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隨人聖酓摭憶
侯府之為安園,鷗園,其沿革固己瞭然。至若雲安園有關於《紅樓夢》,世人乍聞之,必將瞠目而嘩。顧斯說繇來,實鑿然可據。浙人吳君伯遷,淹雅,富收藏.所居署為「萬華酓」。其家傳有《閱紅樓夢筆記》 一巨冊,為其鄉前輩周松靄先生手書原本。筆述井井.總題為《閱紅樓夢筆記》,內分《 紅樓夢》 評例,約評,若干種,下署海昌黍谷居士周春松靄甫著。原文近數萬言,不能具錄,今錄其棄首節如下:「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余雲,雁隅以重價購鈔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 紅樓夢》 一百二十回,微有異同,愛不忍釋手,監臨省試,必攜帶入闈,閩中傳為佳話。時始聞《 紅褸夢》 之名,而未得見也。壬子冬,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茲若賈以新刻本來,方閱其全。相傳此書為納蘭太傅而作,余細觀之,乃知非納蘭太傅,而敘金陵張侯家事也。憶少時,見《爵秩便覽》,江寧有一等候張謙,上元縣人。癸亥甲子間,余讀書家墊,聽父老談張侯事,雖不能盡記,約略與此書相符:然總不敢臆斷。再證以《曝書亭集》, 《池北偶談》 ,《漢南通志》 ,《 隨園詩話》, 《張侯行述》諸書,遂決其無疑矣。案靖逆襄壯侯勇,長子恪定侯雲翼,幼子寧國府知府雲翰,此寧國榮國之名所由起也。襄壯祖籍遼左,父通,流寓洋縣,既貴,遷於長安,恪定開闊雲間,復移家金陵,遂占籍焉。其曰代善者,即恪定之子宗仁也。由孝廉官中翰,襲侯十年,結客好施,廢家貨百萬而卒。其曰史太君者,即宗仁妻高氏也,建昌太守琦女.能詩,有《 紅雪軒集》 。宗仁在時,預埋三十萬於後園,交其子謙,方得襲爵。其曰林如海者,即曹雪芹之父株亭也。楝亭名寅,字子清,號荔軒,滿洲人,官江寧織造,四任巡鹽。曹則何以度詞曰林?蓋曹本作替,與林並為雙木,作者於張字曰掛弓,顯而易見。於林字曰雙木,隱而難知也。嗟乎!賈假甄真,鏡花水月,本不必求其人以實之,但此書以雙玉為關鍵,若不溯二姓之源流,又焉知作者之命意乎?故特詳書之,庶使將來閱《紅樓夢》者,有所考信雲。甲寅中元日黍谷居士記。賈雨村者,張鳴鈞也。浙江烏程人,康熙乙未科,官至順天府尹而罷,首章明雲雨村湖州人,且鳴鈞先曾極職亦復正合,此書以雨村開場.後來又被包勇痛罵.乃《紅樓夢》中最著眼之人。十月望日又記。」
考周先生為海鹽人,字屯兮,號松靄,晚號黍谷居士,乾隆間進士,官岑溪知縣,潛心著述,四部七略,靡不瀏覽,有《 海昌勝覽》《 松靄遺書》 等。此文中之庚戌,是乾隆五十五年,壬子,是五十七年,甲寅,則五干九年也。松靄作此時,《紅樓夢》 始行世,上距康熙不及百年,故所云決然有可信者。蓋筆證具存,為史料之最上選,而以比較同時之人,言同時之事,其近得真相,又遠過於三百年後之摸索擬議。以予所知。晚近紅學大師,無過孑民先生及適之,適之考證,尤博且精,惜此絕佳材料,乃未得寓目,不可謂非憾事也。然就周記而言,今日適之所考曹楝亭云云,不但無礙,更可互相闡明。蓋小說家言,往往有兩三層根據、而皆未可刻舟求劍。《紅樓夢》 之根據,必有絕對為楝亭家事者,亦必有張侯家事者,此說殆最持平。周氏「約評」中,尚有數節可采者。一云:「錢竹汀宮詹雲,金隴張侯故宅,近年已為章攀桂所買。