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 紅樓夢》 作者是墨香的問題
1998 年8 月7 日的《 羊城晚報》 及同期出版的《 羊城晚報· 新聞週刊》 ,相繼報道了四川聯合大學教授張放先生在一個研討會上宣讀的論文中提出的新觀點:認為《紅樓夢》 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皇室後裔墨香。
8 月8 日,《 特區時報》 副總編輯、記者李晴川先生就此問題對我進行了採訪。
問:鄧先生雖然是作家,卻是中國紅學會理事,在紅學研究方面造詣很深。您對張放教授提出《 紅樓夢》 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墨香,有什麼看法?
答:首先聲明,我對紅學根本談不上什麼造詣很深,頂多只能說略知一點皮毛。紅學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有的專家終其一生進行研究,尚且在許多問題上深感困惑;像我這樣從事文學創作的人,偶爾涉獵一點紅學,所知是極其有限的。不過,我以前寫過一部關於曹雪芹的歌劇,對《紅樓夢》 作者問題瞭解得多一些,也參加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關於作者問題的討論,所以在這個問題上還是有一點發言權的。
四川聯合大學張放教授提出的新觀點,我雖然不完全清楚他是如何論證的,有沒有新發現的材料作為依據,但根據報道所披露的情況,還是可以大體分析出一個眉目來的。總的一個印象,我覺得他作出這樣的結論,未免過於輕率,甚至有點形同兒戲。不客氣地說,基本上屬於無稽之談。
問:您既然說還不知道張教授是如何論證的,怎麼就肯定他的論點屬於無稽之談呢?
答:是這樣的。張先生的論點,如果僅僅停留於論證《紅樓夢》 作者不是曹雪芹,那麼,在他沒有完全公開其論據之前,我自然是無話可說。但他現在是明確指出作者為「皇室後裔墨香」,並且提了一個理由:「《 紅樓夢》最早就是從墨香那裡傳出來的」。這樣,我就有條件說話了,我就知道他的證據材料並不新鮮了一一還是眾所周知的一個老材料。因而,也就可以大體上給他的高論把一把脈了。
問:請具體談一談您所提到的這一眾所周知的材料吧!答:這個材料是,康熙十四子胤禎有一個孫子名叫永忠,他在曹雪芹去世五、六年光景的乾隆三十三年(1768 年),寫過三首絕句,題目就叫《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 這詩見於永忠《 延芬詩集》 的手稿殘本,至今還保存於世。因我手邊沒有資料,三首詩有兩首我都背不出來了。不過那兩首都是議論小說內容的,可以暫不去管它;只有第一首才是議論作者的,也就是詩題上標明的「(憑)吊雪芹」。這首詩明白如話,我想誰看了也不會生出歧義的理解——「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據我分析,張先生的新觀點,主要就是從這麼一點材料中生發出來的。只是我有點百思不得其解,任何一個不帶偏見的人面對這首詩,恐怕都不會得出《紅樓夢》 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墨香的結論;張先生作為一個教授,偏偏這麼理解,而且鄭重其事地拿到學術討論會上去公佈,還竟然贏得那麼多記者和報紙給他大張旗鼓往外宣傳。我總感到這件事情有點不是滋味,很容易聯想到港台對一些歌星、影星的包裝與炒作。
問:經鄧先生這麼一介紹,我們明白了張教授說「《 紅樓夢》 最早是從墨香那裡傳出來的」,原來是根據永忠的詩。那麼,您是怎樣理解這首詩的呢?
