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靈之真與理性之真的融合——釵、黛和好及其文化意義

性靈之真與理性之真的融合——釵、黛和好及其文化意義

性靈之真與理性之真的融合——釵、黛和好及其文化意義

紅樓評論

一、「李逵罵宋江」1:釵、黛誤會及其原因

第37回前,《紅樓夢》描寫了黛玉、寶釵之間的種種誤會。

造成誤會的原因多種多樣, 首先是性格差異。如寶釵會做人, 關注上上下下的關係, 常常送些小物事給姐妹們, 給人小恩小惠籠絡人心之嫌。黛玉看重真情, 「東西事小, 難得你多情如此」(第45回)。 薛姨媽托付周瑞家的送宮花給姐妹, 黛玉本來很看重, 但當得知姐妹們都送了時, 態度驟變, 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這似乎是表現黛玉的「小性眼」, 其實正表現她的重情輕物的高潔靈魂。寶玉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轉送黛玉,她往地上一丟, 生氣說道:「什麼臭男人拿過的, 我不要他。」(第16回) 而當寶玉挨打之後,寶玉擔心她掛牽, 打發晴雯送去兩塊舊手帕, 黛玉視為奇珍至寶, 一氣題詩三首。黛玉重情輕物、 真誠透明。但是,我們又不能根據黛玉一任性靈之真誠, 去否定寶釵理性精神指導下的做人之真誠。

其次,因出身、經歷不同, 思考問題的出發點不同, 也會帶來誤會。如第22回賈母親為寶釵做生日, 而作為親外孫的黛玉何時生日,敏捷如探春也不知道(63回), 加上看戲時又將她與戲子(傳統文化輕視女演員)相比, 使她深感人格屈辱,而她當時認為的唯一知己——寶玉, 也情不自禁,「拍膝畫圈」,誇讚寶釵無所不知,更使她對寶釵反感。 其寄人籬下的身世之悲, 其悲憤無處傾訴的痛苦之情,如暴風驟雨, 一股腦兒向寶玉傾瀉, 實是發洩對寶釵的不滿。

因誤會帶來猜疑, 由猜疑而以為寶釵「藏奸」。如:黛玉嘲笑湘雲口吃, 湘雲說:看你敢不敢嘲笑寶姐姐, 黛玉不屑一顧。釵、黛和好後, 黛玉十分坦誠地向寶釵說:過去不知你這麼好, 只當你藏奸, 一直誤到如今。

將寶釵當作假想的情敵, 這是造成釵、黛誤會的最重要的原因。對「金玉姻緣」 的敏感與反感, 因有「金鎖」與「寶玉」相配, 甚至賈寶玉丟失了命根子——「通靈寶玉」, 賈府上下一片混亂焦急, 黛玉反倒竊喜, 因為破了「金玉姻緣」。寶玉挨打後,寶釵看望寶玉,因為看到繡鴛鴦可愛, 無意中坐到了寶玉床邊, 被 黛玉、湘雲瞧見, 湘雲顧念寶姐姐情份, 擔心寶釵難堪, 有意迴避, 黛玉恨恨不巳(第36回)。這種「恨」,是對寶釵親近寶玉的不滿, 也是對湘雲偏坦寶釵生氣, 更是對寶玉「見了姐姐, 就忘了妹妹」 的「性憂慮」。這種憂慮, 常常藉故發洩。 對此,寶釵或渾然不覺, 或避嫌處之。第28回寫寶玉要看貴妃元春送給寶釵的紅麝串,寶釵褪紅麝串,那「雪白一段酥臂」,把個寶玉看呆了 。黛玉暗中跟來, 站在門口,寶釵擔心她受涼, 關切地問:「你又禁不得風兒吹, 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 黛玉笑道:原在屋裡的, 出來看「呆雁」。寶釵當真, 又問:「呆雁在那裡呢, 我也瞧瞧」 , 這時黛玉揚起手帕,甩在寶玉的眼睛上。這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 黛玉猜疑、 寶釵渾然不覺的個性, 躍然紙上。第27回寫芒種節祭餞花神, 眾姐妹齊會, 獨不見黛玉, ,寶釵自告奮勇要去把她「鬧來」,(因她身體不好, 擔心睡出病來, ) 但當見到寶玉去了黛玉住處, 第一感覺就是避嫌。

