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照應藝術

《紅樓夢》的照應藝術

《紅樓夢》的照應藝術

紅樓評論

我國古代文學家非常講究為文的前後呼應、首尾照應,使文章曲折委婉,跌宕生姿,如「善圃者投種於地,待時而發;善奕者下一閒著於數十著之前,而其應在數十著之後。」1曹雪芹寫《紅樓夢》更講究照應藝術,時常「隨筆便出,得隙便入」2,於人們不大注意處埋下伏線,從「遠遠處發來」,「迤邐寫到將至時便且住」。3前五回文字,幾乎為全書許多人物的性格、命運,作了暗示與埋伏;為全書情節的發展,勾出了輪廓,埋下了伏線。至於次要人物、事件的伏筆、照應,更俯拾皆是。從整體看來,曹雪芹善於通過藝術上前後呼喚,寫出事物間的因果聯繫;借助情節上的首尾照應,揭示事物曲折前進的流程;以結構上的若斷若續,寫出雲遮山斷,撲朔迷離的藝術美;洋溢著深刻的藝術辯證法,產生出「令世人換新眼目」的藝術魅力,很值得研究借鑒。

前呼後喚,寫出事物的因果關聯

因果聯繫,是事物間的普遍聯繫。任何現象都有產生的原因,任何原因都必然要引起相應的結果;沒有無原因的結果,也沒有無結果的原因。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純熟地運用著照應藝術,遠伏近鋪,似墊實聯,使人物關係既縱橫交錯又有跡可尋,既有前因又有後果;也使故事情節既頭緒紛繁又脈絡清楚,既曲折往復又血脈一貫;深刻地反映出人物間、事物間的普遍而又生動的因果聯繫,也使文勢曲折紆徐、跌宕生姿。

二十回寫賈環與鶯兒一起玩骰子賭錢,輸了一、二百錢卻又耍賴搶回,寶玉好意勸他:「大正月裡哭什麼?這裡不好,你到別處玩去。你天天唸書,倒念糊塗了。」賈環只得回去了。趙姨娘見他那般表情,便不住追問:「又是那裡墊了踹窩來了?」他便歪曲真相道:「同寶姐姐玩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一聽,便啐罵起來:「誰叫你上高台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這時恰巧鳳姐從窗外經過,聽到了這番挑撥性的惡語,便隔窗訓斥起來,趙姨娘聽了哪敢回嘴?只得記恨心中。這便成為趙姨娘賈環母子與寶玉、鳳姐矛盾激化的起因與伏筆。

如果說這段描寫對爾後燙傷寶玉、導致寶玉挨打來說,是遠鋪的話;那麼,二十五回就是近墊。那是寶玉酒後,王夫人命他躺下,要丫環彩霞替他拍著。寶玉卻要拉彩霞的手,和她說笑。正熱戀著賈環的彩霞,只向賈環處看,淡淡不大理睬。這一切偏又被外間的賈環聽到了。於是,素日原恨寶玉「不敢明言」,「每每暗中算計,只是不得下手」的賈環,便在那遠鋪近墊、遠因近由的竄湧下,匯成了不可遏止的報復狂熱,「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了。雖然並沒有把寶玉眼睛燙瞎,卻弄得寶玉滿頭滿臉是油,臉也燙出泡來。王夫人見了又急又氣,便又罵賈環,又數落趙姨娘來,這又成為刺激趙姨娘下狠心採取更惡毒報復手段的近因,她便用五十兩銀子串通馬道婆,用魘魔法要置鳳姐、寶玉於死地,並且惡狠狠地說:「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傢俬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麼不得?」這便非常有節奏、有層次地寫出了趙姨娘母子與鳳姐、寶玉矛盾激化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使人感到適性隨趣、順理成章,勾連環套,騰挪跌宕。

當然,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當寶玉臉上的燙傷剛剛平復,又發生了金釧兒含冤投井、忠順王府派人向寶玉追問蔣玉函下落的事件。於是,賈環又找到了報復的機會,便趁賈政送忠順王府長官返回,已是怒火滿腔之時,又將金釧兒投井自殺之事添油加醋地進行誣陷:「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這便使賈政氣得「面如金紙」,「眼都紅了」,生恐發展下去「明日釀到」「弒君殺父」的地步,便怒聲斷喝、板子橫飛,把寶玉打得動也不能動,而且非要「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不可。這樣,賈環便假手父親,達到了對寶玉報復的目的,也把趙氏母子的卑污陰暗的心靈世界,作了更為集中的渲染與昇華。

