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紅樓夢》底風格
(七)《紅樓夢》底風格
上篇所說有些偏於考證的,這篇全是從文學的眼光來讀《紅樓夢》。原來批評文學底眼光是很容易有偏好的,所以甲是乙非了無標準。俗語所謂「麻油拌韭菜,各人心裡愛」,就是這類情景底寫照了。我在這裡想竭力避免那些可能排去的偏見私好,至於排不乾淨的主觀色彩,只好請讀者原諒了。
平心看來,《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底位置是不很高的。這一類小說,和一切中國底文學──詩,詞,曲──在一個平面上。這類文學底特色,至多不過是個人身世性格底反映。《紅樓夢》底態度雖有上說的三層,但總不過是身世之感,牢愁之語。即後來底懺悔了悟,以我從楔子裡推想,亦並不能脫去東方思想底窠臼。不過因為舊歡難拾,身世飄零,悔恨無從,付諸一哭,於是發而為文章,以自怨自解。其用亦不過破悶醒目,避世消愁而已。故《紅樓夢》性質亦與中國式的閒書相似,不得入於近代文學之林。即以全書體裁而論,亦微嫌其繁複冗長,有矛盾疏漏之處,較之精粹無疵的短篇小說自有區別。我極喜歡讀《紅樓夢》,更極佩服曹雪芹,但《紅樓夢》並非盡善盡美無可非議的書。所以我不願意因我底偏好,來掩沒本書底真相。作者天份是極高的,如生於此刻可以為我們文藝界吐氣了。但不幸他生得太早,在他底環境時會裡面,能有這樣的成就,已足使我們驚詫讚歎不能自已。《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我雖以為應列第二等,但雪芹卻不失為第一等的天才。天下事情,原有事倍功半的,也有事半功倍的。我們估量一個人底價值,不僅要看他底外面成就,並且要考察他在那一種的背景中間成就他底事業。古人所說「成敗不足論英雄」,正是這個意思了。
至於在現今我們中國文藝界中,《紅樓夢》依然為第一等的作品,是毫無可疑的。這不但理論上很講得通,實際上也的確如此。在高鶚續書那時候,已膾炙人口二十餘年了。自刻本通行以後,《紅樓夢》已成為極有勢力的民眾文學,差不多人人都看,並且人人都喜歡談,所以京師竹枝詞,有「開口不談《紅樓夢》,此公缺典定糊塗」之語,可見《紅樓夢》行世後,人心顛倒之深。(此語見清同治年間,夢癡學人所著的《夢癡說夢》所引)即我們研究《紅樓夢》底嗜好,也未始不是在那種空氣中間養成的。
《紅樓夢》底風格,我覺得較無論那一種舊小說都要高些。所以風格高上底緣故,正因《紅樓夢》作者底態度與他書作者底態度有些不同。
我們有一個最主要的觀念,《紅樓夢》是作者底自傳。從這一個根本觀念,對於《紅樓夢》風格底批評卻有很大的影響。既曉得是自傳,當然書中底人物事情都是實有而非虛構;既有實事作藍本,所以《紅樓夢》作者底惟一手段是寫生。有人或者覺得這樣說法,未免輕量作者底價值了。其實有大謬不然的。虛構很容易,也並不可貴,寫實貌易而實難,有較高的價值。世人往往把創造看做空中樓閣,而把寫實看做模擬,卻不曉得想像中底空中樓閣,也有過去經驗作藍本,若真離棄一切的經驗,心靈便無從活動了。虛構和寫實都靠著經驗,不過中間的那些上下文底排列,有些不同罷了。寫生既較逼近於事實,所以從這手段做成的作品所留下的印象感想,亦較為明活深切,即是在文學上的價值亦較高了。
