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敘述藝術

《紅樓夢》的敘述藝術

《紅樓夢》的敘述藝術

紅樓評論

 小說是一種敘述藝術,作家根據時代社會生活用想像虛構手段創造出來的小說世界,只 有通過敘述才能呈現出來,才能存在。離開了敘述,也就沒有作家創造的小說世界,也 就無所謂小說藝術了。

    各民族小說的敘述藝術,都有自己發展的歷史,包括《紅樓夢》在內的明清通俗小說的 直接源頭是宋元說話藝術。「話本」就是宋元說話人說話的底本。什麼是「說話」呢? 這裡「說」是動詞,意思是講解、敘述,「話」是名詞,指敘述的內容,主要指故事。 說話,就是講故事。「說話」形式的形成也有文學自身的原因,但它無疑與當時城市經 濟的繁榮發展有密切的關係,說話是當時城市市民用以娛樂自己的主要的藝術形式。當 時說話人直接在城市市民聚居的地區叫勾欄、瓦捨這樣的娛樂場所演出。這種說話藝術 ,就它的敘述方式來說,說書人就是敘述人,說書人直接面對接受對像聽眾。說書人出 於招徠聽眾的營利目的,在敘述內容方面,力求貼近市民生活,適應市民的審美要求。 在藝術形式上追求情節的曲折,故事的生動,運用巧合、懸念等敘述技巧,以引起聽眾 的興趣。說話人在講到緊要處,常常嘎然而止,且聽下回分解,使聽眾欲罷不能,如此 一回一回繼續下去。

    包括《紅樓夢》在內的明清小說繼承了宋元說話的藝術傳統,又超越了宋元話本藝術的 傳統。就敘述藝術形式來說,明清小說的創作擺脫了說書人在勾欄瓦肆賣藝的直接營利 目的,從「聽」的藝術變成「讀」的藝術。個轉變,對小說敘述藝術的發展具有重要的 意義。在敘述結構上,宋元話本的「說書人──敘述對像──聽眾」的模式發生了變化 。首先,作者和敘述人開始分離;其次,敘述者也不像說話那樣直接面對接受對象,作 者面對的是虛擬的、隱含的讀者,到了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實際被閱讀,虛擬的隱含的讀者才變為實在 的讀者;最後,敘述內容在擺脫了「說」的束縛以後,日趨多樣、豐富、複雜,開始從 以故事為中心走向以人物為中心。敘述的模式也變成:作者──敘述人──敘述對像─ ─虛擬的隱含的讀者──讀者。敘述模式的變化也有一個過程,《紅樓夢》最終完成了 這一歷史性變化的過程。

    在作了以上的說明以後,我們下面就可以進入對《紅樓夢》敘述藝術的分析研究了。在 整個《紅樓夢》研究中,這還是一個需要我們開拓和深入研究的領域。本文只就作者曹 雪芹與敘述人的分離,石頭敘述人形象的創造;《紅樓夢》敘述的客觀性,《紅樓夢》 敘述中的概述和描繪;以及《紅樓夢》的敘述視角等問題作一點探討,就正於專家和讀 者。

一  

    在話本小說中,說書人就是敘述人。小說藝術世界是說書人直接敘述出來的。說書人也 是一個普通人,何以能上天入地,縱論古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呢?這是由於說書人 把自己假定為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進入敘述的領域,只是由於說書這種直接面對聽眾 的形式,掩蓋了作者說書人與敘述人的分別。在現象形態上說書人與敘述人是同一個人 ,這就使得這個小說敘述學上的秘密長期不為人知。當小說從「聽」的藝術變成「讀」 的藝術後,這個秘密就顯露出來了,「讀」的藝術為作者與敘述者最終分離提供了可能 性,《紅樓夢》把這種可能性變為現實性,這也就是說作者可以虛擬一個敘述人進行敘 述了。

    《紅樓夢》正文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 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文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不惑。」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 ,單單剩了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因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 自歎,日夜悲號慚愧。一日,一僧一道來至峰下,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變成一塊鮮明 瑩潔的美玉,乘警幻仙子案前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等一干女子下世之際,夾帶於中,到 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高貴鄉去安身樂業,享受十數年。又 過了幾世幾劫,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看見一塊大石上字 跡分明,編述歷歷,記載著無材補天,幻形入世,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 《石頭記》就是石頭在紅塵在賈府中親身經歷的記錄。石頭自稱蠢物,是《石頭記》的 作者和敘述者,曹雪芹根據空空道人從石頭上抄錄回來的故事「披閱十載,增刪五次, 篡成目錄,分出章回。」反而成了一個編輯者。

