,她自覺履行妻妾對丈夫的職責,包括行其規箴。她常常針對寶玉的弱點,痛下針砭。以第19回為例,襲人為改變寶玉的異常性格,借贖身之論,「先以探其情,以壓其氣」,見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然後再下規箴。整個過程中,寶玉理屈辭窮,無了言語,只有應承的份,而襲人則欲擒故縱,游刃有餘。寶玉續莊文裡說:「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自然,這是他處於愛博而心勞,極度苦悶境地的過激之論,但用於評價襲人對寶玉的包圍約束,卻恰切得很。其實二人人生觀有太大差距,襲人並不真正瞭解寶玉,在她眼裡寶玉自幼憨頑異常,更有幾件千奇百怪的毛病,若不規以正途,將來必無法在社會立足。這種認識,與俗世成見無異,所以她與王夫人一拍即合。對於寶玉,她的「溫柔和順」、「似桂如蘭」,已成了世俗觀念和習慣勢力布下的一張甜蜜誘人的網。唯其親密,束縛力就更大。當寶玉越來越偏離既定的人生道路和價值觀念,二人的關係逐漸由密到疏,似密實疏,到最後造化弄人,寶玉不堪目睹如此之多的人生傷痛,毅然踏上棄世絕俗的不歸路,襲人期許於寶玉的一切,終歸無望。

黛玉和寶釵是十二釵冠首女子,二人才貌出眾,品質卓越,性格雖不同,但春蘭秋菊難分高下。二人無疑是寶玉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位女性,一位是生死相戀的情人,一位是舉案齊眉的妻子。作者處處以雙峰並峙的筆墨寫黛釵,也用隱微的筆墨含蓄美好地傳遞著其間的愛情信息,寫香即是其中一個重要方面。

略微出乎意料的是,二位姑娘恰都是不喜點香,也不大喜熏衣服的。作者給自己設置了障礙後,轉而撇開寫香的俗套,以更新巧的筆墨描寫二人的香雅及對寶玉的吸力。寶釵溫婉含蓄,寬容大方,是封建禮教培養出的德馨女性。寫香的筆墨不能不以她作為一個重點。她的居所與品性相輝映,散發出沁人的馨香。先居梨香院,後住蘅蕪苑,都明點是香閨。「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原來裡面一株花木皆無,只種滿了異草,「味氛氣馥,非花香之可比」。寶釵吃的冷香丸,是用四季花蕊為豐要原料。和以雨雪甘露製成,涼森森甜絲絲,沁人心脾。這樣一個眾口交讚的優美女性,對寶玉有著相當的吸引力,這是非常自然的。寶玉每每為之忘情,比通靈和看麝串的情景即是例子。脂批者透露作者用意說:「莫道綺觳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而我們有些研究者對這一切描寫視而不見,竭力貶釵以揚黛,與作者的態度恐怕有很大差距。其實,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說,設若寶釵不堪,何以見出黛玉的美?正由於寶釵在各方面不遜於黛玉,而且擁有黛玉所不曾有的命定的金鎖和世俗的口碑,寶玉棄釵取黛的選擇才更加可貴。而這一點顯然是作者所要強調的。

既已用十分的筆墨寫寶釵,又該用什麼樣的筆墨寫黛玉?黛玉沒有金鎖,也沒有冷香丸。19回她問寶玉:「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寶玉不解。她又說:「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妙語解頤,卻不無醋意。黛玉不大焚香,平日屋內只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黛玉天性親近自然,又深受傳統詩性文化薰陶,這使她清高遠俗,一舉一動散發著香草美人的動人氣韻。黛玉與寶玉二人在天性和自然觀、人生觀上最為接近。對生命的深情體悟和對自由境界的追求,是他們愛情的基石。寶玉發現了黛玉的美質後,便將一顆心無悔地交與了黛玉,一如黛玉將心交與了他。寶玉的愛情表白,雖然最明確的是第32回的「訴肺腑」,其實早至第l9回已經發生了。這一回裡,寶玉與黛玉對面躺著談心,寶玉「只聞一股幽香,卻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是黛玉的體香,由此引發寶玉講了一個耗子精的故事,說黛玉是「真正的香玉」,表明黛玉才是他真正心儀的女子。