那麼,寶玉對賈環的幾句勸告、對彩霞的並非調戲的說笑,為什麼竟然會成為賈環要惡毒燙瞎他眼睛的原因,又成為趙姨娘要使用魘魔法置他於死地的緣由呢?當然有更深刻的原因在。作者又一擊兩響,捎槍帶棒地進行了透骨點染,那就是他們母子時刻覬覦著賈政傢俬的繼承權,趙姨娘就對馬道婆直言不諱地說:「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傢俬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這便是她母子二人,對寶玉伺機陷害的根本原因。這又說明:一種結果並非就是單一原因造成的,往往是幾種原因匯合併作的結果。所以,寶玉對賈環的勸導、對彩霞的說笑,鳳姐、王夫人對趙姨娘的訓斥,雖然是趙姨娘、賈環伺機報復的原因和導火線,但歸根到底還是賈府內妻妾、嫡庶之間爭奪繼承權鬥爭的白熱化反映。

由於客觀事物的複雜性,同一現象在這種關係中是原因,在那種關係中又可能是結果。此一關係中的結果,又常常是另一關係中的原因。曹雪芹由於「熟於情節,妙於剪裁」4,就能透過許多典型細節,寫出了這種因果關係的複雜性與相對性;揭示出同一現象,既怎樣成為這一關係糾葛的原因,又怎樣成為另一關係糾葛的結果。如果說賈政怒打寶玉,是賈環伺機構陷、假手父親進行報復的結果;那麼賈政怒打寶玉,又是從反面激勵、促使寶玉向封建叛逆道路更義無反顧前進的重要原因。賈環的構陷之所以在賈政身上發揮作用,對賈政寶玉的矛盾起著那樣火上加油的作用,又是多種原因促成的,如:寶玉與優伶蔣玉函的交往,忠順王府長官對寶玉的盤問,金釧兒的跳井自殺。但歸根到底,又是賈政與寶玉父子二人在人生道路上長期矛盾深化的必然結果。賈政急切期望寶玉能「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成為「不枉天恩祖德」的宗族繼承人;而寶玉卻把這當作「釣名沽譽之階」、「國賊祿鬼之流」,而消極對抗,我行我素。這當然意味著封建族權的核心——父權的失控,封建社會精神支柱——封建意識的失靈,更意味著整個封建秩序已對自己的營壘失去了調節作用。賈政使出毒打一頓的下策,正是對他「訓子有方,治家有法」名聲的嘲弄,也是以他為代表的族權危機的深刻反映。

但是,賈政那毛髮竦然的斷喝,氣急敗壞的笞撻,不僅沒有使寶玉改弦更轍,那怕是口頭上的「悔改」「認錯」表示也沒有,只是聽任板子打去。而寶玉骨子裡仍然是我行我素,不,反而從反面促使著他的猛醒,使他在封建叛逆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了。因為這撕破了籠罩在父子關係上的溫情脈脈的紗幕,使他看到了嚴父道貌岸然後面的猙獰面目,也使他從金釧兒被害過程中,看到了母親「慈善」後面的陰森可怖。因此,在黛玉前來探傷時,他便毫不含糊地宣稱:「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果斷與決心。在愛情生活上,也大膽突破了封建禮教的蕃籬,派晴雯送去了兩條舊帕,表達自己的真摯愛情;也促使著黛玉丟掉了忸怩的常態,不顧私相傳授的顧忌,推開因襲的重負,立即研墨蘸筆,展帕飛書,賦詩定情了,並把它作為二人愛情的象徵,定情的信犉?,一直珍藏在身邊。

這就運用前呼後應的手法,寫出了人物感情流瀉的前因後果,人物糾葛的來龍去脈,同一現象在不同人物糾葛關係中的不同作用,使人物性格得到昇華,使人物形象顯得更加細膩深刻,真切動人。雖然有時如「復崗斷嶺,望之各成一山」,但仔細「察之皆有脊脈相連」。5給人以千里伏線,血脈連貫之感;千變萬化,都有因果關係貫穿之跡。