《紅樓夢》作者底手段是寫生。他自己在第一回,說得明明白白:「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尋蹤,不敢稍加穿鑿致使失真。」「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實錄其事。」
《紅樓夢》底目的是自傳,行文底手段是寫生,因而發生下列兩種風格。我們看,凡《紅樓夢》中底人物都是極平凡的,並且有許多極污下不堪的。人多以為這是《紅樓夢》作者故意罵人,所以如此;卻不知道作者底態度只是一面鏡子,到了面前便鬚眉畢露無可逃避了。妍媸雖必從鏡子裡看出,但所以妍所以媸的原故,鏡子卻不能負責。以我底偏好,覺得《紅樓夢》作者第一本領,是善寫人情。細細看去,凡寫書中人沒有一個不適如其分際,沒有一個過火的;寫事寫景亦然。我第一句《紅樓夢》讚:「好一面公平的鏡子啊!」
我還覺得《紅樓夢》所表現的人格,其弱點較為顯露。作者對於十二釵,一半是他底戀人,但他卻愛而知其惡的。所以如秦氏底淫亂,鳳姐底權詐,探春底涼薄,迎春底柔懦,妙玉底矯情,皆不諱言之。即釵黛是他底真意中人了,但釵則寫其城府深嚴,黛則寫其口尖量小,其實都不能算全才。全才原是理想中有的,作者是面鏡子如何會照得出全才呢?這正是作者極老實處,卻也是極聰明處。妙解人情看去似乎極難,說老實話又似極容易,其實真是一件事底兩面。《紅樓夢》在這一點上,舊小說中能比他的只有《水滸》。《水滸》中有百零八個好漢,卻沒有一個全才,這兩位作者,大概在這裡很有同心了。至於俞仲華做《蕩寇志》,則有如天人的張叔夜,高鶚續《紅樓夢》,則有如天人的賈寶玉。其對於原作為功為罪,很無待我說了。
《紅樓夢》中人格都是平凡這句話,我曉得必要引起多少讀者底疑猜,因為他們心目中至少有一個人是超平凡的。誰呢?就是書中的主人翁,賈寶玉。依我們從前囫圇吞棗的讀法,寶玉底人格確近乎超人的。我們試想一個紈褲(換為衣旁)公子,放蕩奢侈無所不至的,幼年失學,長大忽然中舉了。這便是個奇跡,頗含著些神秘性的了。何況一中舉便出了家,並且以後就不知所終了,這真是不可思議,易卜生所謂「奇事中的奇事」。但所以生這類印象,我們都被高先生所誤,因為我們太讀慣了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引起不自覺的錯誤來。若斷然只讀八十回,便另有一個平凡的寶玉,印在我們心上。
依雪芹底寫法,寶玉底弱點亦很多的。他既做書自懺,決不會像現在人自己替自己登廣告啊。所以他在第一回裡,既屢次明說,在第五回《西江月》又自罵一起,什麼「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這怕也是超人底形景嗎?是決不然的。至於統觀八十回所留給我們,寶玉底人格,可以約略舉一點:他天份極高,卻因為環境關係,以致失學而被摧殘。他底兩性底情和欲,都是極熱烈的,所以警幻很大膽的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一掃從來迂腐可厭的鬼話。他是極富於文學上的趣味,哲學上的玄想,所以人家說他是癡子。其實寶玉並非癡慧參半,癡是慧底外相,慧即是癡底骨子。在這一點作者頗有些自詡,不過總依然不離乎人情底範圍。這就與近人底吹法螺有差別了。