對黛玉的誤會、諷刺、甚至嘲弄, 寶釵常常採取「裝愚」的態度。第31回寫賈母等人議論金麒麟, 黛玉明槍對準寶釵, 寶釵佯裝不知。

 我們也應看到, 寶釵寬厚待人, 不計前嫌,決非犧牲人格, 放棄原則。第30回寫寶玉為討好黛玉, 將寶釵比作楊貴妃。寶釵聽後大怒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後又借找扇的小丫頭靛兒發火「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

這次糾紛,下列意義不容忽視或混淆:寶釵心中的楊妃,是個淫亂朝廷的罪惡淵藪,以之作比,是對她人格的莫大侮辱;而寶玉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黛玉「疑我」,故以侮辱我來向黛玉「負荊請罪」。的確如此,「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寶釵反擊嚴厲、機敏。借靛兒找扇,機帶雙敲,又借點戲發話,含蓄有致,而「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沒一個」,罵盡賈府「玉」字輩,對貴妃娘娘元春也不無微諷,而這一幕居然就發生在王熙鳳與眾人跟前,發生在賈府最高權力者賈母跟前!在寶釵這個青春少女的心中,人格的尊嚴比什麼都重要,為了維護它,連渾厚和平的婦德教訓都可置之不顧,什麼主子的歡心,寶二奶奶的位置,更是棄之如敝履。自尊自重,這就是寶釵,她的行動證明與黛玉一樣有顆高貴的不容侵犯的靈魂!

當然,在王熙鳳的機敏的勸解下當即「一笑收住」。可見,寶釵同姐妹們相處,並不是犧牲人格,牽就奉迎,而是表現在「一笑收住」的不計前嫌的豁達大度之中,而這又是寶釵作為「人」的而非「階級」的美德2。

我們還應看到, 即使第37回以前, 釵、黛關係也是既有矛盾, 又有交好, 常常是矛盾與交好相伴相生。第8回寫寶玉、黛玉在寶釵家喝酒,寶玉先來, 黛玉微諷道:我來的不巧了, 早知他來, 我就不來了。當寶玉端起冷酒就想喝, 寶釵根據醫理加以勸阻, 寶玉馬上不喝, 黛玉又趁雪雁送手爐,借題發揮,「那裡就冷死了我」,「我平日和你說的, 全當耳邊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 比聖旨還快些!」 但當李嬤嬤制止寶玉喝酒、干擾「咱們之樂」時, 她們又達成了聯合。當然, 維護「咱們之樂」的心意相同, 方式還是有別。黛玉是嘲罵,「說出一句話來, 比刀子還尖」, 寶釵出於尊重老人,委婉調停其間。