首尾照應,揭示事物的曲折前進軌程

一切事物都是螺旋式發展、波浪式前進的,既有急峽奪路,又有輕流宛轉;既有波峰浪谷,也有平波展鏡;不可能直線發展。人物關係的糾葛,也有個發展變化的流程:有會心也有誤會,有猜疑也有冰釋,有矛盾也有和解,有爭吵也有默契。就是人物感情的迸發,也有個孕育噴吐的過程:或沉思或激動,或笑謔或怒罵,或猶豫或反覆,或抑制或傾瀉,或徐語或狂吼。所以,形之於作者,就不能和盤托出,一覽無餘,也不能直線來往,沒有迴環。必須有先聲,有變化,有高潮,有餘勢,似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忽起忽落,跌宕生姿;常常「於前文先露一個消息,使文情漸漸隱隆而起」6,以寫出人物關係的曲折變化進程。同時,整個結構的安排,人物關係的糾葛,人物性格的刻畫,故事情節的變化,也都要環環緊扣,有伏筆有照應。「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折,後顧數節。顧前者,欲其照映;顧後者,便於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此劇中有名之人,關涉之事,與前此、後此所說的話,節節俱要想到。」7這樣,才能更真實地體現出事物矛盾運動的情景,形成波瀾起伏、跌宕生姿的氣勢。

林黛玉與薛寶釵的關係變動,就採取了反覆映照手法,勾勒出她們由妒疑到親摯的變化流程。林黛玉前腳剛到賈府,與寶玉「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可說是「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不想,後腳又忽然來了個可與她爭艷比俏、逞才競情的「情敵」薛寶釵,而且這位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一些小丫頭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這就把他們二人同時擺在寶玉的面前,讓她們進行感情的角逐,也使寶玉對她們同時進行感情的篩選。這便埋下了引人入勝的藝術懸念及她們愛情角逐的伏線,有一種扣人心弦的藝術魅力。

到了第八回,這個伏線便開始端倪微露。當黛玉搖搖擺擺來到寶釵處,卻發現寶玉先來了,正與寶釵說笑,便帶著情竇待開般,半是童誼半是情愛的醋意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當寶釵笑著勸阻寶玉吃冷酒,寶玉便立即放下冷酒,等待熱酒吃時,黛玉又趁雪雁送小手爐之機借題發揮,進行指桑說槐地奚落:「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就照應了開頭的伏筆:「悒鬱不忿之意」。到十九回,又復現照應之筆,黛玉又一次對寶玉揶揄道:「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進一步表達黛玉的悒鬱不忿之情。這就一波數折地刻畫出黛玉對金玉之論的懸心與警覺,對寶釵的醋意與猜忌,顯露出黛玉那心直性窄、用情專深的個性特色。

那麼,薛寶釵是否真是就一直「渾然不覺」呢?如果說八回之前是如此的話,那麼,第八回就已是敏而有覺、覺而反問了。黛玉剛說出「我來的不巧了」,寶釵就聽出診?中有話,立即反問:「這話怎麼說?」黛玉笑著說:「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又反問:「我更不解這意。」黛玉卻機敏地反話正說,巧妙地開脫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看,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為何反不解這意思?」說得滴水不漏,使寶釵簡直無話可駁。可是,到了二十五回,寶玉因為馬道婆搞魘魔法,一時不省人事,茶飯不進。當黛玉忽然聽到寶玉已能吃米湯、省人事的消息時,便忘情地先唸一聲阿彌陀佛,這便授人以柄,給寶釵找到了奚落報復的機會。寶釵回頭看了她半日,嗤的一聲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度化眾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說可忙不忙?可笑不可笑?」對黛玉也流露出戲謔的挖苦,辛辣的嘲弄,不淺的醋意了。

黛玉隨著「金玉之論」的甚囂塵上,也加緊著對寶玉的情探,更加劇著對寶釵的醋意與嘲弄。賈妃賜端午節賞物,有意將寶釵與寶玉同等,偏把黛玉與探、惜、迎姐妹同級,這使寶釵「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雖然心盼著寶二奶奶的位置,而外表卻「總遠著寶玉」;雖然未博得寶玉的愛情,卻得到了賈府當權派的歡心。所以,對黛玉的爭奪就不大在心,對黛玉的醋意也就頓減。黛玉呢,卻不能不揪心和焦慮,日夜的懸心。當寶玉問起「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揀」時,她便非常激烈地陳辭了:「我沒那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草木之人!」二十九回又對寶玉揶揄道:「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裡有氣,才拿我煞性子。」直弄得寶玉急的有口難辯,心裡干噎,嘴裡說不出話來,便把通靈寶玉抓下來,咬牙狠命地往下摔:「什麼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只搞得兩個人非常不快,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在清虛觀看賀物時,賈母看見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問誰也佩了這個東西,寶釵馬上接口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探春笑著說:「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她都記得。」黛玉卻按捺不住醋意與反感,冷笑著刺了一句:「她在別的上還有限,唯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說得寶釵不好意思,只裝著沒有聽見的樣子扭頭走開。