依我的底推測,寶玉大約是終於出家;但他底出家,恐不專因懺情,並且還有生計底影響,在上邊已說過了。出家原是很平凡的,不過像續作裡所描寫的,卻頗有些超越氣象。況且做和尚和成仙成佛,頗有些不同。照高君續作看來,寶玉結果是成了仙佛,卻並不是做和尚。所以賈政剛寫到寶玉的事,寶玉就在雪影裡面光頭赤腦披了大紅斗篷,向他下拜,後來僧道夾之而去,霎時不見蹤跡。(事見第百二十回)試問世界上有這種和尚麼?後來皇帝還封了文妙真人,簡直是肉體飛昇了。神仙佛祖是超人,和尚是人,這個區別無人不清楚的。雪芹不過叫寶玉出家,所以是平凡的。高鶚叫寶玉出世,所以是超越的。《紅樓夢》中人格是平凡的這個印象,非先有分別的眼光讀原書不可,否則沒有不迷眩的。
在逼近真情這點特殊風格外,實事求是這個態度又引出第二個特色來。《紅樓夢》底篇章結構,因拘束於事實,所以不能稱心為好;因而能夠一洗前人底窠臼,不顧讀者底偏見嗜好。凡中國自來底小說,都是俳優文學,所以只知道討看客底歡喜。我們底民眾向來以團圓為美的,悲劇因此不能發達。無論那種戲劇小說,莫不以大團圓為全篇精彩之處,否則就將討讀者底厭,束之高閣了。若《紅樓夢》作者則不然。他自發牢騷,自感身世,自懺情孽,於是不能自已的發為文章。他底動機根本和那些俳優文士已不同了。並且他底材料全是實事,不能任意顛倒改造的,於是不得已要打破窠臼得罪讀者了。作者當時或是不自覺的也未可知,不過這總是《紅樓夢》底一種大勝利,大功績。《紅樓夢》底效用,看他自己說:「……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只願世人當那醉余睡醒之時,或避世消愁之際,把此一玩。」《紅樓夢》作者既希望世人醉余睡醒之後,把此一玩,則反言之,醉睡中間的世人,原不配去讀《紅樓夢》的;既曰「醒同人之目」,則非同人,雖得讀《紅樓夢》,也是枉然的。這些話表面看來很和平,內裡意思,卻是十分憤激。
《紅樓夢》底不落窠臼,和得罪讀者是二而一的;因為窠臼是習俗所樂道的,你既打破他,讀者自然地就不樂意了。譬如社會上都喜歡大小團圓(員換為欒),於是千篇一律的發為文章,這就是窠臼;你偏要描寫一段嚴重的悲劇,弄到不歡而散,就是打破窠臼,也就是開罪讀者。所以《紅樓夢》在我們文藝界中很有革命的精神。他所以能有這樣的精神,卻不定是有意與社會挑戰,是由於憑依事實,出於勢之不得不然。因為窠臼並非事實所有,事實是千變萬化,那裡有一個固定的型式呢?既要落入窠臼,就必須要顛倒事實;但他卻非要按跡尋蹤實錄其事不可,那麼得罪人又何可免的。我以為《紅樓夢》作者底第一大本領,只是肯說老實話,只是做一面公平的鏡子。這個看去如何容易,卻實在是真真的難能。看去如何平淡,《紅樓夢》卻成為我們中國過去文藝界中第一部奇書。我因此有二種普通的感想,覺得社會上目為激烈的都是些老實人,和平派都是些大滑頭啊。