她們就是這樣, 一會兒開心交好, 一會兒又賭氣耍性。無論交好, 還是賭氣,全是天真爛漫的孩提心性,不可當真以成人思維,上綱上線, 全都成了兩種人生道路的鬥爭。

二、「是幾時孟光接了粱鴻案」3:釵、黛和好的表現

釵、黛盡釋前嫌是第42回。這是化「敵」為友的轉折點。黛玉在行酒令時,用了《西廂記》《牡丹亭》中的句子。 按傳統文化看來, 這些都是雜書, 是禁止年輕女孩子看的。一個貴族小姐, 被人發現看了這些書, 那可是丟人現眼的事。所以, 寶釵「審問」 她 時, 黛玉開始還嘴硬, 當知道是因此事時, 馬上軟了下來「摟著寶釵」求情:「好姐姐, 原是我不知道, 隨口說的」,「好姐姐, 你別說與別人, 我以後再不說了。」 寶釵首先承認自己也看過這類雜書, 同時指出其危害,「最怕見了那些雜書,移了性請, 就不可救了。」 直至第45回,黛玉對此事還感激不盡,「你素日待人, 固然是極好的, 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 只當你心裡藏奸。……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撇開思想對錯評價, 黛玉發自肺腑認為是真關心。寶釵不僅思想上開導, 而這種開導又是交心式的, 而非居高臨下, 唯我正確。 她還關心黛玉的健康,看見黛玉平日服用的藥,性力過猛, 勸她改用食補法治病,黛玉感到寄人籬下, 又要燕窩怕人嫌, 寶釵答應自家送來,更使這個心性高傲、寄人籬下的貴族小姐感激不盡:「東西事小, 難得你多情如此。」有人說, 這是奸詐的寶釵, 騙取了黛玉幼稚的心。這種偏見, 既曲解了寶釵, 也無視黛玉的靈惠心性——難道黛玉竟愚笨到誰好誰壞、誰真誰假也分辨不清? 為什麼一直懷疑寶釵「藏奸」的黛玉, 此時卻那麼真誠地向她傾訴自己的痛苦?而且, 事實上, 黛玉「今日氣色好了些」, 這也可見寶釵的開導之功。自此, 兩人成了知己, 情同姐妹。 第49回,寶琴來到大觀園, 黛玉比親姐妹還親。當然,寶琴本身可愛, 其中也有與寶釵親近的因素, 弄得寶玉也生了納悶, 詢問「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當得知是因行錯酒令, 寶釵好心勸導後, 寶玉幽默地說道:「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上就接了案了」。

釵、黛「接案」後, 一反過去的挑剔、猜疑、攻訐, 處處理解、信任、維護。寶琴寫了十首懷古詩,後兩首出自《西廂記》、《牡丹亭》故事,寶釵認為「無考據,我們也不懂」而要求另作,黛玉忙說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據,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第51回)黛玉反駁的正是第42回寶釵批評黛玉行酒令時引用了《西廂記》、《牡丹亭》的句子。為什麼第42回寶釵「審」 她時, 她不反駁,只有心裡暗伏,答應「是」 的一字,而於此處卻據實反駁,言之鑿鑿,並立即得到探春、李紈等的支持,一錘定音。作者為什麼要前後重出,而且以黛玉判然不同的兩種態度出現?是為了揭露寶釵「矯揉造作」?是為了表現釵、黛實未和解?依我看來,還是脂硯齋的分析令人信服:「余謂顰兒必有尖語來諷,不望竟有此飾詞代為解釋,此則真心以待寶釵也。」 4「真心以待寶釵」, 故代替寶釵掩飾也看過《西廂記》、《牡丹亭》。這正是:誤會消除般般好,真心長似水長流!

釵、黛「接案」後, 感情更加深厚。好到互相間姐姐妹妹的亂叫(第49回)。她們一起吟詩, 一起品茗, 一起飲酒,給姐妹們送禮物時, 特意將黛玉的加厚一倍(第67回), 甚至好到可以共飲一杯茶(第63回), 簡直令人不可思議:那麼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黛玉,竟欣然地喝下寶釵漱口剩下的半杯茶。我想, 曹雪芹這麼描寫, 無非是為了突出釵、黛的交好,非同一般, 簡直就如脂硯齋所說:「釵、玉名雖二個, 人卻一身, 此幻筆也」 5 的程度。續書對釵、黛關係把握欠準, 有些地方違背了曹雪芹原意, 但基本上還是作為患難知已來寫。薛蟠打死了人, 薛家吃了人命官司, 加上「河東獅」嫂子鬧得天翻地覆, 寶釵心力交瘁, 衷腸無人傾吐, 這時想起了黛玉, 寫詩向她傾訴, 黛玉當即寫了四首琴詩作答。(第87回)

三、「以直為誠」 與「以曲為誠」 :釵、黛和好的基礎

釵、黛為什麼能夠「接案」交好?有人說, 釵、黛和好的基礎,是因為二人都解除了對愛情婚姻的疑慮。誠然, 經過寶玉挨打等一系列事件, 寶玉的感情更加明朗化, 黛玉的疑慮基本上消除, 寶釵聽到寶玉夢中之語,深知寶玉情之所鍾, 與寶玉相處更加坦然。但這只是一個重要的原因,而不是根本的原因, 根本的原因應該是兩人都具有一顆同樣真誠的心。

