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愛情描寫探微
林黛玉和薛寶釵——封建正統思想的叛逆者和衛道者,是《紅樓夢》裡兩個根本對立的藝術形象;她們之間的矛盾衝突,即所謂「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矛盾衝突,構成了悲劇發展的重要動因,是不可調和的。可是,自從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之後,兩個人忽然和好了,不僅消除了由於互相猜忌而形成的思想隔閡,而且一反常態,彼此斯恭斯敬,互相關懷起來:寶釵主動送燕窩給黛玉,勸她好好保養身體,不要徒作「司馬牛之歎」;黛玉則視寶釵為難得的親人,懷著至誠而虔敬的心情,向她懺悔:「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後來寶琴進賈府,黛玉更親熱異常,完全如親姊妹一般。
這究竟是怎樣的緣故呢?被大觀園內外各種矛盾迷眩纏陷得不可開交的賈寶玉,感到大為納罕,悶悶不解。對此,第四十九回緊接敘述寶琴來賈府,深得賈母厚愛並與黛玉親敬異常之後,有一段頗為耐人尋味的描寫: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我反落了單。」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作者寫得相當輕巧,彷彿黛玉、寶釵之間的矛盾真的僅僅是出於誤會,誤會解除,矛盾也就不存在了。脂硯齋就是根據第四十二回「蘭言解疑」的描寫,得出了釵黛合而為一的結論,他說:「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胡適派新紅學後來繼承並發揮了這個觀點。還有的研究者認為這是寶釵耍手腕軟化拉攏的結果,同時也反映黛玉軟弱輕信的思想性格上的弱點。應該說,後兩種分析不無一定道理。寶釵為了降伏黛玉,確實費盡了心機,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至第四十二回,可一下子抓到了黛玉行酒令忘情誦引《牡丹亭》和《西廂記》成句的「把柄」,便大施權術,痛下針砭,聲言要審林黛玉,說:「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滿嘴說的是什麼?你只實說便罷。」接著又以男人讀書要明理輔國治民,女子應以針黹紡織為主,最怕讀雜書移了性情的「大道理」,進行封建說教,結果說的黛玉無言以答。隨後又當著眾人的面故意贊黛玉,說:「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企圖以美妙言詞迷惑黛玉,博取好感。第四十五回送燕窩,則是用物質進行引誘和收買。面對如此頻繁而又隱晦的舉動,單純無邪的黛玉終於氣松意緩,承認自己有錯處,感激寶釵「多情」,甚而不顧場合,向寶釵傾述了對賈府複雜的人事關係的看法。黛玉之純和寶釵之奸?判然分明。但是,對黛、釵矛盾突然和緩的原因的認識和分析,如果只是停留在這樣一個平面上,還不能說是已經把握住了問題的內在本質;或者說,還不能避「被作者瞞蔽了去」之嫌。
實際上,曹雪芹在愛情描寫中製造的黛、釵和緩的這一迭宕波瀾,有著更為深刻的思想原因,它是《紅樓夢》悲劇衝突發展演變的必然結果。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如書中描寫的那樣,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當眾姊妹未搬進大觀園時,寶玉和黛玉的情誼尚處在青梅竹馬的階段,雖然他們二人的親密友愛不同於別人,「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但這只是少年兒女之間的純真友愛,不包括愛情成分在內。待到第二十三回奉元妃之命搬進大觀園以後,情況就不同了:「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又兼讀了《西廂》,聽了《牡丹》,由不得靜中生動,對景傳情,愛情的種子便開始在寶、黛童稚的心靈深處萌發;而且日益強烈,要求彼此進一步瞭解自己的心。於是,寶玉和黛玉之間的兩小無猜的和諧狀態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猜忌以及因猜忌引起的苦痛。尤其林黛玉,她不僅需要以自己的高潔和忠貞贏得寶玉的心,使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礎上的愛情得到鞏固,同時還要對付按封建正統觀點看來條件比自己優越得多的情敵——出身豪富、品格端方、容貌美麗,大得上下一致褒揚的薛寶釵。為此,她不得不用近乎反映變態心理的兩手去作戰,即試探寶玉、嘲諷寶釵。試探寶玉的結果,固然造成了她對寶玉的求全之毀和不虞之隙,因而多次發生口角,但卻磨礪並堅定了寶玉的信心和決心,促使他對愛情趨於專一,並在反封建的叛逆道路上越走越遠;嘲諷寶釵的結果,則加深了她同寶釵的矛盾。這種矛盾,本來是由愛情的排他性和妒忌心理引起的,因此矛盾的解決之時,必是愛情糾葛的消除之日。