    當然,真正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虛構一塊石頭作為這個故事的敘述人,造成真正的 作者與敘述者的分離,所以,毫不奇怪,石頭作為敘述者,在敘述自己在賈府親身經歷 的故事時,常常直接出面發表議論,比如第六回,在說到千里之外,芥豆之微,有一個 小小人家與賈府有些瓜葛的,設問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柴府有甚瓜葛?這時石頭直接 向讀者發表議論:

    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逐細 言來。(甲戌本第六回)

    又如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當寫到元妃省親,上 輿進園之時,園中香煙繚繞,花新繽紛,燈光相映,細樂聲喧,說不盡太平氣象,富貴 風流,此時石頭大發感慨:

    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人攜來到 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 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讚,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 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庚 辰本第382頁)

    當回敘到大觀園中匾額均為賈寶玉所為,又設問:賈政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座陪者 ,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苟且塘塞?此時,石頭直接向讀 者交待原因,發表議論:

    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當日這賈妃未入空之時…… (庚辰本第383 頁)

    此處文長不錄。從敘事藝術角度看,作者與敘述人的分離是敘事藝術發展的需要和進步 ,為敘事藝術的發展和各種敘事技巧的運用、開拓,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但程本或者 出於疏忽,或者出於對這種變化缺乏敏感和瞭解,把已經分離的作者與敘述者又合在一 起了。

    那時這個石頭因媧皇未用,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 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居住,就名他為赤霞崖神瑛侍者。

    石頭就是神瑛侍者,下世為賈寶玉,石頭在全書中也就失去了敘述人的資格了。

    石頭是曹雪芹創造的一個非常獨特的敘述人。有的論者提出,《紅樓夢》的敘述者是曹 雪芹,而不是石頭,因為石頭在書中也是被描寫的對象。「說石頭是敘述人,而書中又 有『通靈』這個客觀描寫的對象,豈不矛盾?」[1]在一般情況下,全知全能敘述者 是獨立於故事之外的敘述者,不能同時是故事的參預者,不能是敘述的對象,但在《紅 樓夢》中,因為敘述者是一個石頭,是一個有了靈性的石頭,作者就付予了某種靈活性 ,它所敘述的既然是它自己在紅塵世界賈府的經歷,在這個世界中它又扮演了「通靈」 這個角色,它在敘述賈府所見所聞的同時,偶爾把自身也作為敘述的對象,也是很自然 的,這不僅不能否定石頭是個敘述者,而且也說明,《紅樓夢》這樣獨創性的小說詩歌文學作品,是 不能用一般的小說理論限制它、認識它的。