在這一點上,最早給我一種暗示的是友人傅孟真先生。他對我說:「《紅樓夢》底最大特色,是敢於得罪人底心理。」《紅樓夢》開罪於一般讀者底地方很多,最大的卻有兩點:(1)社會上最喜歡有相反的對照。戲台上有一個紅面孔,必跟著個黑面孔來陪他,所謂「一臉之紅榮於華袞,一鼻之白嚴於斧鉞。」在小說上必有一個忠臣,一個奸臣;一個風流儒雅的美公子,一個十不全的傻大爺;如此等等,不可勝計。我小時候聽人講小說,必很急切地問道:「那個是好人?那個是壞人?」覺得這是小說中最重要,並且最精彩的一點。社會上一般人底讀書程度,正還和那時候的我差不許多。雪芹先生於是狠狠的對他們開一下頑笑。《紅樓夢》底人物,我已說過都是平凡的。這一點就大拂人之所好,幸虧高鶚續了四十回,勉強把寶玉抬高了些,但依然不能滿讀者底意。高鶚一方面做雪芹底罪人,一方面讀者社會還不當他是功臣。依那些讀者先生底心思,最好寶玉中年封王拜相,晚年拔宅飛昇。(我從前看見一部很不堪的續書,就是這樣做的。)雪芹當年如肯照這樣做去,那他們就歡欣鼓舞不可名狀,再不勞續作者底神力了!無奈他卻偏偏不肯,寶玉亦慧,亦癡,亦淫,亦情,但千句歸一句,總不是社會上所讚美的正人。他們已經皺眉有些說不出的難受了。十二釵都有才有貌,但卻沒有一個是三從四德的女子;並且此短彼長,竟無從下一個滿意的比較褒貶。讀者對於這種地方,實在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後來究竟忍耐不住,到底做一個九品人表去過過癮方才罷休。我們在這裡很可以估量作者底膽識,和讀者底程度了。
但作者開罪社會心理之處,還有比這個大的。《紅樓夢》是一部極嚴重的悲劇,書雖沒有做完,但這是無可疑的。不但寧榮兩府之由盛而衰,十二釵之由榮而悴,能使讀者為之愴然雪涕而已。若細玩寶玉底身世際遇,《紅樓夢》可以說是一部問題小說。
試想以如此之天才,後來竟弄到潦倒半生,一無成就,責任應該誰去負呢?天才原是可遇不可求的,即偶然有了亦被環境壓迫毀滅,到窮愁落魄,結果還或者出了家。這類的酷虐,有心的人們怎能忍受不歎氣呢?即以雪芹本身而論,雖有八十回的《紅樓夢》可以不朽;但以他底天才看來,這點成就只能說是滄海一粟,余外都盡量糟蹋掉了,在文化上真是莫大的損失,又何怪作者自怨自愧呢!不幸中之大幸,他晚年還做了八十回書,否則竟連名姓都湮沒無聞了。即有了《紅樓夢》,流傳如此之廣,但他底家世名諱,直等最近才考出來。從前我們只知道有曹雪芹,至多再曉得是曹寅底兒子(其實是曹寅底孫子),以外便茫然了。即現在我們雖略多知道一點,但依然是可憐得很。他底一生詳細的經歷,依然不知道;並且以後能知道的希望亦很少,因為材料實在太空虛了。我們想做曹雪芹先生年表,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成功呢?
這半部絕妙的悲劇,為我們文藝界空前的傑作,但讀者竟沒有能力去賞鑒他,這豈不是冤枉了?他們篤守他們老師太老師傳授下的團圓(員換為欒)迷,若不遵守這個,無論做得如何好法,終究是野狐禪,不是正宗。他們對於這類悲劇下的批評,是沒有收梢。以為收梢非團圓(員換為欒)不可,收梢即是變名的團圓(員換為欒);所以不團圓(員換為欒)就是沒有收梢了,沒有收梢便不成為正宗好書。這種的三段論法所以謬的地方,正因最先假定的前提,便是癡人說夢;那麼,以後當然全是一片夢話了。為什麼收梢非團圓(員換為欒)不可呢?他們可有點說不出,大約只可回答:「自古如此不得不然耳!」這類習俗的見解,何能令我們心服呢?