章曾任江蘇道員。」又一云:「李紈,為李守中女。按李廷樞,字守中,江寧人。順治丁亥進士,官翰林,然宮裁必非守中女,或曾孫女耳。究之,總是半真半假,悟此方可閱此書。」又一云:「趙嬤嬤對鳳姐說:賈府在姑蘇揚州監造海船,修理海塘舊話,正為松江提督時事。鳳姐雲,我們王府裡。也預備過一次,蓋為王新命而言。案王新命潼川人,官至總督。」右三節中,第一節,章攀桂,即安園之慈來,已詳前筆。後兩節,確否不可知,要可備一說。而以半真半假讀此書之一語,尤為破的。蓋自來釋《紅樓》者,多病於拘泥文義,不知數百萬言之小說,所影射者,決不止一人一事也。周先生能知此書半真半假,則其見解既高,言《紅樓》屬於張侯家事,度其耳目聞見,必有相當範圍可信,惜未為條舉耳。予意,張曹兩家,當為戚串,兩家故事,康乾間.江南士夫鹹能道之,故周子童時.即撫聞各說。若使適之得見此手寫稿,必可平添許多強有力之材料。
又曹之《楝亭圖》,凡四大卷,禹之鼎等畫,姜哀英等題,此物有人質子吾友張伯駒家,亦紅學一珍秘,適之亦惜未見之。吳君聞久作舊都寓公,此稿或猶存北地也。
(摘自《 中央時事週報}第四卷第十三期.1935 年4 月13 日版)
前記侯府為張侯故第,因。憶周松靄先生有《紅樓夢》 乃張侯暨曹楝亭家事之說,為撮周氏筆記之序,以質於世。比見報章,有謂予主張此說者。實則予僅舉發此一段故事,傅知乾隆末年,讀《紅樓夢》者有此推測而已。此書所擬肖諷刺者,必不止一家一事,憶昔人有言其闡易理者,又有言其闡金丹大道者,與近有言其闡種族大義者,皆冥心戛造,羌無左證,起雪芹於九地,想亦瞠然,不特淺陋如予,莫能有一詞之贊也。上月適之南來,談及茲事,適之為言松靄清乾嘉間名儒,著有《杜詩雙聲疊韻考》,又知周序中所舉一為八十回,一為一百二十回,因詢周作序年月,予告以為乾隆五十九年,適之謂,此說信矣,非乾隆末年.不能見此百二十回之本也。惜周稿非予物,不獲出以相證,因告適之以藏主姓名.此物度尚存北平。嗣憶篋中尚摘抄有周評若干則,今悉暴之,以供談紅學者之研究。
松靄先生原評,有云:「新正閉戶不拜年,粗閱此書一過,元旦起,初三日午後畢.時從盧抱經學士借《十三經註疏考證》,約望後即寄還,緣急於 考證此書,無閒圈點也。」又有雲。「看《紅樓夢》 ,有不可缺者二,就二者之中,通官話京腔尚易,諳文獻典故尤難。倘十二釵冊,十三燈謎,中秋即景聯句,及一切從姓氏上著想處,全不理會,非但辜負作者之苦心,且何以異於市井之看小說者乎?一笑!乙卯正月初四日。」又有云:「黛玉二字,未詳其義,或雲即碧玉之別,蓋取偷嫁汝南之意,恐未必然。案香山詠新柳雲,『須教碧玉羞眉黛,莫與紅桃作鞠塵』,此黛玉二字之所本也。我聞柳敬亭本姓曹,曹既可為柳,又可為林,此皆作者觸手生姿,筆端狡繪耳。」又有云:「此書曹雪芹所作,而開卷似依托寶玉,蓋為點出自己姓名地步也。曹雪芹三字既點之後,便非復寶玉口吻矣。」又有雲;「林如海,即曹楝亭,案楝亭非科甲出身,由通政使出差外任,此日探花者,假也,曰蘭台寺大夫者,真也。書中半真半假,往往如此。漢時蘭台令史,主章奏。」又有云:「雨村授應天府,仍南京舊名,亦半真半假,下仿此。」又有云:「『白玉為堂金作馬』,金馬暗用張賽故事。『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案阿房宮下可以建五丈旗,隱語高也,高氏旗籍,故云『住不下金陵』。」又有云:「十二釵冊,多作隱語,有象形,有會意,有假借,而指事絕少,是在靈敏能猜也。