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的世界前言
藝術不是空架的,它具有美的現實性,如海市屋樓,是由實際物體反映出來的一種塗了艷麗顏色的東西,使人看了發生一種特別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格外有力,能在人腦膜上刻一條深深的樣痕,不像原來的實體物所留給人們的那麼平凡淡漠甚而生厭的一種太尋常的感覺。
藝術是脫離不開現實的,是從現實化驗出來的一種新的東西。大凡一種藝術製作.無論雕刻、繪畫、文學.它的內包每一分子,都是取材於現實界;把現實界中各個不相連貫甚而不相屬的分子,藝術家用一種調和的手段,把它們互相連繫起來,譬如畫一幅人物山水畫,畫家可以把他經驗中甲地的山,乙地的水,丙地的古廟,丁地的人物.用調和的手法把它們搬到一起,成功一幅頗美觀的人物山水畫。在未被畫家把它們連屬起來時,甲地的山,乙地的水,丙地的古廟,丁地的人物,都不一定是藝術的,只是呆板的現實物體而已。惟經畫家這麼一拉配,才成功為一幅很有意味的藝術製作。科學家崇尚誠實.藝術家不厭撒謊。誠實能獲得真理,撒謊可製造美感。照像是科學的反映現實,繪畫是藝術的表達物事。從照像反映出來的現實,不加減裁,沒有製作的過程。原來的實際體物是調和的,照出來的像片自然可以引人人勝,若原來是不調和的,照出來的自然不會令人發生快感。所以有的照片看來美,有的照片看來便不美,就是這個道理。繪畫卻不這樣,可以自由配合,自由取捨,譬如甲山上原也有水,但不如乙地之水美,遂捨去甲山之水而將乙地之水配入甲山;丙古廟內原也有人物,但不如丁地之人物美,遂將丁地的人物搬入丙古廟內。這樣把甲山、乙水、丙廟、了人,原來並非一起的東西.可以隨便由藝術家的撒謊手段搬到一處.而成功一幅饒有意趣的人物山水畫。搬移,配置,取捨,都是撤謊;撤謊才是藝術家特具的天才。
因為它是撒謊,所以藝術家的產品是不可靠的。它的作瓜,只在喚起人的愛美情感。無論灘刻、繪畫、文學,凡在藝術立場上架設起來的,都不可認作一樁真實的事實考究它。往往有人借《水滸》 來恭維宋江.拿《 三國演義》 來罵曹操,都是根本不r 解藝術家原來在搗鬼。
固然藝術家的手段是撒謊,創製出來的東西是不可靠,但我們卻不可因為它靠不住而就去否認它所被形成的單別因子。開頭已經說過,藝術製作.不是憑空虛架,是從現實中反映出來的。因為人的腦子,恰似一面鏡,想像出來的,出不了那面鏡子上所投射的現實事物。藝術家要搭構他的新的製作,就得從那鏡子裡去尋找材料。手段不高,搭不出好的藝術製作;而材料缺乏.更是無從搭構起。所以一個藝術家能夠成功如何偉大,除了他的天才可以取決一部分外,大半還要看他的腦子裡收存的材料多寡而定。收存材料,是憑了經驗在現實界中去攝取。沒有經驗,便沒有充足的材料;沒有充足的材料,哪裡去創製偉大的藝術?
不過藝術家的感官銳敏些,容易從現實界中抓到所需要的材料,其眼光也特別深入,能把通常人看不到的事物美點,剔取出來便利他自己的製作。所表現出來的美,具有普遍性,人人可以感覺得著.因為他認識深刻,選擇精當,但凡剔取出來的,經他一調製,沒有不美,沒有不能令人發生快感的。
這裡,我們明繚了,藝術的因子,是作者從經驗中得來的。經驗是離不開社會超不出時代的,社會時代是藝術的唯一要素。法國美學家哥爾梯(Paul Galtier )在他的藝術的意義(Meaning of Art )一書上說:「那時代的慾望,時代的愛,時代的理想,都形成了藝術家所呼吸的氛圍氣。這氛圍氣,不論怎樣的藝術家,都充滿著他們的作品。在那作品上,銘刻著一種模樣,使我們可以看到他所以構成的要素。」這話說得非常透徹。藝術是時代環境的產物,在某種時代環境,會產生某種藝術。時代環境不同,藝術隨之各異。故希臘有希臘的藝術.羅馬有羅馬的藝術.埃及有埃及的藝術,中國有中國的藝術,其傳達美感雖同,而表現方法不一。這就是感受了時代環境關係,不能使它成為一種超然的東西。
此外,藝術還是含有作者個性成分的。世界上沒有兩種完全相同的藝術製作,就是為了這個原故。作者的人格,在藝術創造上也佔著很重要的地位、沒有作者人格,好像蜜蜂把從花裡採來的甜汁不摻入自身的分泌物,是沒有法子成蜜的。所以哥爾梯認為藝術作品,又是「把他的(作者)夢,他的悲哀,他的野心,他的希望,和一切生於他的心,觸於他的心弦的東西注入於其作品而生出來的。只要是真的藝術品,在它的線和調子,沒有不是表明作家其入的心的世界的。畫家,音樂家,無非在他們的作品中,歌他們自己,畫他們自己罷了。」美國潑林斯頓大學教授亨德(Theodore W . Hunt )也有一句話:「人是文體」(The Man is the style ) ,都是這種意思。我們常常讀一部小說,容易把故事的主角疑為作者自己,就因為作者筆底下沒有法子除淨他的人格而作純粹客觀的描述,免不了要參與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慾望,和自己的企圖。惟其如此,那作品才能生動感人,進一步去負起它改造社會的責任。