高鶚使寶玉中舉,做仙做佛,是大違作者底原意的。但他始終是很謹慎的人,不想在《紅樓夢》上造孽的。我很不敢看輕他底價值,正因他已竭力揣摩作者底意思,然後再補作那四十回。決不敢鹵莽滅裂自出心裁。我們已很感激他這番能尊重作者底苦心。高鶚既非曹雪芹,文章本來表現人底個性,有許多違反錯誤是不能免的。若有人輕視高君續作,何妨自己把八十回續一下,就知道深淺了。高鶚既不肯做雪芹底罪人,就難免跟著雪芹開罪社會了,所以大家讀高鶚續作底四十回大半是要皺眉的。但是這種皺眉,不足表明高君底才短,正是表明他底不可及處。他敢使黛玉平白地死去,使寶玉娶寶釵,使寧榮抄家,使寶玉做了和尚:這些都是好人之所惡。雖不是高鶚自己底意思,是他迎合雪芹底意思做的,但能夠如此,已頗難得。至於以後續做的人,更不可勝計,大半是要把黛玉從墳堆裡拖出來,叫她去嫁寶玉。這種辦法,無論其情理有無,總是另有一種神力才能如此。必要這樣才算有收梢,才算大團圓(員換為欒),真使我們臉紅說話不得。即雪芹蘭墅相見在地下,談到這件事怕亦說不出話來呢!
現在我們從各方面證明原本只八十回,並且連回目亦只八十,這是完全依據事實,毫不摻雜感情上的好惡。但許多人頗贊成我們底論斷,卻因為只讀八十回便可把那些討人厭的東西一齊掃去,他們不消再用神力把黛玉還魂,只很順當的便使寶黛成婚了。他們這樣利用我們底發見,來成就他們師師相承的團圓(員換為欒)迷,來糟蹋《紅樓夢》底價值,我們卻要嚴重的抗爭了。依作者底做下去,其悲慘淒涼必十倍於高作,其開罪世人亦必十倍之。放心罷,在《紅樓夢》上面,決不能再讓你們來過團圓(員換為欒)癮!
我們又知道《紅樓夢》全書中之題材是十二釵,是一部懺悔情孽的書。從這裡所發生的文章風格,差不多和那一部舊小說都大大不同,可以說《紅樓夢》底個性所在。是怎樣的風格呢?大概說來,是「怨而不怒」。前人能見到此者,有江順怡君。他在《讀紅樓夢雜記》上面說:「……正如白髮宮人涕泣而談天寶,不知者徒艷其紛華靡麗,有心人視之皆縷縷血痕也。」他又從反面說《紅樓夢》不是謗書:「《紅樓》所記皆閨房兒女之語,……何所謂毀?何所謂謗?」這兩節話說得淋漓盡致,盡足說明《紅樓夢》這一種怨而不怒的態度。
我怎能說《紅樓夢》在這點上,和那種舊小說都不相同呢?我們試舉幾部《紅樓夢》以外,極有價值的小說一看。我們常和《紅樓夢》並稱的是《水滸》《儒林外史》。《水滸》一書是憤慨當時政治腐敗而作的,所以獎盜賊貶官軍。看署名施耐庵那篇《自序》,憤激之情,已溢於詞表。「《水滸》是一部怒書」,前人亦已說過。(見張潮底《幽夢影》上卷)《儒林外史》底作者雖憤激之情稍減於耐庵,但牢騷則或過之。看他描寫儒林人物,大半皆深刻不為留餘地,至於村老兒唱戲的,卻一唱三歎之而不止。對於當日科場士大夫,作者定是深惡痛疾無可奈何了,然後才發為文章的。《儒林外史》底苗裔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廣陵潮》、《留東外史》之類。就我所讀過的而論:《留東外史》底作者,簡直是個東洋流氓,是借這部書為自己大吹法螺的,這類黑幕小說底開山祖師可以不必深論。《廣陵潮》一書全是村婦謾罵口吻,反覺《儒林外史》中人物,猶有讀書人底氣象。作者描寫的天才是很好的,但何必如此塵穢筆墨呢?前《紅樓夢》而負盛名的有《金瓶梅》,這明是一部謗書,確是有所為而作的,與《紅樓夢》更不可相提並論了。
