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世界
此文系拙著《紅樓夢研究》初稿第二章。全書共分六章:第一章,《紅樓夢》重要人物的分析;第二章,《紅樓夢》的世界;第三章,《紅樓夢》的作者;第四章,《 紅樓夢》 在藝術上的價值(已發表於《國聞週報》 第十一卷四寸七、八兩期);第五章,曹雪芹的哲學;第六章,曹雪芹與中國國民性。作者深知自己學識淺陋,對於《紅樓夢》的認識,非常膚淺,好在這是初稿.很希望國內的紅學家與喜愛《紅樓夢》 的讀者,加以指教和批評,以便將來的修正。(作者附言)
上章我們分析了《紅樓夢》重要人物的心理;現在再將這四百四十八位人物所組織的做界:他們的家庭,他們的社會,他們的教育,他們的政治,他們的經濟,他們的宗教以及他們的婚姻來認識一下。我們知道,學者是理智的知者,藝術家是情感的知者,換言之,學者所表現的是理智,而藝術家所表現的是意象:理智與意象都是由實際的社會而來,有某種的環境.才能產生某種的理智,同樣,產生某種的情感。所不同的,前者是歸納演繹後而再現自然.後者是綜合地而且直接地再現自然。二者雖都系自然的再現,然學者的研究,比較用冷靜的頭腦,分析的方法,所以得的結果,不甚變更自然的面口。藝術家的表現,比較是用熱烈的頭腦,綜合的方法,所以得的結果,誇大了自然的某種特性,所謂誇大,就是把一切某種同樣的性質聚而為一的意思。然正因這樣,我們要認識一種文化的精神,在藝術作品裡易於理智作品,因為他像漫畫家一樣,將特點很顯明表現出來了。我們讀了一部最有價值的文化史,我們所知道的教育、家庭、社會、政治、經濟等等的問題,僅僅是些教育、家庭、社會、政治、經濟等等的制度和沿革,至於這種制度的精神,還得往藝術裡去找.我們固然不能說一部文化史所講的文化都是皮毛的.表面的;但也不能說藝術裡所表現的文化都是空虛的、想像的。如果要實用的話,二者是同等的地位,有同樣的價值。現在就用《紅樓夢》 作個例看。
我們讀《 紅樓夢》 的人,都知道我們的年歲愈增加.則讀《 紅樓夢》的樂趣也愈多;我們的學識愈豐富,則瞭解《 紅樓夢》 的程度也愈深……人類的知識愈進步,治學問的方法愈精密,則在《 紅樓夢》裡的發現也愈廣博。並且因為自己所研究的不同,於是見到的方面也不同。總之,《紅樓夢》 如海洋一般.我們無法知其深淺廣闊,只能以我們現在的能力所及的,把《紅樓夢》 的世界分析一下。不過,我們為使讀者真正瞭解社會心理的緣故,讓曹雪芹來講他自己的話,因為他的話比我們的,更要真切,更要生動,更要深刻。
一 家庭
中國社會的基礎系家庭,而主持家庭大政的是家長。在家長治理之下的家庭,沒有所謂個人的人權,家長的話是絕對的,同時也就是法律。《紅樓夢》裡賈府的家長為賈母,所以全家三百數十口人.從上至下,沒有不以賈母的意志為意志,賈母的喜悅為喜悅,賈母高興,則全家歡樂.賈母生氣,則全家不安。我們知道,因為賈寶玉在外引逗戲子,在家淫逼母婢,於是被賈政苦打,「正沒開交處,忽聽丫環來說:『老太太來了。』一句話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賈政聽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搖頭喘氣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說道;『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自己走來?有話只叫兒子進去吩咐。』賈母聽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厲聲道:『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盼咐;只是我一生沒養得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賈政聽了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當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是怎麼教訓你來!』說著,也不覺滾下淚來。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都是做兒子的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幾聲,說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 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命人去看轎,『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應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日氣呢!』賈政聽了忙叩頭說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不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命快打點行李車輛轎馬回去。賈政直挺挺跪著,叩頭認罪。」我們且不問賈母與賈政到底是誰是誰非?寶玉之胡鬧,是否應該教訓?賈政的教子法是否得當;而現在我們只知道,賈母生氣,賈政就得認罪。這是家庭道德.同時也是法律,這裡沒有理智,沒有是非;只有感情,只有服從。一次,賈赦想娶賈母的丫頭鴛鴦作妾,邢夫人處到妻子的地位,要得賢良,於是在里拉牽,因謀之於鳳姐。鳳姐略言不可,邢夫人即生氣;然鳳姐是兒媳婦,又不得不服從婆婆;但又知事之不可為,只有設計脫逃.,這事終於遭了賈母的怒.