《 紅樓夢》 也是這樣,有它的社會,有它的時代,也還有它的作者濃厚人格的成分。《紅樓夢》的整個本事,雖然是空架的,想像的,不可捉摸的;而它被形成的單別因子,確確實實是作者全部經驗中的實際社會,不過經他那麼撒謊搭構了一下哭了。既成於撒謊,那我們便不能甚考究:「你到底是那一家事呀?」鑒賞入有橫看側看的立場,自然結果會成嶺成峰的。所以有的說《紅樓夢》是寫清世祖與董小宛事(王夢阮《 紅樓夢索隱》) ,有的說寫康熙政潮的(蔡孑民《 石頭記索隱》 ),有的說寫故相明珠家事(陳康祺《燕下鄉脞》與俞裕《 小浮梅閒話》 ),還有說就是曹雪芹的自敘傳(胡適《 紅樓夢考證》 )… … 前後十二種說法(詳蔣瑞藻《紅樓夢本事辨證》) ,都未為不可,不過我們只取其不悖情理逼乎真的罷了。像王夢阮、蔡孑民等,胡弄幾條證據,意在賣弄自己的學間,居心騙人,委實不可信。比較還算胡適《紅樓夢考證》 的主張對的成分多些;不過,也嫌話說得太死了。「賈政即是曹頫\,賈寶玉即是曹雪芹」, 這種武斷,著實有點過火,不敢十分欽佩。「自敘傳」是歷史的,「自敘傳文學」是藝術的,《紅樓夢》是藝術的「自敘傳文學」,不是歷史的「自敘傳」。話總得說的活一點兒:「賈政是拿曹頫\做藍本寫的,賈寶玉是拿曹雪芹做藍本寫的」,這樣子就不致站不住腳了;因為曹頫\並沒有作過主事,當過學差,充過郎中,做過江西糧道;曹雪芹也不是嘟玉而生,不曾中舉,不曾出家:這個胡先生也是承認的,然而我們究不知道他根據什麼邏輯而下這種「A 即是甲.B 即是乙」的全稱肯定判斷呢?
人生有限,而慾望無窮。藝術家一面在反映社會一面又在表達自己的慾望。現實社會不能滿足,只得在藝術上尋求安慰。桃花源是陶淵明理想巾的烏托邦,大觀園是曹雪芹想像裡的極樂世界.但「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元妃薨,黛玉死,探春遠嫁,惜春為尼,自小在賈母心窩裡疼出來的寶玉,成日家姐姐妹妹慣了的,那裡擱得起這樣淒涼的景象?故結局毅然決然遁入空門,演成了這部可歌可泣的《紅樓夢》 。這裡我們可以充分看出了作者的思想,作者的慾望,以及作者對於人生的態度。
想像雖受現實束縛,但可以於藝術上自由發展。小說家移動筆鋒,原如孫悟空在碧落裡翻觔斗,乍遠乍近。如寫大觀園,忽而長安,忽而像在北京,忽而又裝點些江南的風景,恍兮惚兮.無法捉摸。然竟有人敢肯定說:它在長安(劉大傑《再說紅樓夢的地點問題》) ,在北京(俞平伯《 紅樓夢辨》) ,是隨園(袁枚《隨園詩話》) ,是圓明園,是三貝子花園(景梅九《石頭記真諦》 ):要皆迷了作者撒謊用詞,上當而已。
「自己又云: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徐,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飲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調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說《紅樓夢》是作者老老實實的在傳自己,大半都依據了這段文字,殊不知《紅樓夢》 是文學,而不是歷史。作者明明說:「滿紙荒唐言」, 「將真事隱去」, 「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充其量不過是把經驗中的零碎現實巧搭起來罷了。或搬移穿插,或偷梁換柱。如元妃省親一回,也許是拆康熙南巡的故事,另搭起來的。換著龍袍的皇帝,為穿鳳裙的妃子,只要安得好,搭得妙,不悖乎情理就成。
無論研究什麼東西,應先辨識對象,再決定手段。《紅樓夢》是小說.是文學,是藝術,我們絕不可挺出科學家的威嚴來。研究時盡可以精密,盡可以用科學方法去解剖,但不要太認真了。你所弄出的結論:某事就是某事,某人就是某人,某地就是某地,這樣子就顯得傻瓜了。從現實反映出來的,並不就是現實,描到好處.也不過「煞有介事」而己。錢靜方先生說:" 《紅樓》一書,空中樓閣.作者第就其興會所至,隨手拈來.初無存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過若即若離,輕描淡寫,如畫師所畫之百象圖,類似者固多,苟細按之,終覺貌是而神非也。」所以我們研究它,不要看得太真太實了,只是逢場作戲,趣味的研究罷了。這便是我寫這篇《紅樓夢的世界》所持的態度,也就是我對於本書的看法。
本文共分七節:(一)經濟.(二)社會,(三)政治,(四)家庭.(五)教育,(六)婚姻問題,(七)人情風俗及習慣。《紅樓夢》所反映的世界,當不只此;惟以時間所限,只得暫且從略。
一九三六年初夏寫於北平輔仁新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