關於女子有體香的傳說,代不絕書。例如,《杜陽編》記「元載寵姬薛瑤英母趙紉以香㗖英,故肌肉悉香」。5清代乾隆帝寵妃,據傳說「美姿色,生而體有異香,不假熏沐,國人號曰香妃」。6現代科學證明,人的體味是汗腺及皮脂腺的分泌物散發出的,並無異香的效果。這類傳說反映了人們對美妙佳麗女子的傾慕嚮往。香玉用作對美麗女子的愛稱,在古詩中很常見,例如南朝人王金珠《子夜四時歌·秋歌》:「疊素蘭房中,勞情桂杵側。朱顏潤紅粉,香汗光玉色。」李白《南都行》:「麗華秀玉色,漢女嬌朱顏。」五色形容肌膚之美,香指女子體味之雅。元稹《鶯鶯濤》描繪鶯鶯:「依稀似笑還非笑,彷彿聞香不是香。」《西廂記·借廂》《耍孩兒·尾聲》:「嬌羞花解語,溫柔玉生香。」更多時候兼喻女性品質美好。如謝靈運《日出東南隅行》「美人臥屏席,懷蘭秀瑤璠。」蕭衍《東飛伯勞歌》:「南窗北牖掛明光,羅啼綺帳脂粉香。女兒年紀十五六,窈窕無雙顏如玉。」《紅樓夢》沿襲這種傳統意蘊。寶玉說「鹽課林老爺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回復了黛王剛才帶醋意的發問,表白了他對黛玉的愛情,所以黛玉聽了,雖然怪他唐突,卻並不惱怒。這時寶釵突然光臨,作者明明在提醒我們與比通靈一回對看,便能理解寶玉這一表白在寶黛愛情發展中的重大意義。清人張其信《紅樓夢偶評》反而注意到了這一點,它在第八回批道:「後回組織黛玉是聞香,此回組織寶釵是聞香,故寫二人多用雙筆。」

研究紅樓夢敘述藝術的美國學者翁開明說:「《紅樓夢》的作者通過公開評論或者精選出來的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自由地將自己的美學觀點向讀者灌輸,特別是通過小說的代表人物,藝術家裡面的英雄——寶玉。」7

於是我們注意到,《紅樓夢》多處寫黛玉的香,多以寶玉的贊語作為定評。26回寶玉來到瀟湘館,「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黛玉房間擺了盆水仙,由寶玉來讚:「好花!這屋子越發暖,這花香的越清。」黛玉一天到晚離不開藥吊子,寶玉則認為「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

最明顯的莫過於寶玉給怡紅院題額:「紅香綠玉」。寶玉強調蕉棠兩植:紅代表絳芸軒——寶玉、綠代表瀟湘館(竹的雅稱有秀玉,琅玕\玉)——黛玉。二者連稱,便產生了動人的審美效應和強大的情感力量。寶黛二人結為同心,哪怕要面對來自整個世界的壓力。(元妃執意改紅香綠玉為怡紅快綠,去掉香玉,正是外界壓力施加於寶黛愛情的象徵。)黛玉是書中最具個性意識的女子。她摯著地追求愛情和性靈的生活,探尋生命的意義,在全書中,她是寶玉的知音和同路人,也因此成為作者、讀者的同路人。她以短暫美好的一生給小說藝術世界增添了無限光彩,也為後人留下無盡的遐思。

《詩經·小雅·白駒》:「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紅樓夢》以「二玉」愛情為中心,重點描寫女子悲劇命運,旨在對人類本體存在作出反思。寶黛以迥別於既定的思維方式,作出形而上的思悟,呼喚對人們「最裡層的天性」的瞭解,因此二人時時呼吸領受著人生的悲涼之霧,他們的思悟豐富了生命情感的體驗,構成了《紅樓夢》的現代意識。8寫香到了這一層次上,復回到整個寓意系統的中心。這與作品開頭的兩個神話——石頭思凡的神話和「還淚」神話相照應,完成了作品的表意系統。

上述以香描寫為重點,對紅樓藝術世界匆匆作了一番美的巡禮。《紅樓夢》香描寫包蘊豐富的思想信息再一次昭示我們,這部巨著審美內涵的深厚及藝術技巧的精純,無論淺探還是深究,總能獲得藝術美的饋贈。

注  釋:

15末代洪芻《香譜》見《正續小十三經》,正集明顧起經輯,續集丁巍等輯,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2有的家禮明文規定:「立祠第一,所以奉先世神主。」(《鄭氏規範》),李曉東《中國封建家禮》,第四章,陝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3如《雲中君》:「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東皇太一》:「靈偃騫兮蛟服,芳菲菲兮滿堂。」

4上海市戲曲學校中國服裝史研究組編著,周汛、高春明撰文《中國歷代服飾》,清代部分,學林出版禮,1983年版。

6孟森《香妃考實》附錄一《香妃戎裝像原附事略》,《香妃》,書目文獻出版社,1985年版。

7翁開明《觀點、標準和結構:「紅樓夢和抒情小說」》,胡文彬、周雷《紅學世界》,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

8法國作家阿貝爾·加繆說:「現代情操之異於古典情操,乃在於後者致力於道德問題而前者致力於形而上問題。」《荒謬的創作》,《「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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