    還有論者認為,《紅樓夢》是用全知視角敘述的,石頭並非全知全能,因此,它不是敘 述人,敘述人應該是曹雪芹。根據就在第十五回。這一回作寫鐵檻寺秦鍾與智能兒偷情 被賈寶玉發現後,寶玉聲稱等一回兒睡下再細細算帳。「這時,『通靈』被風姐塞在自 己枕邊。所以,『通靈』說:『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 疑案,不敢纂刻。』如果『通靈』是《紅樓夢》的第三人稱敘述人,對於它就絕不會存 在因『未見真切』而寫不出來的問題。這句看似敘述人自居的表白,恰恰說明它並不是 敘述人。『通靈』的全知全能是假,真正的合知全能者只是作者曹雪芹。」[2]全知的敘 人只是藝術上的一種假定,我們說石頭是敘述人,是一個全知的敘述人,並非要事事全 知,更非要事事都寫出來。此點脂評針對石頭「不敢篡創」發了一通議論,就很懂得其 中的道理,脂評說:「忽有作如此評斷,似自相矛盾,卻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隱去, 則又有何妙文可寫哉。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的大奇筆。若通部中萬萬件細微之事俱備, 《石頭記》真亦覺太死板矣。故特因此二三件隱事,若借石之未見真切,淡隱去,越覺 得雲煙渺茫之中無限上壑存焉。」[3]這是真正懂得曹雪芹藝術的解味之言。這裡,我們 要強調指出的是:作者與敘述人分離以後,就存在著作者與敘述人的關係問題。並非作 者確定了敘述人,作者就無事可做了。和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中其它人物一樣,敘述人也是作者的藝術 創造。作者虛似敘述人的目的僅僅在於,通過敘述人特有的敘述觀點和視角來進行敘述 ,以達到某種思想和藝術上的目的。就《紅樓夢》來說,曹雪芹並非像小說詩歌文學作品第一回所表 白的那樣真是一個編纂者,脂觀齋在針對此點有一條批語很耐人尋味,他說:「若雲曹 雪芹披閱增刪,然後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舉狡猾之甚。」曹雪芹 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真正的作者,一切敘述都是作者曹雪芹在敘述,連敘述者石頭也是作 者創造出來敘述出來的,在這個意義上,曹雪芹才是一個真正的敘述者。曹雪芹「用事 狡猾」之處,也就在於他創造了敘述者石頭並通過他來進行敘述賈府及其男男女女們故 事,也就是全書開頭所說的:「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經歷過一番夢幻之後 ,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在敘事文學中,作家對想像虛擬的敘述人,存在著多種多樣的選擇。男性作者可以虛擬 女性的敘述人,女性作者也可以虛擬男性敘述人,成年作者可以虛擬兒童為敘述人,城 市作者可以虛擬鄉下人作為敘述人,中國作者可以虛擬外國人作為敘述人,如此等等。 但作者與敘事人最重要的關係就是確定,作者與敘事者對所敘事的對象的思想感情與審 美態度是一致的,還是相距甚遠,還是正好相反,這就有可靠的作者敘述者與不可靠的 敘述者之分。在《紅樓夢》中,曹雪芹選擇了石頭作為敘述者,是一個可靠的敘述者, 也就是與作者思想感情和審美態度一致的敘述者。第一回石頭與空空道人有一段關於創 作思想的對話,石頭的思想其實代表了曹雪芹的思想。

    石頭作為可靠的敘述者,與曹雪芹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曹雪芹也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自 己的思想感情與審美態度溶入石頭的敘述之中,同時,石頭作為一個獨立的敘述者,在 賈府中,與賈府眾多的人物不同,它並非賈府事件的直接參與者,石頭更多地處於觀察 的地位,在這種情形下,作者不宜越過敘述人石頭直接評論人物與事件,他必須把自己 巧妙地隱藏在石頭背後,通過石頭把賈府發生的事件和人物真實地敘述出來,就如石頭 所表示的「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 為供人之目而 反映其真傳者。」也因此,《紅樓夢》的敘述比與歷史上同時代的小說相比具有更多的 客觀性。

    小說詩歌文學作品這種客觀性特色,表現在敘述藝術方面,就是更加重視客觀的觀察和描繪。前面我 們已經指出,作家創造的小說世界只有通過敘述才能存在。敘述一般採取概述和描繪兩 種手法:概述指敘述者把發生的事件和故事概括地敘述出來,具有間接性,讀者聽到的 是敘述者的聲音;而描繪是敘述者直接描繪人物的行動和語言,把人和事如同戲劇那樣 呈現出來,具有直接性,讀者不必經過敘述人的中介,就能直觀通過描繪呈現出來場景 ,就如同親臨其景一般。

    《紅樓夢》描寫一個家庭興衰的歷史,活動著成百的人物,內內外外一天至少也有幾十 件事,時間的跨度又很長。在這種情形下,敘述者不可能也沒有必要事無鉅細不加選擇 去詳盡地描繪所有的事件和人物,因而概述是不可少的。比如劉姥姥的出場,敘述者對 她的介紹就採取很簡潔的概述的手法:

    方纔所說的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京官,昔年與鳳姐之祖 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 父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門連宗之族,餘者皆不認識。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 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 其子,小名狗兒。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 口,仍以務農為業。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兩人無人 看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 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來養活,豈不願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 過活起來。[4]