答:永忠這首詩,如果作為歷史資料看,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它的題目。這個題目揭示了兩層意思:一個是「因墨香得觀《紅樓夢》說」,一個是「吊雪芹」。先談第一層意思。詩作者永忠,因為有了墨香這麼一個關係,才獲得了借閱《 紅樓夢》 的機會,這在當時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情,所以特意在題目裡大書一筆。原因就在於,《紅樓夢》 這部小說,由於內容獨特,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具有潛在的政治危險性,因而還沒有機會、或者說還沒有膽量公開出版,只能在曹雪芹的至親好友中暗暗流傳。而且流傳的大都是作者的原始稿本,才會發生脂硯齋等人在批語中透露的——八十回以後的書稿「被借閱者迷失」這樣千古遺恨的事情。還有,當時書稿在親友中流傳,是特別謹慎的,不是十分信得過的人,決不會輕易借給他看。永忠有一個堂叔叫弘,是恪親王胤祿的兒子,他在永忠這三首詩的上面寫了一條眉批:「此三章詩極妙!第《 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你看,這也是皇室中的一個人物,他對《紅樓夢》 早就聽說了,很可能心裡一直想看,卻不敢去借來看,就怕書中有什麼涉及朝政的「礙語」,怕今後出了事受牽連。可見,在當時那種文化氛圍和政治氛圍中,不僅借《紅樓夢》 這樣的書給別人看要倍加小心,就是想去借來看的人,也得要有一點勇氣才行。永忠當然比他的堂叔更有勇氣。但是光有勇氣,不一定就能借到這書。永忠為什麼通過墨香就能借到呢?因為墨香是敦誠、敦敏的叔叔。敦誠、敦敏兄弟為什麼就可能有這書呢?因為他倆是曹雪芹最要好的朋友。目前所知曹雪芹晚年的許多情況,大都是從敦氏兄弟題贈或悼念曹雪芹的詩篇中得來的,可見其關係非同一般。
這樣稍事分析也就大體清楚了:墨香其人,在永忠讀《 紅樓夢》 這件事情上,就起了個借書的中間人作用,僅此而己。
詩題的第二層意思,則表明永忠在讀了《 紅樓夢》 以後,感慨萬端,忍不住要作詩讚美一番小說作者的才華。讚美的對象,顯然不是墨香,白紙黑字寫明了是「雪芹」。
再看詩裡是怎樣讚美和憑弔「雪芹」的。首先極力稱讚其「傳神文筆足千秋」——現在看來,這評價真是沒有錯!在當時就能這樣高地評價《紅樓夢》 及其作者,可謂目光如炬。「不是情人不淚流」——感歎曹雪芹是一個多情的人,否則便不會以他的「一把辛酸淚」「哭成此書」了,這也是很中肯的評價。「可恨同時不相識」——深悔自己在雪芹生前怎麼就沒有去結識他呢?「幾回掩卷哭曹侯」一一讀著他的小說,感動得一次又一次地掩卷而泣,看來永忠也是一個多情善感的人。他哭什麼呢?「哭曹侯」,哭那寫出了如此美妙作品的絕世英才的早逝。聯繫題目中的「吊雪芹」,這個「哭曹侯」毫無疑問是哭曹雪芹,絕不是哭愛新覺羅· 墨香。我不知道張先生的論文是如何詮釋這首詩的。但不論是將永忠看作真正的知情人,還是認為永忠不知內情而把作者給弄錯了,反正永忠的詩是千真萬確指證了《紅樓夢》 作者為曹雪芹。你現在偏要把這個正面材料拿過來做反面文章,硬說成證明了作者是墨香——用一個不恭的說法——是不是有一點「歪曲歷史」的意味呢!
問:據報道,張教授推斷《紅樓夢》 作者不是曹雪芹,除了說這部小說「是從墨香那裡傳出來的」以外,還有一個突出論點,即認為《 紅樓夢》 是「影射皇室生活的小說」,曹雪芹並不熟悉皇室生活,墨香是皇室後裔恰恰熟悉皇室生活,所以推斷作者不應該是曹雪芹而是墨香。對此,您是如何看待的?
答:在紅學史上,有一個流派叫「索隱派」,專門去牽強附會地發掘《 紅樓夢》 的人物、情節、語言中的所謂微言大義和影射對象。
由於結論聳人聽聞,最初曾產生過不小的「轟動效應」。但隨著人們對那些不著邊際的「天方夜譚」瞭解日深,這一研究流派很快就衰落了,沒有市場了。但是近幾年,國內又有個別研究者走上了這條注定不通的老路。所謂《紅樓夢》 「影射宮廷政變」、「影射皇室生活」,正是這一「新索隱」奇談怪論中的最新「成果」。這樣的論述既缺乏可靠的事實依據,又違背最起碼的邏輯推理原則,以主觀武斷、譁眾取寵的結論,任意曲解《紅樓夢》 的真實內容,無論從研究的方法論和所得的結果上看,都是不足取的。
張先生以這樣極其錯誤的論點作為他立論的基礎,推論曹雪芹「不可能知道皇室內幕」,也就不是《 紅樓夢》 的作者;又隨意拉出一個瞭解「皇室內幕」的墨香,胡亂戴上「作者」的桂冠。這樣簡單化的研究方法和輕率作出的結論,如同建立在沙灘上的危樓,不堪一擊。
問:張教授還認為,曹雪芹在五歲時家道就敗落了,以後一直受窮,根本連富貴生活也沒有體驗過,不可能寫出《紅樓夢》 中「極盡奢華的尊榮生活」。您認為這觀點對嗎?