黛玉的真誠, 表現為坦率、直露, 有時甚至尖刻, 就像瀟湘館的千百竿翠竹, 中通外直, 又像秋日晴空,清澈透明。可以說, 黛玉是「我為的是我的心」——一任性靈之真。寶釵的真誠, 表現為寬容、豁達,關愛他人,  事事「用學問提著」, 追求「作上一層」——保持理性之真,就像蘅蕪院的「奇草仙籐, 愈冷愈蒼翠」,又像大地一樣渾厚, 厚德載物。

黛玉之「誠」, 是「以直為誠」;寶釵之「誠」, 是「以曲為誠」。「以直為誠」,較好理解,而「以曲為誠」,常被誤會。《中庸》說:「其次致曲, 曲能有誠。」6

「以直為誠」, 一切以自己的心靈感受,作為行動的出發點 , 這固然是美德, 是「自存一片天機, 此即人類大生命所在」7。但也存在嚴重的局限, 一切以自我感受為中心, 而不顧他人的感受, 人與人之間缺乏正常的勾通, 不可避免會造成一些矛盾、誤會, 不說黛玉與老婆子之間, 即使大觀園姐妹們(如湘雲)之間乃至最親近的寶玉之間, 也常常發生齟齬, 造成一些不愉快, 甚至鬧得合宅不安, 難怪賈母發出「不是冤家不聚頭」 8的感歎(當然, 以黛玉之直誠, 矛盾很快化解, 她和寶玉以及姐妹們之間仍然融洽無間)。這與我們民族傳統文化精神也是有出入的。我們民族精神強調和諧, 講究寬容, 這正是寶釵具有的品格, 這也正是「以曲為誠」的重要內涵。寶釵的確有涵養、會做人, 但絕非貶薛論者說的小恩小惠,收買人心, 而是建立在尊重他人、關愛他人的真情之上。趙姨娘是《紅樓夢》中人人輕賤之人, 不僅主子作賤她, 連丫頭也認為「梅香拜把子, 都是奴幾」。寶釵自始至終尊重她, 關心她。送禮物時總有賈環一份, 品螃蟹時不忘趙、週二位苦瓢子姨娘, 賈母去世後, 送靈鐵檻寺, 趙姨娘中了邪, 賈政不管, 王夫人「也打撒手兒」, 是「本性仁厚」 的寶釵,「背地裡托了周姨娘在那裡照應」 。釵、黛「接案」前,林黛玉也看不起趙姨娘, 連「正眼也不瞧」。「接案」後, 有一次,趙姨娘順路來看她, 她也知道是順路人情, 她還是連忙讓座,並吩咐沏茶。有評論者說:這是黛玉由封建禮教的叛逆者向封建禮教的回歸。殊不知這是黛玉從只知自尊到尊重他人的進步, 這正是性靈之真與理性之真的融合。又如第62回,眾小姐丫頭一起在怡紅院飲酒射覆, 湘雲念了句「這鴨頭不是那丫頭, 頭上那討桂花油」, 晴雯等丫頭笑道「雲姑娘會開心兒, 拿著我們取笑兒」, 真的向湘雲討桂花油。黛玉接口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 又怕罣誤著打竊盜官司。」 黛玉本意是打趣寶玉承認玫瑰露失竊之事, 無意中卻傷及了彩雲,「彩雲有心病, 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忙一頓行令划拳岔開了。」 這又是一幅絕妙的性靈之真與理性之真融合的圖畫, 是既要自己開心, 又更注意他人感受、他人開心的美德的弘揚。如果我們把黛玉的這種皈依, 視為錯誤, 視為倒退, 豈不是承認西方的個人主義一定勝過我們自己民族的團體主義, 利他主義?豈不是把真誠與直來直去、甚至魯莽等同?

