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寶玉挨打
「寶玉挨打」是《紅樓夢》中的一個精華章節，是全文中的一個大事件。這個事件濃縮了各個典型人物的形象，對全書情節的發展起了重要的作用。對這一事件的評論的確是不勝枚舉，但我認為總有些地方還亟待商榷。下面，筆者略抒拙見，還請大家指教。
一、「寶玉挨打」的起因。
「寶玉挨打」並不是一個偶然的事件，從表面上看，誘發這個事件的原因有三個：其一是寶玉會見賈雨村時無精打采，令賈政很不滿意；其二是寶玉與蔣玉菡的交往激怒了忠順王爺，給賈政帶來了政治上的恐懼；其三是賈政誤信環哥的讒言，以為寶玉逼死了金釧。即賈政自己所說的「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云云。其實，這只是賈政和寶玉之間矛盾的導火索，父子二人的不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兩人的世界觀、人生觀都有著很大的差異，寶玉一點一滴的「叛逆」行為在賈政的心裡逐漸埋下了火藥，到了這次三個事件的同時發生，無異於一次劇烈的點火，結果兩人之間的矛盾衝突來了次「總爆發」。這也是父子二人不同的思想、性格所導致的必然結果。
二、「寶玉挨打」中對人物形象的塑造。
「寶玉挨打」的過程中，作者著重刻畫了四個形象：賈政、王夫人、賈母、賈環。
賈政無疑是歷來評論中狠狠批判的「封建階級衛道者」，不少人把他這次對寶玉的毒打看成是「新舊階級之間你死我活的矛盾鬥爭」。這種觀點有一定道理，但仍有些失之偏頗。我認為，《紅樓夢》這部書對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之處在於人物形象的人性化而非臉譜化，使得人物形象豐滿而不呆板。我們看《紅樓夢》中的人物，決不能用一個個階級符號劃清界限，而要從整體上去對待。《紅樓夢》中的人物沒有一個是完人，也沒有一個十惡不赦。賈政是個封建衛道者，但他不是個六親不認的劊子手。他對寶玉的毒打，雖然是兩人新舊世界觀的衝突所直接導致的，但也應該看到，擁有封建士大夫「三綱五常」思想的賈政認為自己對兒子的毒打，是對他合理的管教，是為了他的前途著想。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哪有一個父親執意要打死自己的兒子？文中也提到，「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可見賈政和寶玉還沒有到決裂的地步，父子之間還是有一些親情的。我們要考慮到寶玉的種種行為(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至少賈政是這麼聽說的)不僅從封建士大夫的眼光看來，就是放在現在，也絕對不會有人認為賈政這麼做很不應該（不過下手的確是太重了），這是中國長期以來的文化積習所導致的。我們對文學人物做出評價時，要設身處地地想想，如果換作是你，你該怎麼辦？不要戴上感情的墨鏡，將自己所討厭的人全部染上黑色。
王夫人則是另外一個備受批判的人物，她顯然是一個虛偽的假面善人，她說金釧的死因是「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顯然是「既當婊子又想立貞節牌坊」，其偽善嘴臉被揭露得淋漓盡致。但不可否認，她對寶玉還是有感情的。要不是她率先出來制止賈政，事態可能會更加惡化。有些人指出王夫人趴在寶玉大哭也是虛偽的，這就有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味道了。寶玉是王夫人親生的兒子，心疼一下還是正常人的表現。何況這裡還涉及到了嫡庶兩派的明爭暗鬥。文學著作要從生活的眼光去看，而不要從政治的眼光去看，要用人類的大腦思考問題。
賈母歷來是寶玉沉溺於女兒國的一頂保護傘，賈母的庇護與縱容是寶玉跟父親鬥法的主要資本。這一次，也是賈母的力量幫助寶玉獲得了勝利，甚而至於得到了賈政「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的承諾，無疑為後文寶玉繼續自己流連女兒國的世界創造了條件。賈母雖然是賈府中「宗法體制的塔尖」，但無疑是中扮演著維護新生力量的角色，這也是賈府女兒國存在的重要條件，寶黛愛情關係得以維繫的重要基礎。
賈環無疑是最令人不齒的小人，他的讒言無疑是寶玉挨打的主要誘因之一。這一手「借刀殺人」著實做得不那麼光彩。賈環的這種畸形的心態，也是有其深刻的背景的。可以說，賈環的一生都活在寶玉的陰影之下，長輩的疼愛、平輩的關懷、晚輩的尊敬，全都集於暴雨一人置身，這無疑日益滋長了他的嫉恨心理。賈環有著同探春類似的庶出的敏感，但他把這份敏感用到了邪惡的報復心理上去，最終走向了邪路。
三、三個重要人物在事後的表現。
和寶玉息息相關的三個重要任務：襲人、寶釵和黛玉，都在寶玉挨打之後做出了與眾不同的動作，這都是十分關鍵的舉動。她們各自的反應對後文情節的發展和自身命運的左右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襲人歷來是一個爭議頗多的人，在此我也很難給出一個確切地評價。但這裡我要先指出，她們三個人的一舉一動，雖然立場不盡相同，但出發點都是同樣的，那就是為寶玉著想。襲人正如文中所說，「眼裡只有一個寶玉」，她所作的一切，都是在她眼裡對寶玉好的事情。她先問焙茗寶玉挨打的起因，可見她的沉著；而後又小心伺候受傷後的寶玉，可見她的溫柔；最關鍵的是後來她在王夫人那兒的一番言論，這是問題的焦點。有人認為這是她處心積慮謀取「姨娘」地位的佐證，是她用盡心思剷除異己的開始，我不敢苟同。縱觀襲人的一席話，「二爺」兩字出現頻率最高，每一句話都是二爺長二爺短，主要還是以寶玉為核心來講的。看看她這段話的主要內容，還是怕寶玉落得個「不才」的名聲。裡面根本沒有提到「晴雯」的名字，連暗示都沒有，而「林姑娘」也是和「寶姑娘」同時出現，況且王夫人問到：「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也沒有把那天撞見寶玉「訴肺腑」一事抖出來，說她暗害黛玉、晴雯，僅以此段為證，未免有些不讓人那麼信服。