答:這觀點也是不對的,同樣是對《 紅樓夢》 內容和對曹雪芹家世情況的一種誤解。但這一誤解的產生,卻不是張先生的「獨創」, 而是長期以來困擾著不少紅學家的一種帶普遍性的認識。要澄清這一點,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我只想提醒一點《紅樓夢》 寫的是北京城裡的賈府,而且挑明了是這個家族的「末世」。裡面有沒有表現「極盡奢華」的生活呢?表現了。但書中一再表明,這比起「二三十年」前賈府的盛世風光來,實在有天壤之別。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賈雨村覺得寧榮二府不像個「衰敗之家」的樣子,冷子興嘲笑他說:「虧你是個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官之家,到底氣象不同。」這就把書中這個顯然已經遭受過劫難卻又「死而不僵」的封建官僚家庭的實際情況,講得十分透徹了。這樣一種雖不景氣,卻比「平常仕宦之家」更顯派頭的奢華生活,曹雪芹應該是經歷過的。
雍正五年(1727 年)曹家被抄,雍正六年他父親被罷官後舉家從南京遷居北京,這時曹雪芹確實只有幾歲。曹家在此之前的盛世繁華,他肯定沒有多少印象。但是,正如書中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曹家遷居北京以後,就真的如有些人想像的那樣一撅不振了麼?問題並不那麼簡單。據有的學者研究,曹家在北京的「末世」階段,由於朝庭中的關係網絡很深,有許多跡象顯示其家境逐漸有所好轉。尤其在雍乾交替的前後,隨著政治環境的寬鬆,曹家又有復甦的可能,只可惜現存宮廷檔案由於戰亂造成的大量缺失,已經很難獲得曹家在那一階段的確切史料了。但據有的學者分析,曹家的最後潰敗,當在乾隆五年(1740 年)左右。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 中,也把曹家的敗落劃定在北京「似又遭巨變」之後的。由此可見,從南京抄家到北京遭變,其間相隔約十三年,曹雪芹從一個幾歲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一二十歲的青少年了,怎麼可以輕易斷定他不可能過上《紅樓夢》描寫的那種奢華生活呢?
我想再重複一下:千萬別忘了,《 紅樓夢》 寫的是北京城裡的賈家末世,而不是南京城裡的盛世繁華。其實脂硯齋早就像我這樣,一再寫批語提醒過此事:「記清此句!可知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了。」「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
問:看來鄧先生對脂硯齋的批語,也研究得十分透闢。可是張教授不單說墨香是《 紅樓夢》 作者,還說他就是脂硯齋。而在張教授提出他的觀點的那個研討會上,又有人說脂硯齋「沒有文化」,是個「騙子」。您對這些觀點有何看法?
答:現在是談《 紅樓夢》 作者問題,我不想過多涉及脂硯齋,只能簡單地說幾句。
脂硯齋只是一個化名,而且只在為《 紅樓夢》 寫批語時才使用。其人的真實姓名和身份,目前還是一個謎,至少學者們的研究結論還莫衷一是。但有一點是大家比較公認的:此人是曹雪芹的親人和寫作《紅樓夢》 的助手。尤其脂硯齋為《 紅樓夢》 所寫的大量批語,對後世的研究者提供了極為寶貴的材料。這些批語,在曹雪芹去世之前十餘年時間裡,就已經和《 紅樓夢》 的歷次稿本一同面世了,而且把「脂硯齋重評」的字樣正式寫進了書名之中。說明這些批語起碼得到了曹雪芹的認可。但是,目前保留下來的早期抄本,卻並不是曹雪芹的原稿本,全都是借閱者轉抄的一種過錄本。由於抄錄的匆忙草率和抄錄者的文化水平參差不齊,無論是小說正文還是批語,都出現了不少錯誤和遺漏。如果抓住這一類轉抄過程中的錯誤,就簡單化地斷定脂硯齋「文理不通」、「沒有文化」,甚至斥為「騙子」, 我以為是極不公平也不科學的。可是像張先生那樣,把脂硯齋看成是可以寫出《紅樓夢》 這部偉大作品的作者,則又成了另一種極端的無稽之談。做學問既要講嚴肅,又要講認真。如果在態度上信口開河,當成兒戲,就像有的人「玩音樂」、「玩文學」那樣,也來「玩學術」,我以為是極不妥當的。不扎扎實實下一點真功夫,總想用似是而非聳人聽聞的奇談怪論,去達到「標新立異」的目的,不僅會把人們的思想搞亂,同時也將敗壞自己的學術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