    以上王狗兒一家的故事,包括他的家庭的歷史以及與劉姥姥、與賈府的關係,如果用描 繪敘述手法,甚至可以寫成一本書。但因其在小說中不佔重要的地位,作者只用概述的 方法敘述出來,僅三百餘字。即便如此,無論對讀者,還是對作者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來說,都已經足 夠了。但在《紅樓夢》中,最具特色的是描繪的敘述方法的運用,為了說明問題,我們 也舉一例。第三十二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從賈政接見忠王府 來人開始,一路下去,用眾多人物行動和語言組成的生動形象的場景一個接著一個,令 人目不暇接。這裡,我們只能引一小段:

    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 小廝忙鬆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 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罵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 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 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訓 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索來 勒死。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 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 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 到底在陰司裡得個依靠。」說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歎一 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 衣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 覺失聲大哭起來,「苦命的兒嚇!」因哭出「苦命兒」來,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 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那 李宮裁王熙鳳與迎春姐妹早已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宮裁禁 不住也放聲哭了。賈政聽了,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

    在這一小段裡,敘述者的聲音減低到最小程度,整個場景都是人物的語言和行動構成的 。讀者在場景中可以直接看到賈政和賈寶玉父子激烈的衝突,可以直接看到賈政欲置賈 寶玉於死地,在王夫人靈魂裡激起的震盪:要寶玉死,等於有意絕我。在封建制度下, 一個婦女,沒有兒子,就沒有他在家庭中的地位。王夫人因又自然想起早夭的大兒子來 ,就叫著賈珠的名字哭。這又無意觸動了李宮裁深藏在內心深處的傷痛。在這裡,不是 敘述者而是人物自己用語言和動作打開自己的靈魂,這是人物自己的聲音。再深入一步 ,讀者還可以看到人物戲劇性的語言和相互衝突的行動的背後隱藏著複雜的封建家庭關 系,正是這種關係決定著人物在這特寫情景下的語言和行動、思想和感情,在這種場合 ,即便沒有一句敘述者的評說,讀者還是能夠充分感受到、體驗到人物的語言、動作所 飽含的情感和蘊蓄的意義,因而具有一般概述達不到的獨特的藝術魅力。

    總之,使敘述保持一個客觀態度,是《紅樓夢》敘述藝術的一個重要特點。《紅樓夢》 的概述具有很高的水平,但全書主要不是通過概述,而是通過人物具體行動和語言組成 的場景的描繪,使接受者直接觀察到和體驗到人物的活動和事件的過程。當然,描繪的 客觀性不等於說作者根本不介入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作者已經退出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了。當然不是這樣。曹雪芹采 取的是介入的一種新的形式,這就是作者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溶入到具體的形象和場景之 中,滲透到整個敘述過程和語調中去,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對於榮華易逝和青春難再的滄桑感,以及半 是揭露,半是輓歌的情調,分明都是屬於曹雪芹的。這樣一種審美態度和敘述技巧,是 過去不曾有過的,是曹雪芹對中國小說敘述藝術的新創造和新貢獻。

三  

    現在我們來討論《紅樓夢》的敘述視角的問題。英國評論家盧泊克在《小說技巧》一書 中說:「小說寫作技巧最複雜的問題,在於對敘事觀點──即敘事者與故事的關係── 的運用上。」敘事觀點,也就是敘述視角,也稱敘事體態、敘事焦點。

    《紅樓夢》的敘述者是石頭,是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作者選擇全知的敘事視角是與 它所敘述的對象相適應的。《紅樓夢》描寫的是一個封建家族的興衰的歷史,這個家族 的內外有非常複雜的社會聯繫,從皇公貴族到男僕丫環,上下不下數百人,可以說是當 時封建社會的一個縮影,因此,就它反映生活的廣度和時間的誇度來說,都不可能是現 實中某一個實在的人所能感知瞭解和經歷的。因此,就全書來說,難以採用參預敘述人 的限知視角。

    描寫大場面,描寫眾多人物之間的複雜複雜的關係,運用全知視角常常能顯得得心應手 ,藝術上有許多方便之處,但《紅樓夢》採用石頭的全知視角,在審美上的新創造更突 出地表現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特別是人物的心理描寫方面。全知的視角運用,不僅可 以充分地描述人物的外在活動,而且由於敘述人能自由地出入人物的內心世界,深入到 人物的內心活動,人物內心最隱蔽的思想感情和心理活動都能被揭示出來。我們先來看 看第二十九回是怎樣運用全知視角敘述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心理活動的。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 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 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 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隱瞞起來,只用假 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 保不有口角之爭。即如此刻,寶玉的內心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 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堵我。可見我心裡一 時一刻白有你!你竟心裡沒我。」心裡這意思,只是口裡說不出來。那林黛玉心裡想著 :「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 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是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 『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 意著急,安心哄我。」……