「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Y 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這事與王夫人一點關係也沒,然婆婆要罵自己,也只有忍受。又一次,賈赦要買石呆子的扇子,而石呆子不賣,於是讓他的兒子賈璉設法,賈璉無法。後來賈雨村訛石呆子拖欠官銀拿他到衙門裡,以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並將扇子抄了,作官價送給賈赦。賈赦對賈璉道:「人家怎麼弄了來了?」賈璉只回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的人家傾家敗產,也不算什麼能為。」賈赦聽了就生氣,說拿話堵他,混打了一頓。總之,維持家庭治安的唯一法條,就是服從。兒女得服從父母,妻子得服從丈夫,弟弟得服從哥哥,奴隸得服從主人,幼者得服從長者;如果不服從。那末,為兒女的就是不孝,為妻子的就是不賢,為弟弟的就是不恭,為奴隸的就是不忠,為幼年的就是不尊。不管你有理與否,只要你不孝、不賢、不恭、不忠、不尊,那末.不但家庭不容你,就是社會也認你是惡人。這是《紅樓夢》 裡家庭的邏輯,然也就是中國大家庭的邏輯。
然人類總系感情動物,固然為上的得施愛子下,為下的當眼從子上;但為上的總不能無偏愛,於是為下的也就不能不生妒意。同系自己的子孫,然無形中就有親此遠彼之分,賈母實在而論,的確是一位中國大家庭主婦的模範,只因偏愛一點寶玉與鳳姐,就引起邢夫人、趙姨娘的忌妒。明裡雖不敢公開反對.暗地總思生法報復,以致家庭時起風波。所以探春一天說「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一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瞧,這的的確確是賈府的內幕。賈府系五世同堂的大家族,只以榮府一支而論,主僕上下,不下三百餘口,在強力和信仰壓迫之下、再有才幹的鳳姐領導著,自然可以平安渡日。但是一天,鳳姐因為年內年外操勞過度,一時不及檢點,忽然小月了,不能理事。然又因「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直調養了兩三個月,才漸漸的起復過來。在這期間,王夫人便命李紈暫理家事;然李紈繫上德不上才的人,於是又讓探春助理。但家下奴婢,一則因為李紈厚道,多恩無罰的;二則因探春是一位宋出閣的年輕小姐,於是就不服使換起來。卻在這時候,宮裡又死了一位太妃,賈母等都去送靈,得一個月的光景才回,這樣一來,無主的賈府讓奴才們鬧個天翻地覆。治理大家庭,本來是一件難事,尤其難的是對付奴嬸:寬則不服,嚴又生怨。現在我們讓平兒來敘述一下鳳姐的苦衷:「你們(指奴才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若是料差一點幾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們治倒了;饒這麼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知道他利害你們都害他;惟我知道他心裡也就不算不怕你們的。前日我還議論到這裡。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鴛鴦一天與李紈等談到鳳姐,於是鴛鴦道:「他的為人,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做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便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嚼舌根,就是挑二窩四的。」所以探春接著回道,「我說:倒不如小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祥人家.人都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殊不知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這幾句話,真道出了中國大家庭內幕的靈魂。
然當賈母在世的當兒,家人和奴隸,雖有不滿,但因傳統遭德的緣故,不敢明白地反抗,所以鳳姐即令得罪人,然還言行令從。可是賈母死後的鳳姐.她仍然精明能幹.她仍然是她,而因無人作主,她就無所施其才幹了。我們知道賈母死時,邢、王二夫人因她曾辦過秦氏的事,現在再辦賈母的,當然妥當,於是仍叫鳳姐總理裡頭的事;而鳳姐也很想藉此機會施一番作用。可是現在的情形與前完全不同了,之前是一個人作主,現在是萬人作主了。鴛鴦的意思,以為「老太太這一輩子也沒糟蹋過什麼銀錢;如今臨了這件大事,必得體體面面的辦一辦才好。」然賈政的意思是「老太太的事固要認真辦,但知道的呢,說是老太太自己結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說咱們都隱匿起來了,如今很寬。若老太太的這種銀子用不了,誰還要麼?仍舊該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南邊的墳地雖有,陰宅卻沒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到南邊去的。該留這銀子在祖墳上蓋起些房屋來;再餘下的買幾頃祭田,咱們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這些窮族中住著.也好按時按節早晚上香,時常祭掃祭掃。」邢夫人聽了這話,認為很對,加以本來就不信任鳳姐與賈璉.然她現在是長房,有件事得請她的主意;而她呢,死扣著銀兩一點也不發。「巧媳婦烹不出沒米的飯」,鳳姐手裡既然窮困,應事當然不便,加以每人一個主意,實在難以周到。終於,因這一件事,失了全家人的信仰。「榮府現在住的人雖不少,竟是各自過各自的。誰也不肯做誰主。」這是我們從《紅樓夢》裡所知道的中國大家庭的內幕。