寶釵送藥這一手著實做得漂亮。既表現了她寶玉的關心，同時也顯得落落大方，不失體統。那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顯然大有深意，隱隱地暗示了寶釵對寶玉壓抑在內心的愛慕之情。有人說寶釵對寶玉的愛是出於對「寶二奶奶」地位的爭奪，我認為不是他令人信服。寶釵對寶玉不是沒有情感上的依戀，只是他老成的性格和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抑制了內心的這種好感。若說寶釵是要擇「寶二奶奶」這個「高枝」，我看，薛家還沒有這麼小家子氣吧，這天底下也不是賈府就是「木秀於林」了，出於對地位的追求怎麼能和對愛情的渴望相提並論呢？如果拿這樣的寶釵去和黛玉對比，顯然有雲泥之判，也就不具備什麼可比性了。
黛玉的表現自然要和釵、襲二人有本質區別，這自然是因為它自始至終都跟寶玉是「一路人」，都厭惡所謂「仕途經濟」的原因。更何況這次事件剛剛發生在兩人「訴肺腑」之後，兩人之間的隔膜已經消失殆盡。黛玉要躲著其他人單獨來看寶玉，自然是因為她想說一些「私房話」，可是話到嘴邊，就只剩了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罷」。這一句濃縮了黛玉複雜的心境，正是感情無以言傳的一種流露，「改了」是她對寶玉的關切，而並不是對寶玉的要求。因此，寶玉表示「不改」並沒有讓人覺得這句話落空，反而是兩人心有靈犀的體現。這次待遇的探視是兩人「訴肺腑」後的首次見面，所以這裡著重渲染了兩人隔膜消失的溫馨氣氛。後來的晴雯送帕，黛玉題詩更是把這一氣氛推向了高潮。寶玉送素帕，取馮夢龍「橫也絲（諧「思」）來豎也絲「之意。不送新帕送舊帕，猶言「新朋不如舊友」，是對黛玉的明確表態。而黛玉也體味出這其中的深切含義，寫出了著名的題帕三絕：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三首絕句，都圍繞「淚」字展開，印證了黛玉最後將「還累債」淚盡而亡。「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開始就為此定下了基調，而「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更是直用「湘江舊跡」之典，暗示了黛玉最終淚盡而逝的悲劇命運。
四、談談寶玉。
寶玉挨打，他自己不是完全沒有錯誤的。儘管我們說賈政對寶玉一向的矛盾和賈環的從中挑唆是主要原因，但是他有些方面的表現也不能讓人滿意。她對金釧過於戲褻的舉動不能不說間接造成了金釧的死。這也是《紅樓夢》刻畫人物的成功之處，正面人物如寶玉、黛玉之屬也並非足赤之金。但總體來看，寶玉是沒有方向性的錯誤。寶玉一向有「博愛」的胸襟，然而卻不能為世人所理解。他尊敬每一個他認為值得尊敬的人，愛每一個他認為值得愛的人，這就是寶玉能夠平等對待別人的一個根本出發點。他和蔣玉菡的交往，和金釧的交往正是如此。而對那些他認為可鄙的人，如賈雨村這等「國賊祿蠹」之流，自然內心裡十分厭惡。所以，他在和雨村交往的過程中一直是敷衍了事。這種立場和賈政是根本對立的，這也是他挨打的必然原因。所以，挨打之後的寶玉依然我行我素。在寶釵失言流露出真情時，他想道：「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 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 亦可謂糊塗鬼祟矣。」在黛玉說讓他「從此都改了」時，他說：「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可見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信念，這次「大承笞撻」沒有動搖他一貫的立場，在這場和父親的較量中，以他的獲勝而告終。
五、「寶玉挨打」在全書中的作用。
「寶玉挨打」最終以寶玉的獲勝而告終，其主觀原因是寶玉性格的叛逆有增無減，客觀原因是賈母等人的庇護。再加上賈政外放做官，經年不歸，導致了在接下去的一大段中，寶玉仍然繼續著他在大觀園女兒國中的「恣意妄為」，為後文的結詩社、宴怡紅等重頭戲準備了條件。可以說，這一事件「轉而不折」，雖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但寶玉的思想、性格仍然沿著既有的路線向前走，沒有因此而動搖。
周汝昌指出，《紅樓夢》全書分為兩大扇，呈對稱式結構，分界點在五十四、五十五兩回之間。可以看出，寶玉挨打的這一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三十三回）和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相對照。由此看來，賈府的悲音不是在七十五回才發出的，「寶玉挨打」這個事件已經提前宣判了賈府的衰亡，一頓棒打打出片「白茫茫大地」，不知道賈政知道了將作何感想。
寶玉挨打這種精彩的章節，永遠不會從人們的記憶總抹去。《紅樓夢》的內涵，是永遠挖掘不完的精神寶庫。文學評論始終不會有定論，關於筆者的觀點不成熟之處，還請老師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