    《紅樓夢》賈寶玉和林黛玉相互猜疑,相互試探的篇幅比較多,但它都有一個前提,就 是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的想法。如果彼此都知道對方真實的想法,也就沒有了真真 假假瑣瑣碎碎的賭氣和口角了。既然林黛玉和賈寶玉彼此都不知道,敘述者何以知之, 作者就必須設定虛擬敘述者石頭是一個全知的敘述人,也就是說只有運用全知的視角, 才能深入到人物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心理,從敘述藝術的角度看,作者對人物的無知和敘 述人的全知之間的巧妙處理,常常是《紅樓夢》這一類心理描寫的魅力所在。

    有一些論者把全知的審美視角看成是一種古老的、美學價值低的一種敘述方式,是缺乏 根據的。在我國三十年代,曾經有過一次關於敘述人稱和視角的爭論。郁達夫在《日記 文學》一文中說,大凡文學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多少帶點自敘傳色彩,若以第三人稱寫出,則時常有 誤成第一人稱的地方。而且敘述這第三人我的主人公的心理狀態過於詳細時,讀者會疑 心這別人的心思,作者何以會曉得這樣精細?於是那一種幻滅之感,就使文學的真實性 消失了。魯迅不同意郁達夫的看法,指出:這是把事實與真實混為一談,「是要使讀者 信一切所寫為事實,靠事實來取得真實性,所以一與事實相左,那真實性也隨即滅亡。 如果他先意識到這一切是創作,即是他個人的創作,便自然沒有掛礙了。」所以,「一 般的幻滅的悲哀,我以為不在假,而在以假為真。」魯迅在這裡把《紅樓夢》與《林黛 玉日記》加以分析比較,以為《紅樓夢》選擇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並沒有損害它的真 實性,而《林黛玉日記》用第一人稱,參與敘述人的限知視角,卻給人虛假的感覺,「 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

    但《紅樓夢》敘事藝術成就還不僅僅表現在全知視角的成功運用,更重要的還在於曹雪 芹巧妙地在全知敘述人的全知視角中,溶入了參與敘述人的限知視角,對敘述方式進行 了創造性的藝術處理。

    我們這裡說的參與敘述人是指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中事件的參與者,他是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中一一個人物。這個人物 可以是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也可以次要人物。由於敘述者是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中的一個人物,他與全 知視角敘述人不同,他所敘述的只能是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所以稱為參與敘述 人的限知視角。《紅樓夢》由於在全知視角中溶入了參與敘述人的限知視角,大大提高 了藝術的表現力。

    第三回寫林黛玉初進榮國府,此時林黛玉剛死了母親,奉父親之命,投奔外婆家,第一 次與賈府眾多的人物見面,作者以石頭作為全知敘述人從全知視角展開敘述,在此基礎 上,又精心穿插了幾組人物的限知敘述,用他們之間的相互觀察來刻劃人物。賈母、迎 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王夫人、王熙鳳、賈寶玉,這些人物都是通過第一次來到賈府 的林黛玉的眼睛和獨特的心理感受來寫的。而林黛玉的形象,則又通過賈府眾人的眼睛 和心理感受來寫。其中林黛玉與王熙鳳,林黛玉與賈寶玉之間的相互觀察感受尤為精細 ,是《紅樓夢》中出色的篇章。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環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 「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懵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 著,忽見丫環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玉紫金冠,齊眉勒 著二龍搶珠金抹額;……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 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

    這是黛玉眼中的賈寶玉,接下去寫賈寶玉眼中的林黛玉: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姐 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人各別:兩彎似蹙 非蹙 煙眉,……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總之,這一回,敘述人和敘述視角在黛玉與眾人之間頻繁地轉移:寫黛玉,敘述視角散 見於眾人;寫眾人,敘述視角又集中於黛玉。概括地說,就是:一人看眾人,寫出了眾 人,也寫出了一個;眾人看一人,寫出了一人,也寫出了眾人。全知敘述人的全知敘述 視角與參與敘述人的限知視角之間的轉換,使幾對參與敘述人的視線就像數對拋物體, 相互交叉,兩兩對立,構成了一種敘述的立體網狀結構,寫得有聲有色,精妙絕倫。