二 社會
《 紅樓夢》 裡的社會由貴族、平民、奴隸三種階級組合而成。賈府系「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貴族,所以他的親戚,也系貴族。我們看看門子遞給賈雨村的俗謠:「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就可知道這些貴族的勢力與富貴。現在我們近一步來看一下他們的生活,先從他們用的奴隸數目談起。寶玉的,除襲人外,七個大丫頭,八個小丫頭,再加一乳母李嬤嬤。小姐們的「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媽媽;除貼身掌管釵鉚蠱沐兩個丫頭外,另有四五個灑掃屋房來往使役的小丫餐。」賈母的,八個大丫頭;太太們的,四個大丫頭;小丫頭的數目.我們無從考查。姨娘們的,每位兩個丫頭。這是我們可以考知家裡每位重要人物所用的丫頭。至於帳房管家、聽差等等的數目,我們更無法而知;不過我們知道的,是賈府被抄後,賈政要確實整理一下家庭,才知道「除去賈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餘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然而,你們認為這是作者自己在那裡吹噓麼?不,一點也不,你瞧顧亭林說的「人奴之多,昊中為甚。仕宦之家.有至一二千人者。」(引張亮采《中國風俗史》) ,足以證明作者不但不吹,而且藉知賈府還係一種中等的仕宦之家。
至於貴族們的生活,怎樣繁華,怎樣奢麗,我門很難簡單地給一個明隙的概觀,因為一部《紅樓夢》 所描寫的多是他們的生活。不過我們藉一位鄉村女子劉老老進榮府得的印象,便可知道貴族生活的一般。因為劉老老系鄉間貧民,入到榮府,自然處處都是新奇,固然作者描寫她的用意在逗笑,但我們從這裡正可明瞭貴族與平民生活的差別。劉老老第一次到鳳姐的院落,瞧到鳳姐的氣派。劉老老正在那裡頑賞鐘錶,「只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劉老老只屏聲側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個婦人,衣裙悉索,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三個婦人,都捧著大紅漆捧盒,進這邊來等候;聽得那邊說了一聲『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去,只有伺候端菜幾人。半日鴉雀不聞之後,忽見兩個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擺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這是貴族婦人飲食和舉動的情形。劉老老第二次進榮國府住的時間也較長,見的東西也較第一次為多;然她都指不出名目,只是籠統地感覺到榮府的富貴,你看她形容賈母與林黛天的住室,「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裡有個梯子。我想又不上屋曬東西.預備這梯子做什麼?後來我想起來:定是為開頂櫃,取放東西。離了那梯子,怎麼得上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以上引的幾段,當然不是貴族們生活概觀;然最低限度我們知道這是平民眼裡的貴族生活。
現在我們再談到平民。中國社會的經濟支配,異常不均,杜甫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句,真可道破這種經濟組織的密秘。可惜曹雪芹生於貴族,雖是他後來窮了,然他所熟習的還是貴族,所以《紅樓夢》裡,關子平民生活的描寫,非常之少。我們只知道劉老老第一次向鳳姐開口,鳳姐給她二十兩銀子.把她喜歡得眉開眼笑。一次,她看見榮府裡那麼兩三大簍,共計七八十斤的螃蟹預備作個小餐,她就計算道:「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了!」無怪乎她要對鳳姐說:「 『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些』。憑他怎麼,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呢!」這些話,在作者的用意或者是說著取笑;但在我們看來,這是貴族與平民生活的差別。
經濟大權既握在貴族的手裡,於平民沒飯吃的時候,自願將自己的兒女賣給貴族,以作餬口之資。我們現在且舉襲人一例,以概一切。一次.襲人的母兄要贖她。她道:「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乘我還值兒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還艱難,把我贖回來、再多掏摸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奇怪的,不在因窮而賣自已的兒女,而在賈府對奴隸的優待。襲人母親死了,賈母歎道:「我想他從小兒伏侍我一場,又伏侍了雲兒,末後給了這個魔王,與他磨了這好幾年!他又不是咱們家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麼大恩典;她娘沒了.我想著要給他幾兩銀子,發送他娘,也就忘了!」遂即鳳姐說王夫人賞了他四十兩銀子,賈母點頭稱善。