寶釵雖然行為豁達,隨分從時,雖然明知勝券在握,黛玉對寶玉的愛戀已經構不成對她未來地位的威脅,但對寶黛愛情的發展也不是毫不計較的,特別是對寶玉當著黛玉的面,對她進行奚落也是不能忍受的。寶玉奚落她:「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她聽了就不由大怒,回思了不久,便冷笑兩聲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又藉著靛兒不見了扇子,以為是她藏了來要時,便弄狐作猿,夾槍帶棒地反擊道:「你要仔細,我和你玩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黛玉看了這事既「著實得意」,又在寶釵走後,藉機在寶玉面前耍笑:「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卻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

到了三十二回,黛玉聽到寶玉背後對她的「一片私心稱揚」:「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她生分了。」一塊石頭落了地,明白了寶玉對她愛的專注與誠摯,曾在內心想道:「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此後,她對寶玉的疑慮與擔心就消除了,再也不拿話相刺,以銇?玉之論相譏了,而轉入心犀相通,既是愛情上的知心,又是志同道合的情侶。心頭的懸心與思考,更多的是轉向對封建家長的是否作主與支持的掛心,而時常流露出幻想與失望交並、盼望與悲慟相隨的情態,對寶釵作為寶玉心目中愛移的威脅與懸心,也大大解除了。於是,便有了她們之間關係的緩和與鬆動。

到了四十二回,便發生了關係的調整,和好的行動。寶釵發現黛玉在行酒令時說出了《牡丹亭》《西廂記》中的詩句,便在私下進行勸導,對黛玉的病體給予體貼與關心,這便使黛玉感激涕零地自慚自悔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無怪連寶玉都為之驚奇地詢問了:「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了。

從寶釵與黛玉關係由緊張到緩和、由妒疑到親密的轉化描寫中,我們看到了照應手法的妙用:使釵黛關係的轉化流程,顯得騰挪跌宕、層次分明,形成一種錯落有致、血脈一貫的渾然整體,給人一種發展的流動感、層次感;也使人物感情變幻,流動有因,轉化有由,形成一種情景交織、追魂攝魄的力量,給人一種內心世界的動態感、雕塑感。「山無起伏,便是頑山;水無縈迴,便是死水。」8無伏筆、無照應,勢必使人物形象單調、刻板,猶如「頑山」;使人物關係僵化、表面,好似「死水」。這是難以產生撼人心魄的藝術魅力的。

若斷若續,寫出雲霧斷山的藝術美

曹雪芹又善於借照應手法,寫出事物千變萬化之狀、千姿萬象之態,把人物關係、情節變幻,寫得若斷若續,煙雲模糊,造成一種藝術上時朦朧美。正如李成《山水訣》中所說的「高山煙鎖其腰,長嶺雲翳其腳。遠水縈紆而未還,用雲煙以斷其流」9。這便能使人物關係若霧中的飛龍,在煙雲飄渺中時露一頭一尾、一鱗半爪,卻給人以恍惚迷離的完龍美;又如橫雲斷山,給人以險峻高拔、縱入雲霄的定山美;又像復崗斷水,雖然時斷時續,卻能造成一種浩翰奔騰、源遠流長的水勢美。而「煙雲渺茫之處」,卻有「無限丘壑在焉」。這便是那種煙雲模糊、吐納豐蘊的朦朧美。

薛寶釵與賈寶玉間的「金石之論」,在八十回前書中並沒有正面詳繪,似乎也沒有寫出雙方家長的正面磋商與許諾,往往是透過單方面的談論,別人的傳聞,略加點染,然而這個「金玉之論」卻又時斷時續、時露時藏其中,成為一種無形的魔影,給寶玉、黛玉時時造成感情的折磨,精神的悶壓。除開前五回的暗示不論,第八回也只是那麼輕輕微點,含而不露:寶玉到寶釵處,寶釵好奇地笑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待她拿到玉後,反覆看了正面又看背面,將玉上的字念來叨去,並回頭向鶯兒笑問:「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呆作什麼?」這便引出鶯兒的嘻嘻笑語:「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於是,她佩帶的金項圈,有了向寶玉顯露說明的機會。寶釵拿出項圈後又話中有話地說:「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至於金玉之論,卻用「兩句吉利話兒」「叫天天帶著」這模糊的煙雲遮去了,使寶玉當時並未摸住頭腦,看出寶釵的用意來,顯得煙雲繚繞,雲遮霧罩,難識廬山真面目。大約就是這以後,便有了黛玉「金呀」「玉呀」「草木之人」等的奚落與譏誚。