    劉姥姥三進榮國府,是曹雪芹運用全知視角溶入參預敘述人的限知視角進行敘述,在藝 術上很成功的一個例子。試想一個生活無繼,求人告貸的農村老嫗,突然走進與她的生 活有著霄壤之別的富貴人家賈府,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她看到了什麼,她經歷了什麼, 她有著什麼樣遭遇和感受。曹雪芹運用石頭全知視角溶入劉姥姥參預敘述人的限知視角 進行敘述,既把握了劉姥姥三進榮國府事件的整個過程,又同時細緻地把劉姥姥獨特的 觀察、經歷、遭遇、感受直接傳達出來。我們這裡只舉一個小小的細節為例:當劉姥姥 被引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猶如在雲端裡一般。滿屋中之物 卻耀眼爭光,使人頭懸目眩……

    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 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枰砣般一物,不住的亂幌。劉姥姥心中想著: 「這是什麼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噹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 倒唬的一展眼。

    參與敘述限知視角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在這個視角觀察下的小說世界,是經過敘述者 眼光過濾過的世界,因而常常能使讀者獲得更為強烈的情感體驗和生活感受。劉姥姥三 進大觀園,寫的就是經過劉姥姥眼光過濾過的大觀園。通過劉姥姥驚奇的眼光,我們會 領悟和體驗到,賈府的貴族世界與劉姥姥生活的那個世界是根本不同的,有霄壤之別。 就是上面這樣一小段文字,我們也能得到這樣的感受。這是什麼愛物兒?今天我們都知 道這是裝在柱子上的掛鐘。但在那個時代,只有富貴人家才有這樣的計時工具,劉姥姥 自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但是,作者也不是簡單地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事實,而是運用 劉姥姥參預敘述者的限知眼光,把咯當咯當的響聲比作打籮櫃篩面一般,把鍾比匣子, 把鍾罷比作秤砣,這樣,讀者就不是直接瞭解到,而是通過劉姥姥的比喻才猜到劉姥姥 所指的「愛物兒」,就是掛種。劉姥姥把鍾比作籮櫃,匣子,秤砣,都是農家常見之物 ,這是劉姥姥所瞭解、擁有的領域,而掛鐘表示出的那個世界,是劉姥姥限知視角無法 瞭解的接近的,被鐘聲唬了一展眼的劉姥姥,最終也沒有弄清楚這是個什麼愛物兒。

    第二十二回有一段文字記元妃省親後,令夏太監傳諭眾姐妹和賈寶玉進大觀園居住,此 事別人聽了猶可,唯賈寶玉喜得無可無不可。正在此時,丫環來說:「老爺叫寶玉。」 寶玉聽了,好似打了個焦雷,擺了興,挨門進去。此處有從賈政參與人的視角的寫賈寶 玉的一段文字: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 ;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 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響說道:「娘娘吩咐說 ,你日日外頭嬉游,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你姐妹在園裡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 學習,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

    賈政和賈寶玉衝突是《紅樓夢》的一個重要內容,賈政平日對賈寶玉採取極端的嚴厲態 度。此一段如果說作者運用賈政參與視角寫出他眼中的另一個賈寶玉,還不如說寫出了 另一個賈政,或者說寫出了賈政的另一面。他看到賈寶玉神新飄逸,秀色奪人,改變了 平日嫌惡之心,這種內心的表露夾雜著失去前子的傷痛和人生易逝的感慨,用參與敘述 的視角直接表露出來,顯得真切感人。

    第三十回「齡官劃薔癡及局外」動人情節是以寶玉為參與敘述人的視角展示出來的。寫 的是寶玉在王夫人處因金釧兒事討了沒趣,進大觀園來,剛到了薔薇花架下,只聽有人 哽噎之聲,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兒蹲在花下,手裡拿著綰頭的簪子在地下 摳土。此情此景在賈寶玉眼中女孩兒的模樣竟大有林黛玉之態。