若此處一差,則全書皆不可解矣,可見書貴善讀,即稗官小說,莫不皆然,而況於經史子集哉。今略詳其大概如後,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第一晴雯,第二襲人,副冊第一香菱,正冊第一林黛玉,薛寶釵。然曹字《說文》作替,乃兩株枯木,上懸一圍玉帶之象.不可真認為雙木林也。第二元春,第三史太君。案放風箏者,高也,大海者,渤海也。史太君本不在十二金釵之列,然藉以點湘雲之姓,不可誤認探春。第四史湘雲,第五妙玉,第六迎春,第七惜春,第八鳳姐,案詩中『一從二令三人木』句,蓋二令冷也,人木休也,人從月從也,三字借用成句而已。第九巧姐,第十李紈,第十一鴛鴦、第十二秦可卿。」又有云:「袁簡齋雲,大觀園即余之隨園。此老善於欺人,愚未深信。」又有云:「燈謎兒,寶釵『樓檀鐫祥一層層』,余擬猜紙鴛。第三句』雖是半天風雨過』,暗藏高字。寶玉『天上人間兩渺茫』,擬猜紙鶯之帶風箏者,黛玉『騄駬何勞縛紫繩』,擬猜走馬燈,至薛小妹懷古燈謎十首,第一《赤壁懷古》,擬猜走馬燈之用戰艦水操者,內『徒留名姓載空舟』,暗藏曹字。第二《交趾懷古》 ,擬猜喇叭,末句,鐵笛無煩說子房』,暗藏張字。第三《 鍾山懷古》 ,擬猜肉。第四《淮陰懷古》,擬猜免。第五《廣陵懷古》 ,擬猜簫。第六《桃葉渡懷古》,擬猜團扇。第七《青塚懷古》,擬猜批把。第八《馬嵬懷古》,擬猜楊妃冠子白芍葯。第九《蒲東寺懷古》 ,擬猜般子。第十《 梅花館懷古》,擬猜秋壯丹。新正無事試為一猜,當日大家所猜,皆不是的,恐我所猜,亦未必是也,安得起諸美人而問之。」又有雲;「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唐詩人不少,而獨及堯賓,可見作者之姓曹矣。』」又有云:「湘黛中秋聯句,著書者多寓深意,如『爭餅喇黃發,分瓜笑綠媛』,爭餅用高少逸事,見《唐書· 高元裕傳》 ,分瓜二字,本段成式《戲高侍御詩》 。綠媛二字未知何本,觀此聯但用高姓事,則史之為高,明矣。此明明說老太太。分曹爭一令借點曹字,『骰彩紅成點,傳花鼓濫喧』,六博分曹,說般子,暗點曹字。傳花事用南卓《羯鼓錄》,參玉溪句,又暗點高字,所以黛玉稱好也。『寶婺情孤潔』,逗出寶字,所謂景中情也。『藥催靈免搗,人向廣寒奔』,藥催一聯使事無跡。『犯斗邀牛女,乘槎訪帝孫』,犯斗乘槎又藏張字。吁!天下閱《紅樓夢》者,俗人,與《金瓶梅》 一例,仍為導淫之書,能論其文筆之若何,己屬難得,然亦究歸於癡人說夢耳。試問此中秋夜即景聯句,誰作鄭箋者乎?蓋此書每於姓氏上著意,作者又長於隱語瘦詞,各處變換,極其巧妙,不可不知。」又有云:「南韶道張小姐欲與寶玉說親。案南韶道張韶美,陝西武進縣人,捐班。」又有云:「蘅蕪慶生辰,鴛鴦於行令時戲對寶玉說;『這教做張敞畫眉』, 明明白白說張侯家事。」又有云:「兩次看冊,前後照應,至冊中有個好像林字,便非真林字矣,此參活句。又見圖上隱隱有個放風箏的人兒.余益信放風箏之非實事,所謂象形而兼會意,不過點高氏之姓也。」又跋云:「余作此記成以示俞子秉淵,亦以為確指張侯家事。翼日即集古作歌一首題之,包括全書,頗為剪絹蕃錦之巧,因錄存於此。」詩有雲;「金陵自昔擅繁華,況是通侯閥閱家。畫戟東南開甲第,朱輪朝暮遇香車」云云。詩長不具錄。案周先生評中,亦有頭巾氣,亦有望文生義處,然以去雪芹才數十年之人,有此手稿,故是極強有力之資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