實際上,「誠」 的本質在心, 傳統文化強調「誠」, 正是從心出發。儒家強調「正心誠意」9, 把它作為修身的根本,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道家視域高超的天地境界, 襟域博大的海洋氣度, 也 源於他們清心寡慾, 以誠待物。佛教強調「平常心是道」,「平常心」 就是真心, 不打誑語。「誠」的基本出發點是為人而不是為己。講究方法, 講究策略, 這正是「以曲為誠」 的表現形態。《戰國策‧觸讋說趙太后》、《鄒忌諷齊王納諫》,都是典型的「以曲為誠」的例子, 修辭中有委婉, 事例多從實際生活中來。如果說,「誠」 只能與「直」 相對,「曲」 一定與「偽」 相連, 那麼,觸讋、鄒忌都成了偽君子, 委婉全成了偽飾,「誠」 的表現形態變成了僵死的教條, 那樣, 生活也將單調劃一、枯燥無味。大觀園裡的青春少女, 是百花齊放, 爭奇鬥艷: 有雍容華貴的牡丹, 有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 有帶刺的玫瑰, 有斗雪的寒梅, 有雛菊, 有紅杏,有海棠, 有桃花。人生本來是多姿多彩的, 我們怎能只認同某一種性格, 而否定其他性格呢?怎能因為喜愛某一種花草, 就放棄對其他花草的欣賞呢?正是大觀園的百花,才共同描出了紅樓美景, 才共同組成了紅樓女兒多姿多彩的美好人性。

「以曲為誠」, 故多用曲筆, 如被當作寶釵奉迎賈母鐵證的生日點戲, 作者明說專揀賈母愛看的熱鬧戲,如鳳姐點的《劉二當衣》, 就為迎合賈母既喜熱鬧, 更喜科渾的心理,只是市俗取笑而已;寶釵點的《西遊記》和《醉打山門》, 表面上看是奉承賈母, 實際是雅俗而非庸俗,並念了《寄生草》一曲, 那「直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對人生的徹悟, 不僅開啟了寶玉的禪心, 喜得寶玉拍膝畫圈, 也為後世留下了幾多人生思考。 

蘇軾曾經批評時風好同,王安石當政時,唯荊公是從,司馬光執政時,唯溫公是依,所依不同,其同一也。正確的態度應該是「大地同於生物而不同於所生」 。寶釵和黛玉對「誠」 的追求是共同的, 但表現形態各異,有時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對立的, 實際上是相通的, 一致的。例如對劉姥姥在酒宴上故意獻醜, 充當女篾片相公而不知自尊自重的行為, 她們都是鄙棄的, 但表現形態卻不同:黛玉是要笑則笑, 想罵就罵;寶釵不同,在眾人的哄笑中,惟獨她不笑, 而在黛玉嘲諷劉姥姥為「母蝗蟲」 時, 寶釵給以點睛:「鳳丫頭一概是市俗取笑, 顰兒用的是春秋的法子。」 這似乎是對這個窮極無奈打抽豐的鄉村老太婆多少缺乏理解和同情, 其實這是兩顆同樣自尊自重的靈魂發出的共同心聲:人呵, 你要自尊,也要尊重他人!釵、黛對待劉姥姥的態度一致, 就是因為她們都有一顆自尊自重之心!一顆既厭惡自輕自賤,又反感玩弄他人人格的真誠之心!

四、二十一世紀人類生存的曙光:釵、黛和好的文化意義

1988年, 全球諾貝爾獎金獲得者聚首巴黎, 發表宣言指出:人類要在二十一世紀生存下去, 就要回到二千五百年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

釵、黛和好,體現的正是「孔子的智慧」。因此具有古為今用的重大現實意義和人類普遍共性的世界意義。它啟示我們:哪怕是兩顆同樣高潔的靈魂,也會因為主觀的、客觀的種種因素,如:性格、經歷、出身、教養等方面的差異, 而發生種種意想不到的矛盾、誤會。這時,理解、寬容、真誠、交心,才是解決矛盾的良方。寶釵對待這些矛盾(是非)有的迴避,有的勸導,有的觀看,有的溝通,總是千方百計化解矛盾,或不捲入人事糾紛,她以其博大胸懷,高情遠韻,獲得了上下一致的「賢」評,尤其是得到了以自己為假想的「對手」的林黛玉的傾心。第42回兩人推心置腹的交談,這是宇宙間兩個大寫的人由猜疑到交心到知己的轉折點。這是人性的光輝照亮了本來透明卻被猜忌的烏雲遮蔽的心靈,這是人性值得永遠紀念的勝利。黛玉的真誠、坦率、透明,「我只當你藏奸,原來你真是好人」, 字字擲地有聲。貶薛論者將這人性的光輝視為欺騙,是騙取了黛玉幼稚的心,這實在是不顧事實。釵、黛的和好,是建立在「真心」的基礎上。黛玉之所以誠懇地接受寶釵的勸導,是她認為寶釵「真心」待她。看沒看過《西廂記》、《牡丹亭》這件事本身不值得計較,是否真為其好,才是黛玉這個靈性少女最看重的。寶釵把黛玉行錯了酒令,也如寶玉一樣看作「小孩兒口沒遮攔」,只是發展下去,「移了性情,就不得了了。」不管寶釵說得多麼嚴重,黛玉看重的是這顆心是否真,「真是好人」,這就是答案——兩顆心的交流!