不但優待,而且對年長的奴隸們還有一種禮貌。一天,賈母要給鳳姐做生日,把家人和幾個高年有體面的贊搔請來,尤氏與鳳姐等還不能在賈母面前坐,而這些嬤嬤們倒可,因為「賈府風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鳳姐一次也說伏侍過她們的丫頭,比人家小姐還強,就可知奴隸在社會上的地位。此其所以五兒情願當寶玉的丫頭的緣故。賈府對於丫頭們這樣厚待,對於男的奴才們,何嘗不然。賈府三輩子的奴隸賴家.到了賴尚榮的時候,主子讓他自由,並給他揭了個前程,後來居然當著縣官。然而,天下沒有十全的事,有利必有弊。賈府對奴隸們既這樣多恩少罰,仁慈厚德;然就由這寬厚,而奴才們藉主子的勢力,在民間胡作亂為。比如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和人打官事,她根本就沒把這事放在眼裡,只往衙門裡一說就了結了。顧亭林說的「奴隸之專悠橫暴,惟吳中為甚。有王者奴,當悉免為良民,而徒以實遠方空虛之地。士大夫家所用僕投,並令出資雇募,如江北之例.則橫豪一清,而四鄉之民得以安枕」, (引張亮采《中國風俗史》二百零四頁)就可證明奴隸橫暴,當時已成風氣.而且引起了學者的注意。奴隸,在中國實在是特殊的階級。
三 教育
《紅樓夢》裡的教育,可以分為二類:家庭的與學校的。男性的家庭教育.尤其是貴族的,有點兒女性化。我們先看一看《紅樓夢》裡所提到的幾位少年的容貌裝束與態度。寶玉第一次同我們見面.是從廟裡還願回來,穿的是禮服,他「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攢花結長穗官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俊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容貌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縣膽,眼似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鎮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他家常的裝束是「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寶、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續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於是「顯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流全在眉梢;半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這是寶玉女性化的裝束和容貌,現在再看他的朋友秦鍾是「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還有賈蓉是「面目清秀,身材夭矯.輕裘寶帶,美服華冠」。北靜王世榮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他們的外表是這禪,但他們的態度呢?一天尤氏提到秦鐘,說「人家的孩子們都是斯斯文文慣了的。」「斯斯文文」,是不是中國大家子弟和文人的態度?寶玉同鳳姐往鐵檻寺送秦可卿的喪,在路上鳳姐記罷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不服家人的話,於是把寶玉喚至車前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同女孩兒一般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因為這樣要把男孩女性化,所以不讓出家門一步,每次出門,都有多少老媽聽差跟隨著,只怕出什麼變故。因此,漸漸地把寶玉的性格養成懦弱、無能。一次,賈蘭閒著無事,射著兩隻小鹿,作為演習騎射,恰恰碰著寶玉,寶玉道:「把牙磕了,那時候才不演呢!」就知道他沒有一點冒險性。還有,薛蟠被柳湘蓮打了一頓,沒臉見人,恰恰自己的當鋪夥計張德輝要回南,於是薛蟠想同去,然而他的母親聽著這種主意,你猜是怎麼回道的:「你好歹守著我,我還放心些;況且也不用這買賣,等不著這幾兩銀子使。」像這樣的家庭教育,兒子能否會有出息!
《紅樓夢》 裡的家庭教育,還育一種趨勢,就是嚴厲。兒子們見父親,好像老鼠見了貓一般,戰戰兢兢,也不知如何是好!寶玉在寶釵家裡喝酒,喝得正心甜意洽之時,忽聽李贊贊說的,「你叫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只這幾個字,寶玉聽了,「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了酒,垂了頭」。又一次.寶玉聽見要讓他們往大觀園居住.高興的了不得,正在和賈母盤算,「要這個,要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呆了半晌,登時掃了興,臉上轉了色,便拉著賈母,扭的扭股兒糖似的,死也不敢去」。父子間的隔閡,到這樣田地。然而賈政之所以要對寶玉嚴厲的就是因為不嚴不能成器。所以寶玉在大觀園初造成時各處題名,即令穎的很對,始終沒當寶玉的面說過好,只要不罵,就是好的表示.因為恐怕放縱了寶玉的心。更有趣的是,賈政一天讀了一首燈謎:「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優亦憂,像喜亦喜。」賈政在未知是寶玉作的以前,稱之:「好!好!我猜『鏡子』。妙極」;可是一聽是寶玉作的,於是就不言語了。