又過了二十回,借賈妃賜賞,將寶釵與寶玉同等,又照應出寶釵的內心活動:「薛寶鉼?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這便把第八回說的那人點明是個和尚,「兩句吉利話兒」,原來是與寶玉的玉上話兒相配;「叫天天帶著」,正是為了「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這顯然又深化了,顯露了薛家母女的明確意向,但卻筆鋒一轉,遮去了賈府當權派的態度,使人仍感到朦朦朧朧,意向不清,引人猜測。

到了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寶釵從襲人處聽到是薛蟠唆人告的狀,引起了母女二人對薛蟠的追問與批評,這便進一步逼出薛蟠的話來:「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這就一波三折,層層皴染出薛寶釵、薛媽媽矚目寶二奶奶位置的明確目標,至於賈府當權者等的意向,是否真的非金者不娶,卻一直含而不露,點而不明,只借助為寶釵作生日,規格高於黛玉,賈妃賜物比黛玉更高一等,略加點染,卻讓讀者去細加品味,就有一種引而不發、含苞待放的含蓄美,煙雲迷濛、撲朔迷離的朦朧美。

就是兩玉的愛情悲劇,也不是和盤托出,總是在撲朔迷離狀態中,層層微露,層層遞進的。「即於情事截然、絕不相關之處,亦有連環細筍,伏於其中,看到後來,方知其妙。」十當他們由青梅竹馬、同室同榻之誼,發展到互相愛戀之情,雖然「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便「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結果「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免不了一些口角。這種口角,實際上還是圍繞一個情字,追求著一個情字。從黛玉方面說,既擔心寶玉不知她的心,愛的不專摯,「我很知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又擔心「金玉之論」這悲劇陰影的時時襲來,不能如願以償。寶玉則處於欲吐真情又怕她惱,不吐真情又怕她不曉,總是處處賠不是,事事加小心的狀態。這樣,就在故事的開頭,埋下了悲劇的伏筆,但是,又一直將賈府當權派的打算,用種種現象包裹著、潛藏著,時露意向又時掩意向,顯得煙雲模糊,耐人思味。而寶玉、黛玉就是在這樣的迷濛中猜度著、幻想著、期待著、失望著,而這樣的期待與幻想、失望與悲觀,卻又比狂風暴雨,雷電交加,更加令人沉悶、難熬。

二十五回,鳳姐借喫茶之機對黛玉相戲:「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弄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後來只好說她貧嘴賤舌,討人厭惡。鳳姐卻又笑著說:「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又指著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這話似肯定又似否定,似贊成又似嘲弄。因為黛玉此時,已是雙親姐弟俱無,寄人籬下的孤女,那兒談得上什麼門第、根基、傢俬呢?而這又怎能不觸動黛玉敏感的神經?這種門當戶對的要求,正是封建婚姻的一個重要標準,又怎麼不給黛玉愛情的選擇,設下了難以逾越的悲劇障礙呢?

二十八回賈妃賜賞,把黛玉與探、惜、迎三姐妹同級,偏把寶釵與寶玉同等,這舉動當然非同小可,反映著賈府當權派的意向,怎能不引起黛玉的敏感與重視?所以寶玉又以賞物相問:「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揀?」她便不能不發出十分激憤的回答:「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話又說回來,禮物的不等,虊?是一種意向,但也並非金不娶的規定、非釵不娶的允諾,賈府當權派到底如何算計,還是朦朦朧朧呢。但這種意向,又何嘗不是未來的先兆,這就給她倆的愛情帶來了可怕的威脅,危險的預兆,塗上一層悲涼之霧!