    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 心裡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一個薔薇花 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 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底下再寫什麼。」一面 想,一面又看,……

    參與敘述人總是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中的一個人物,是小說詩歌文學作品中某個事件的參與者。比較全知的敘述人, 參與敘述人與作者、與敘述對像、與讀者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就其與作家關係來看, 他從事實到形式已經明顯從作者分離出來,獲得了存在於作家之外的獨立地位,因此前 面所引的「看」和「想」,都是人物去「看」和「想」,而不是作家去「看」和「想」 。因此,這種敘述視角的運用有一個嚴格限制,就是敘述者只能敘述自己的所見所聞。 參與敘述者可以敘述自己的心理活動,但自己以外人物的心理活動就不是他所知道的, 他只能加以推測和猜想。在這裡,劃薔的意義無論對寶玉還是對讀者都是不瞭解的,這 個謎底要到了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字」裡寶玉和讀者才明白:齡官對賈薔的癡 情。而此時賈寶玉對齡官心理活動也只是一種推測:「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 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 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分些出來。」在這裡,一方面,參與限知視 角的運用不僅使我們通過賈寶玉的眼看到了齡官的行動,而且也是賈寶玉作為參與敘述 人的性格思想感情的一種展露。只有賈寶玉才有這樣的行為和想法,所以他去觀察敘述 對像時,同時也完成了作為敘述人自身形象的塑造。另一方面,由於參與敘述人不同於 在故事之外之上的全知敘述人,敘述人與讀者的距離也縮短了,讀者通過參與敘述人看 到的世界,是打上了敘述者個性和感情烙印的世界,更顯真切動人。一般說,參與敘述 視角這樣的審美效果是單純全知視角難以達到的。

    應該指出,關於《紅樓夢》參與敘述人限知視角的運用,前人已有所見,只是沒有進行 系統和自覺的研究。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勞國府元宵開夜宴」一回,戚序 本脂評就已經指出祭宗祠一事是作者運用寶琴參與敘述人視角來敘述的:「乃作者偏就 寶琴眼中款款敘來,首敘院宇匾對,次敘抱廈匾對,後敘正堂匾對,字字古艷。檻以外 檻以內是男女分界線,儀門以外儀門以內是主僕分界線,獻帛獻爵擇其人,應昭應穆促 其諱,是一篇絕大典制文字。」這是很有見地的。像宗祠以及祭宗祠一類事,賈府眾人 都已非常熟悉了,如用全知視角也易顯得板滯,用新來乍到的薜寶琴的視角來敘述就顯 得新鮮別緻。此點三家評本有更具體分析,介紹如下:

正文:且說寶琴是初次進賈祠觀看,一面細細留神,打量這宗祠……

註:書中荒唐,無過此處,而看官每每忽之,作者枉示以隙矣。夫祭宗祠何事也?而姻 戚之女同往觀必無是理。則此一段大文,悉入寶琴作用,尚可疑呼?

正文:只見賈府人分了昭穆,排班立定。

註:此「只見」仍是寶琴只見。奇情瓷肆。

正文:……鴉雀無聞,只聽鏗鏘丁當,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屐颯沓之響。

註:整齊嚴肅,筆有餘閒,『只聽』跟『只見』來也,是寶琴。[5]

    無論戚本脂批和三家注批語,都發現了此段文字是從寶琴所「聽」所「見」的視角敘述 出來.這是一個重要的發現,但他們特別是三家注並非真正認識視角運用的審美意義,三 家注反而責備作家,以為像祭宗祠這樣大的典禮,一姻戚之女同去觀看,必無是理。這 不是從審美觀點和小說敘事的觀點,而是用單純的事實去衡量作家的藝術創造。

    總之,在《紅樓夢》中,我們可以看到敘述人和敘述視角的靈活的轉換和移動,這種以 全知視角為主,巧妙地溶入參與敘述人的限知視角的敘述方法,有效地發揮了這兩種視 角藝術上的長處,它們各自的不足之處也由於這兩種視角的巧妙的運用,得到了彌補, 使小說詩歌文學作品更具豐富的審美色調,共同完成了對對象的敘述。這是曹雪芹在小說敘事藝術的 一個重大的創造和貢獻。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