《紅樓夢》裡的學校教育,實在是一種特殊的現象。清代以異,族入主中國,一方面用武力壓迫漢人,他方面又怕漢族反抗,於是又用籠絡的手段,其所以開科取士的目的,井不在研究學術,發揮真理,而在利用文人.給他他一個官做,不致反抗政府,因此.造出一般無識之徒,只以作官為求學的目的。賈赦說的,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原不必讀什麼書,只要認識幾個字,不怕沒一個官兒做。作官的的確確是清代一般學者的風氣,寶玉罵他們是「祿蠢國賊」 ,一點也不冤曲。可是,他的父親賈政,總以為「生女兒不濟事,還是別人家的人,生兒若不濟事關係非淺,」因而對學裡的師傅說,讀一千部詩經,也是無用,先要把「四書」講明背熟,才是正事。我們看賈政教訓寶玉道:「做得幾句詩詞,也並不怎麼樣,有什麼稀罕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學習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唸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會做八股文,才算是「實學」〔賈政的話),有實學才可混得功名。然而,「實學」的內容,叫寶王幾句話道破了。林黛玉一天恭喜寶玉近來唸書了,寶玉間道:「還提什麼唸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證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以為博奧」。幾句話洩露了一代教育的宗旨。這種反科舉的思想.本不起於《紅樓夢》 ,在《 儒林外史》 裡己經描寫過了。
最後,我們再略微談一談《紅樓夢》裡的女子教育。清廷對於男子用的還系愚民政策,何況對於女子。於是倡一種「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學說;但奇怪的是,《紅樓夢》 裡重要的女子,除鳳姐外,沒有不是知書識字,才情高超的。這或者是一種反抗時代的精神,我們看《 平山冷燕》 ,《好逑傳》 、《鏡花緣》、《兒女英雄傳》 等等的小說,都是敘述女子的詩才;政府愈是壓迫女性,而一般文人們反專以這種材料作為描寫的對象。當時的學者袁枚,公然地招收女弟子,也足以證明提倡女子教育是當時文人的風尚。然男女有別,人之大倫,即令女子讀書,讀的也不過是《女四書》 ,《 烈女傳》 ,《 女孝經》 一類的書籍,當然不是現在的男女平等的教育。
四 政治
從1719 到1764,適處康熙、雍正、乾隆,清代二朝極盛的時期,內寧外平、誠如賈雨村說的「今當柞永運隆之日.太平無為之世」。《紅樓夢》不是歷史,我們很難在那裡找到確切的史事;然既然講的是《紅樓夢》的世界,那末就不妨以他所提到的作為事實來看。《紅樓夢》 裡的政治,以外表而論,他提到遏羅國進貢的茶葉,和茜蕃國女王進貢的汗巾,足見政治勢力的遠及。
現在進一步看看太平世界裡的內政。談到內政,最令我們注意的,就是貴族的頌上。然而,貴族的領上,就足以證明政治是良善的麼?這些貴族.正因為政府待他們寬厚,於是狐假虎威,在民間作威作福,橫行霸道。再者,我們在講教育時說過,歷代教育的目的,在養些官僚,而讀書人讀書的目的,就在作官。作官人的目的.既只在官,於是,就不得不奉迎長官,以保持自己的地位,這樣一來,把清代的政治法律,鬧得一榻糊塗,薛蟠打死了馮淵,馮家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到了賈雨村的手裡,聽了這事,很為生氣,「豈有這等事!打死了人.競白白走了,拿不來的」,就要發籤差公人.立刻將兇犯家屬拿來拷問的當兒,聽到舊日在葫蘆廟相識的小沙彌,現充為門子的「護官符」的解釋。「如今凡作地方官的,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做『護官符』。方纔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從前的官府,都因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於是門子就獻計道:「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王二公之面?」雨村總系初次作官,還有點正直氣概,才說「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是實不忍為的!" 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望豈不聞古人有言『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 依老爺這樣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良心終敵不過勢利,雨村終於照著門子的計畫,徇情枉法,胡亂斷了此案。倒霉的是,無勢無錢的馮淵與拐子,一個白白死了,不過得一點燒埋之費,一個按法處治;而真正的兇犯薛蟠,打死了人,奪了丫頭,他如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並非為此而逃,反一點罪過也沒有。還有,張、李二家婚姻一案,也不以法律解決,只在鳳姐一高興,假賈璉的名義給節度使雲光一信;「而雲光久欠賈府之情,這些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結果.因為一個人情,鳳姐從中得了三千兩不算,而致死了兩條生命。