不計前嫌,和好如初。行錯令只是交流的契機,互相理解才是交好的前提或曰邏輯的起點。黛玉憑著一顆水晶玻璃之心, 一旦揩淨了表面的誤會的灰塵, 必然重現透明;而寶釵對黛玉的瞭解與寬容, 催化了兩人的交好。《紅樓夢》文本中的寶釵(非貶薛論者意想中的寶釵)是有知人之明的,她從來就不認為寶玉黛玉之間有什麼「不才之事」,會發生什麼「丑禍」,只是認為他們「不避嫌疑」,寶玉、黛玉都是「真人」、親人!因此,對黛玉的故意譏諷、嘲笑,總以佯裝不知迴避,體現了豁達大氣。黛玉的赤誠坦率、寶釵的真誠關心,隨著交往日深,特別是起詩社後,共同的高雅志趣,更促進了互相瞭解。這些才是釵黛和好的基礎,才是化解矛盾、化解心理障礙的良藥。

聯繫現實來看,曾被錯劃右派,撥亂反正後就任文化部長,提倡寬鬆和諧的王蒙, 「文化大革命」前也曾參與整人、「文革」中受到批鬥,「文革」後向被他整過的「好人」(借用黛玉評寶釵語)真誠反省並研究人性異化問題的周揚,都具有釵、黛和好那種真誠的文化意義。與虛情假意的和好實不可同日而語。然而,今天仍有人抱著對傳統文化的偏見,以其捍衛歷史唯物主義的「真誠」, 或對西方價值觀的首肯,仍在痛罵寶釵「藏奸式」封建、「市儈式」封建,真是「人間說人」,令人哭笑不得。「藏奸論」究其實不過是以「鬚眉濁物」的藏奸之心,去批判清純少女的晶瑩之心,以現實世界成人的骯髒之心,去懷疑理想世界的冰雪之心。《紅樓夢》中也寫了不少妯娌、父子、嫡庶、夫婦、長幼等各種矛盾,這些矛盾從未真正和解過。想一想在階級鬥爭的旗號下,現實生活中發生過多少落石下井、同類相殘的悲劇,難怪邵燕祥要發出「人對人為什麼不似狼」的感歎(《人間說人》)。如果真要根除同類相殘的惡習,恐怕還得從釵、黛等所代表的傳統文化中去汲取營養才是。

如果我們不是人為地製造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我們就應該認同釵、黛和好所代表的文化意義。

如果我們不是繼續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的錯誤,而是認同實事求是精神,那麼曹雪芹正是把寶釵與黛玉同樣作為歌頌的對象,把大觀園的所有青春少女包括大小丫頭(除襲人有所保留)都作為歌頌的對象,《紅樓夢》確實是使「閨閣昭傳」的大書、奇書。

黛玉稱讚寶釵是「好人」而不是「藏奸」,寶釵深知黛玉真誠自尊,釵、黛和好是「人」上釋惑,故無了小性眼。因此可以說,釵黛和好,是大地化生萬物的初始,是上帝向他的子民奉獻的真誠愛心。黛玉的真率與寶釵的渾厚兩種美德由碰撞到融合的閃光,代表了曹雪芹對人際關係:性格差異很大的人如何真誠和諧相處的美好人生理想。它召喚21世紀的人類應該消除恐怖, 避免戰爭十, 共同發展, 和諧相處。只有和諧:天與人和諧, 人與人和諧, 民族與民族和諧, 國家與國家和諧, 人類才會有光明的前景。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