三十二回,黛玉剛聽到寶玉背後稱揚她的話,真正瞭解了寶玉的內心,對她「親熱厚密」,「果然是個知己」,消除了猜疑、擔心,傳來了令人喜悅的信息。可是恰在此時,新的危險與打擊卻又襲來。當黛玉說完「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姍姍離去後,寶玉還沉浸在愛的激情中,竟然把身旁的襲人當作了黛玉,把心中久藏的愛語袒吐出來:「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一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卻嚇得魂消魄散,猜想一定是為黛玉而起,便想道:「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這便給寶黛剛剛步入情投意合、兩心相印階段的愛情,又憑添出一聲令人震驚的悲音,埋下了可怕的卻是朦朧的悲劇伏筆。

寶玉挨打,無疑是對他們愛情生活的激雷猛電,嚴重摧折,也是對他們愛情生活的嚴重考驗。但他們經受住了,而且又向前大大跨進了一步。但賈寶玉善良的心頭怎麼也預料不到:與自己朝夕相處,又同他同領過警幻所訓雲雨之情的貼身丫環襲人,竟成了出賣她的愛情秘密的奸細。在王夫人叫人打聽他的傷勢時,襲人竟向王夫人透露了他們愛情發展的秘密,提出「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並且建議道:「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這便引起了王夫人如雷轟電掣般,又是驚嚇又是流淚的感激,立即表示:「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結果襲人換來了姨娘的待遇,也給兩玉帶來了行將到來的令人懸心的打擊!寶黛的愛情悲劇又處在妖雲迷霧之中了。

可是,這種打擊卻遲遲沒有到來,人們不希望它到來,卻又看出它的必然到來,人們多麼揪心地等待著,又多麼不情願地期待著。到了五十七回,想不到卻以另一種形式出現了,照應著,實際上都是為狂風暴雨般的摧折作著埋伏,作著醞釀。那就是紫鵑假稱黛玉要回蘇州,引起了寶玉的癡呆昏迷,兩眼發直,口流津液,不省人事。黛玉聞聽後,哇的一聲將腹中的藥物吐出,弄得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得抬不起頭來。這反映出他們已是情深意濃,生死相依了。這樣的真情,賈母等人難道不理解嗎?不是。但是,她們聽了只是淡淡地說:「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頑話。」既未公然否決,也未表示贊成,仍然是不冷不熱,既不點頭又不搖頭,模糊朦朧的。試想,在寶玉看作生死相依的大事,當權者卻只是一笑置之,只管治病,不管發病根源。這難道不是一種不表態的表態嗎?

恰在這時,薛姨媽去探望黛玉,幾句體貼的話,竟換來了黛玉久旱逢甘雨般的歡心。黛玉竟然要認薛姨媽作娘了。薛姨媽本來早就向王夫人提起,寶釵要「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的,此時卻假惺惺地突然提出:要為黛玉與寶玉提親來。這種以有望寫無望的手法,既用煙雲模糊之狀,掩蓋著寶黛愛情的悲劇,又煊染了他倆愛情的悲劇。更襯出了寶黛的幻想、等待,如癡若狂,生死相依,賈府當權者的冷漠、無情,裝聾作瞎,內清外朦;也烘托出寶黛犈?情悲劇明朗化前的沉悶、焦慮、揪心的氣氛。他們的愛情悲劇就是在這樣的不置可否的氣氛中,醞釀著、演變著、拖延著、惡化著。

直到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寶黛愛情的悲劇才露出了惡化的明顯徵兆;摧殘的狂風急雨,使他們的愛情悲劇已迫在眉睫、箭在弦上了。王夫人猛然觸動往事,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試想,晴雯是寶玉身邊唯一支持他與黛玉愛情的丫頭,也是寶玉信託她傳遞信物的貼心丫頭,模樣兒又最象黛玉,偏偏又成為抄檢大觀園時,怡紅院中第一個受打擊的對象,能是偶然的嗎?而且不管她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非要把她從炕上拉下來,架起來趕出府去,連隨身的衣服都不准帶。這打擊當然是衝著黛玉來的。接著王夫人就吩咐襲人、麝月:「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併給我仍舊搬出去心淨。」

曹雪芹就是這樣,透過層層皴染,前有伏筆,後有照應,後來的呼應,又成爾後的伏筆,把寶黛愛情悲劇的發展流程,一步加深一步渲染出來,既使人感受到「悲涼之霧,遍被華林」⑾。又使悲涼之霧,層層加濃,顯出撲朔迷離,煙雲模糊之狀,透出悲劇色彩。更通過這悲劇性的伏筆、有照應的點染,「滴血為墨,研血成字」⑿,從而展示出一幅封建家族「離合悲歡,興衰際遇」的悲劇性歷史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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