這些貴族,因為他們富而且貴的緣故,不但把人命看得不算一回事,並且往往拿法律作兒戲。賈璉娶了尤二姐,鳳姐吃醋,然這事是賈珍、賈蓉作的,於是打聽了尤二姐的底細,知道她還有一位未婚夫張華成日在外賭博,不理家業,父母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場裡存身,用二十兩銀子把張華勾來養活,讓他往都察院告「賈璉『國孝家孝的裡頭,背旨瞞母,仗財倚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的罪,內中還告有賈蓉。鳳姐一面又打聽告了起來,托人告訴察院只虛張聲勢,驚嚇而已;並拿了三百銀子來打點。」「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銀,次日回堂,只說『張華無賴,因拖欠賈府銀兩,妄捏虛詞,誣賴良人。』藉此機會,鳳姐在那裡調兵遭將,運用計謀,以出自己的心恨」。你瞧他們不止把法律看得不是法律,而且借法律的名義,來解自己的私恨。官僚們的詢情枉法與貪污,既然成為風氣,所以即令你想作清官,實事也不允許了!我們看賈政本系正直良善,然到了江西糧道,不是被衙役玩弄,就是被奴才們欺騙,不但沒給國家出力,反使百姓怨恨。結果,也是被參。
總之,清代內政之所以紊亂,多因考試制度之不良,以致為學的目的只在作官,想作官,又不得不逢迎長官以自保。小官逢迎大官,大官逢迎京官,京官逢迎皇帝,結果,受苦的只有平民。我們現在讀一段1736 年3 月乾隆皇帝諭王公大臣等說的「… … 乃當年條奏,則專主於嚴,而近日條奏,又專主於寬。以一人之身,而前後互異如此,是伊等胸中毫無定見,並不計理之是非,事之利病,而但以迎合揣摩,希冀保全祿位,固結恩眷。而不知大違乎皇考與聯之本意,適成為庸鄙之臣而已!若循此以往.不知省改,勢必至禁令廢弛,奸究興作,良善受其擾害,風俗漸就澆漓,將背皇考十三年教養整理之苦心.功虧一讚。… … 」(引蕭一山《 清代通史》卷中,貫四。)乾隆所以下這道諭的緣故,因為聖祖以寬大為治,然臣下奉行不善,以致諸事廢弛,官吏不知公事,百姓不知法律,到了世宗,以嚴為治,想整頓積習,然巨下奉行又不善,以致政令繁苛,百姓不堪其苦。乾隆即位.想以寬大矯時弊,但又恐臣下的誤會。由此,足可知清代官僚之無識,只以逢迎揣摩,保全自己的祿位為能事,在上的或有愛民之心,然讓這些無識之徒,鬧得民不安生,國無法紀。
五經濟
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紅樓夢》 裡的經濟狀況。
榮府系一個將要衰敗的大家庭,我們現在看看他怎樣往破產的一條路上走。《紅樓夢》 的開始,就寫冷子興對賈雨村道:「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是外人對於榮府的批評;然而榮府自己的家人.是否覺到自己的日漸窮苦呢?鳳姐,是管理榮府家事的,她知道的最清楚。她第一次對劉老老訴說榮府的現狀,「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做個窮官兒罷了。誰家有什麼?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這樣雖系客氣的話頭,然的確也是真話。我們從榮府外面的場面,是不能知道他的真情,因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然較之平常仕官之家,到底氣象不同」; 我們現在得進入他們的街門,當他們自己的家人,並常常與當家的往來,自然可知詳情。我們像劉老老那樣,只住幾關就走,還不得知道他們的底細。我們得慢慢地,耐煩地,同他們相處十九年的工夫,我們就可一目瞭然,他們因為什麼敗落。一天,鳳姐對平兒道:「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刻薄。若不趕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過幾年都賠盡了!」這是第二次鳳姐講窮困,賈珍也談到榮府說:「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銀子產業……這二年,那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榮府每年官僚與利銀的收入,我們不知多少;只知道某年因為官潦的關係。八家莊地,比賈珍的莊地要多幾部.而收入與賈珍一樣.不過二三千兩銀子。從這一點,也就可知道他們的入不敷出了。無怪乎賈璉要說「這會子再發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
然而,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窮困,為什麼不節省呢?這就問到根本的問題。一,要面子,就是鳳姐說的,太省了怕外人笑話;二,怕長輩難過。就因這兩種不果決的緣故,一直把榮府的經濟弄得不可收拾的地步,林之孝,榮府的外管家,與賈璉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說:「人目太眾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並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二則家裡一年也省口糧月錢。再者.裡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八個的使六個,使四個的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裡頭女孩子們,一平都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滋生出人來?」你猜賈璉怎麼回答的:「我也這樣想,只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那裡議到這個上頭?前兒官媒拿了個庚帖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日歡添喜地的說『骨肉完聚』,忽然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起。」你們瞧,榮府經濟的不濟,不論誰都見到了,然而面子關係,不敢開口,永遠在那裡苟安,以致破產。就是賈母也見到了這裡。賈府被抄了家,賈母把自己的體己分散給眾兒子後,說道:「若說外頭好看,裡頭空虛,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氣,養移體』,一時下不得台來」。總之,就因為「虛榮」兩個字,把榮府害了。