起初,寶玉對愛情的確是不夠嚴肅也不夠專一的。他喜歡濫用情,經常搖擺於黛、釵之間,「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且和襲人有曖昧之處。後來在悲慘現實的教育下,經過黛玉不斷地影響、磨礪,他對待愛情的態度逐漸嚴肅起來,意念也越來越專一。一方面,秦可卿、秦鍾姐弟之死,使寶玉認識到愛情有腐朽和純潔之分,以及自由這個字眼同封建婚姻是多麼地不能相容;另一方面,寶釵、襲人之流的百般規箴也令他深思猛醒,使他意識到他和她們之間原來橫著一條不可逾越的思想鴻溝。誰是自己真正的知己?只有黛玉,因為黛玉從不勸他去「立身揚名」。第三十二回當襲人誇獎寶釵有涵養,心地寬大,公開貶抑黛玉的時候,寶玉立即嚴正回答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這番話使黛玉「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慶幸「自己眼力不錯」,果然找到了知己。特別聽到寶玉說「你放心」以及對這三個字的解釋之後,黛玉「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書中接著勾魂攝魄般地描寫道:
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哼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這就是《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大書特書犚?「訴肺腑心迷話寶玉」。寶、黛之間的愛情由於思想溝通而完全心照了。寶玉還要說什麼呢?不需要再說什麼了。心靈的契合是言語所無法表達的。黛玉此時的愛情糾葛已完全解除,她不必試探寶玉,也無須嘲諷寶釵了。從此以後,黛玉再沒有和寶玉發生過口角;相反,對寶玉的寒暖住行也開始關心起來,感情越來越深厚。第四十五回甚至有這樣的特筆:寶玉雨夜看望黛玉,本來帶著明瓦燈,離開瀟湘館時,黛玉還要送他一個更為精巧的玻璃繡球燈。寶玉說怕打破了,黛玉說:「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細想黛玉之為人特點,如不是愛情糾葛的全部解除,能夠這樣嗎?同時對寶釵,她感到已不必放在心上,因為她贏得了寶玉的真正的愛情,贏得了寶玉的心,她成了愛情衝突的勝利者。
而薛寶釵,在薛姨媽的精心策劃之下,早已成竹在胸。剛進賈府之時,這個身帶沉甸甸的金鎖、宣稱只等有玉的才配的寶姑娘,對寶玉未嘗不極盡籠絡之能事,經常尋空子和寶玉接近,甚而單獨與寶玉在屋子裡互識鎖、玉,誘使鶯兒說出二人所配之物剛好是一對的話。這那裡簡單是個封建淑女?但後來經過仔細觀察,她發現,決定寶玉婚姻的,不是寶玉自己,而是那個素喜諛迎的「老祖宗」和假慈悲、真殘忍的王夫人。因此她恍然頓悟,認識到,與其用感情籠絡寶玉,還不如用心機討好賈母和王夫人效果更好些。賈母給她做生日,問她「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知道賈母年老之人,喜吃甜爛食物,愛聽熱鬧戲文,便「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結果使得賈母「更加歡悅」。金釧跳井死了,王夫人正為缺兩套妝裹衣服而發愁,寶釵立即慷慨貢獻,說:「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這樣做的結果,寶釵博取了賈府最主要的當權派的歡心。賈母當眾稱讚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王夫人又補充說:「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問題極為明顯——寶二奶奶的寶座,薛寶釵已經坐定了。第二十八回元妃回宮後贈東西,獨寶釵與寶玉的一樣多,則在事實上作了結論。但寶玉頗不理解,說道:「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吧?」當然沒有錯。襲人證實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份一份的寫著簽子,怎麼就錯了!」又說:「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裡的,我去拿了來了。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連老祖宗的手都經過了,顯然已成定局。難怪敏感的黛玉為此則大為驚慌,馬上向寶玉發洩滿腔怒氣:「我沒這麼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釵雖故作鎮靜,但內心深處洞若觀火,知道自身婚事已有所托,愛情糾葛事實上也已解除,而且比黛玉解除得要早。至於當事人寶玉的態度,她自然也是清楚的,但她認為那不是解決他們婚姻的決定性因素,無關緊要。
黛玉和寶釵愛情糾葛的分別解除,是她們的矛盾衝突走向和緩的內在原因。這是我們從字面上看不到的,但卻合乎人物性格的辯證法。雖然當寶玉的叛逆性格與封建正統主義的矛盾不能解決的時候,她們的愛情終究逃不脫悲劇的命運,但對這兩位對婚姻戀愛持相反觀點的少女來說,解除愛情糾葛總是一種難得的慰安。
「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是如寶玉所說,從「小孩兒口沒遮攔」接的嗎?當然不是。對《紅報?夢》這部巨著來說,無論是研究者或讀者,表面化和浮面化的理解,應該是一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