現在再進一步看看榮府經費的濫用。探春,榮府的「玫瑰花凡」;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的探春.就是因為她有刺,敢作敢為,才給榮府想了一點節省的方法,同時藉此可以知道榮府的浪費。鳳姐病了,王夫人令她管家的時候,第一,她裁了寶玉、賈環、賈蘭三位每年每位八兩銀子.為學裡吃點心,買紙筆的費用,因為各人已經有了月錢,怎麼學裡每人必多這八兩。第二免了「費兩起兒錢.東西又白丟一半」的每位姑娘們的頭油脂粉費二兩。還有,最重要的是大觀園的改革。探春一天往榮府一家奴才家裡赴宴,見到這家的花園要較大觀園小一半多,而每年有二百兩的收入。於是探春計畫道:「咱們的園子只算比他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來,一年就有四百兩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不派出兩個人來管著園中許多值錢之物,一味任人作踐,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裡所有老媽媽中揀出幾個本分老成.能知園圃的,派她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糧納稅,只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麼。一則,園中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塗,以補不足,未為不可。」這一段話,真正是貴族家庭對於經濟支配的心理。由此看來,榮府經濟之日見窮困,多因浪費的緣故;其實並非不能節省,你瞧,略微在花園裡搜求一下一點不失自己的體面,每年至少有四百兩的進款。我們的結論是;榮府之所以衰敗因為工作的人太少,而消費的人太多,然又不能節省以致坐吃山空。這是一個家室衰敗的原因,擴而論之,也是一個國家衰敗的原因。
六 宗教
梁漱溟先生在他的《 東西文化及其哲學》 裡說世界民族之對於宗教冷淡的,莫過於中國人,自己既然不產生宗教,而外來的宗教。不是改變了本來的面目,如佛教,就是於精神上不發生任何關係,而哲學與文學一點不受影響,如基督教。這話講的很對。即以基督教而論,除唐詩的景教不計外,因為景教徒不信基督為神,嘗為宗教會議所排斥,故非基督正宗;然845 年,也被唐政府禁止,其徒隨絕跡中國。到1290 年若望高未諾正式受教皇尼古拉司第四之命,布教中國,得元政府的許可,在北京建教堂四所,受洗者達六千人。不久元亡,布教事業也隨之而終。明末清初的時候,西洋教士之在中國傳教的,多用調和政策,就是不反對中國舊有的習慣與信仰,如祟拜祖先之類,而以基督教義,附會中國的家族主義,於是人民習而不察,漸次感化,至康熙初上年,信徒日眾,竟達十萬;然中國人之所以與教師以接近的,在其科學而非其宗教,信徒即令如是之多,但始終與文學不發生一點影響。所以《紅樓夢》裡幾次提到歐洲的洋貨,而未涉及基督一字。從1290到曹雪芹死的那年1764 ,幾乎五個世紀的中間。基督教從沒感動中國人的內心。直至今日,信徒雖日漸增加,教堂遍全國,然無一部以基督教義為基礎的著作,不論文學或哲學。我們現在提到《紅樓夢》裡的宗教,耶教當然不算。至於儒家,我們不能算他是宗教,雖說他的學說在中國好像成了宗教,然未具宗教的「超絕與神秘」的條件。因此,要談《紅樓夢》裡的宗教,只有道教和改了面目的佛教。
道教,多系嘗過了人生意味,翻過觔斗而出家的人。我們看甄士隱,本系望族,「秉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為樂。」晚年好容易得了一女,不承望幾歲上迷失,於是晝夜啼哭,因此成疾。更不想一天隔壁的葫蘆廟失火,接二連三.將一條街燒盡。「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成了瓦礫場了。只有夫婦並幾個家人的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歎而己!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來水旱不收,盜賊羲起,官民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拆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誰知又投人不著!士隱本是讀書人不慣於生理稼穡等事,他的岳丈就藉著機會,把他的錢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毋破屋。這樣強支了二年,越發窮困。他的岳丈見面時反說些現成話,人前人後,又怨他喜吃徽做,不善過活。士隱知道投錯了人,心中未免悔恨。再加以上年的驚嚇,急忿怨痛,本就有病一重不了又一重以致漸漸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人處到這種的環境.生活還有什麼意義?一田聽到一位跋足道人唱的《好了歌》 ,竟不回家,將道人肩上的搭鏈搶來背著同道人飄飄去了。這是甄士隱出家的緣故。我們再看柳湘蓮的出家,因為愛情的失望。惜春的出家,因為對家庭的不滿。賈寶玉的出家.也是因為愛情的不得意。總之,都是不滿意現實社會而遁世的。
信佛教的,不一定要得出家,大多在內心方面的修養;並且偏乎迷信,婦女信的多。我們舉個大了敘述散花菩薩的故事來看。她道;「這個散花菩薩來歷根基不淺,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樹國中,父母打柴為生。養下菩薩來,頭長三角,眼橫四目;身長三尺,兩手拖地。父母說:『這是妖精!』便棄在冰山之後了。誰知這山上有一個得道老湖熟出來打食,看見菩薩頂上白氣沖天,虎狼遠避;知道來歷非常,便抱回洞中撫養。誰知菩薩帶了來的聰慧,禪也會談,與瑚外天天談道參禪,說的天花散漫,香雨繽紛:至一千年後飛昇了,至今山上猶見談經之處,天花散漫,所求必靈;時常顯聖,救人苫厄。因此、世人才蓋了廟,塑了像供奉。」佛教本分上乘下乘,然流傳於民間的只系下乘。像上邊的一段故事,想係一種傳說,然人民就信為神,要問有什麼憑據,他們也自有他們的邏輯。他們的邏輯就是「一個佛爺,可有什麼憑據呢?就是撒謊,也不過哄一兩個人罷了。難道古往今來,多少明白人多被他哄了不成?」這是一般平民信教的邏輯。
七 婚姻
在家族主義制度下的婚姻,無所謂自由,全由父母包辦。婚姻的選擇以及嫁娶等事.均由父母作主。婚姻的成就,不關愛情,而系父母的喜悅;如果父母不贊同,即令男女發生愛情,而也未必就能成為夫婦。賈寶玉,我們都知道他所最喜歡的是林黛玉,然賈母擇定了薛寶釵,也只有忍著氣同寶釵結婚。還有司棋和潘又安,他們本是姑表兄弟,從小兒一處頑笑戲言、就定下了將來不娶不嫁。後來大了,彼此都長得品貌風流,更加恩愛。他們在大觀園裡私傳表記,後被主人發覺,司棋被逐,潘又安懼禍遠逃。然司棋是非潘又安不嫁,終於等到一天潘又安回來。她母親見了潘又安,恨的什麼似的,說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著臉,和他母親道:「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他來了,媽又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親罵她道:「你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麼著!」司棋聽了這話,一頭撞到牆上,撞的鮮血直流,竟死了!潘又安見到這樣,也就自殺了。因為愛情的不遂願,結果兩條性命。
但是,父母之為兒女擇配,固然不徵求兒女的同意,然也並非任意胡為,毫不計及兒女將來的幸福。我們看張道士向賈母給寶玉提親,賈母道:「你如今也隨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的上,就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賈母之所以為寶玉定寶釵而棄黛玉的,就因為二者比性靈雖說是一樣,然前者體格健壯,性格溫柔,而後者體弱性乖,恐不長壽。薛姨媽所以定邢岫煙為薛蟠妻的,因她「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荊釵裙布的女兒,便欲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日行止浮奢,又恐糟踢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於是一說就成。我們再看巧姐給了農夫周家的兒子.賈政的主意是:「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自,孩子肯唸書,能毅上進。朝裡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裡的人麼?」總之,父母為兒女選擇配偶的標準,第一,要門第清白.第二,女的要模樣兒周直,性格兒柔和,男的要自知仁進;至於家庭的富貴與否,倒在其次。如果為父母的,小心選擇,也並不見得將來一定不幸福,雖說不是由愛情的結合。
然而父母若無眼光,可就苦了兒女。賈赦,我們知道他是無識無知而且不聽人勸,終於送了迎春的命。迎春本性懦弱,過門後不上一年,讓孫紹祖折磨死了!這是賈赦由富貴著眼給女兒選配的結果。《紅樓夢》裡還有一對不幸的夫婦,就是薛蟠與夏金桂。薛蟠固然是公子哥兒,無法無天,任意胡為;卻又遇著這位夏金桂.她家本系商人,沒受多大教育,加以現今大富,又系孤女,嬌生慣養,以致性格乖張,強悍無比。才出嫁沒多天,她就生法制服薛蟠,不久,又想制服薛姨媽,次之,又欲制服寶釵與香菱.鬧的薛家家翻人亂。這都是事先不加審慎,胡亂定了婚姻,而中國又無離婚之理,只有聽天由命,怨自己的命該如此罷了!
其次,再談到妾制。中國的正式婚姻,只為妻子,至於妾,大多系買的貧女或人家的丫頭,其地位與待遇和奴隸一樣。婚嫁,只用於妻而不用於妾,如賈雨村之娶嬌杏,沒一點儀式,當夜只用一乘小轎,把嬌杏送到雨村的衙門就完了。鳳姐第一次見尤二姐的時候,平兒要行禮,尤二姐忙親身攙住道:「妹子快別這樣著!你我是一樣的人」!一次,芳官將茉莉粉替薔薇硝給了賈環,趙姨娘認為污辱了賈環,於是便將粉照芳官臉上摔來,罵了一頓,說是她家銀子錢買了來學戲的,她家的下三等奴才也比芳官高貴些,可是芳官回的也最妙:「我又不是姨奶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咧,這是何苦來呢!」一語提醒了趙姨娘的姨娘地位,原來也是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