以此看來,怨而不怒的書,以前的小說界上僅有一部《紅樓夢》。怎樣的名貴啊!古語說得好:「物稀為貴」。但《紅樓夢》正不以希有然後可貴。換言之,那不希有亦依然有可貴的地方。刻薄謾罵的文字,極易落筆,極易博一般讀者底歡迎,但終究不能感動透過人底內心。剛讀的時候,覺得痛快淋漓為之拍案叫絕;但翻過兩三遍後,便索然意盡了無餘味;再細細審玩一番,已成嚼蠟的滋味了。這因為作者當時感情浮動,握筆作文,發洩者多含蓄者少,可以悅俗目,不可以當賞鑒。纏綿悱惻的文風恰與之相反,初看時覺似淡談的,沒有什麼絕倫超群的地方,再看幾遍漸漸有些意思了,越看得熟,便所得的趣味亦愈深永。所謂百讀不厭的文章,大都有真摯的情感,深隱地含蓄著,非與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處所在。作者亦只預備藏之名山,或竟覆了醬缸,不深求世人底知遇。他並不是有所珍惜隱秘,只是世上一般淺人自己忽略了。「知我者希,則我者貴」。這句話亦是無可奈何的譬解罷。
憤怒的文章容易發洩,哀思的呢,比較的容易含蓄,這是情調底差別不可避免的。但我並不說,發於憤怒的決沒有一篇好文章,並且哀思與憤怒有時不可分的。但在比較上立論,含怒氣的文字容易一覽而盡,積哀思的可以漸漸引人入勝,所以風格上後者比前者要高一點。《水滸》與《紅樓夢》底兩作者,都是文藝上的天才,中間才性底優劣是很難說的。不過我們看《水滸》,在有許多地方覺得有些過火似的,看《紅樓夢》雖不滿人意的地方也有,卻又較讀《水滸》底不滿少了些。換句話說,《紅樓夢》底風格偏於溫厚,《水滸》則鋒芒畢露了。這個區別並不在乎才性底短長,只在做書底動機底不同。
但這些抑揚的話頭,或者是由於我底偏好也未可知。但從上文看來,有兩件事實似乎已確定了的。(1)哀而不怒的風格,在舊小說中為《紅樓夢》所獨有。究竟這種風格可貴與否,卻是另一問題;雖已如前段所說,但這是我底私見不敢強天下人來同我底好惡。(2)無論如何,謾罵刻毒的文字,風格定是卑下的。《水滸》罵則有之,卻沒有落到謾字。至於落入這種惡道的,決不會有真好的文章,這是我深信不疑的。我們舉一個實例講罷。《儒林外史》與《廣陵潮》是一派的小說,《儒林外史》未始不罵,罵得亦未始不凶,但究竟有多少含蓄的地方,有多少穿插反映的文字,所以能不失文學底價值。《廣陵潮》則幾乎無人不罵,無處不罵,且無人無處不罵得淋漓盡致一洩無餘,可以噴飯,可以下酒,可以消閒,卻不可以當他文學來賞鑒。我們如給一未經文學訓練的讀者這兩部小說看,第一遍時沒有不大讚《廣陵潮》的,因為《債林外史》沒有這樣的熱鬧有趣;到多看幾遍之後,《儒林外史》就慢慢佔優越的地位了。這是我曾試驗過的,不同於揣想空論。
《紅樓夢》只有八十回真是大不幸,因為極精彩動人的地方都在後面半部。我們要領略哀思的風格,非縱讀全書不可,但現在只好寄在我們底想像上,不但是作者底不幸,讀者所感到的缺憾更為深切了。我因此想到高鶚補書底動機,確是《紅樓夢》底知音,未可厚非的。他亦因為前八十回全是紛華靡麗文字,恐讀者誤認為誨淫教奢之書,如賈瑞正照「風月寶鑒」一般,所以續了四十回以昭傳作者底原意。他所以在引言上說:「……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紀成書之幸。」可知高君補書並非如後人亂續之比,確有想彌補缺憾的意思。所以他說:「大快人心」,「成書之幸」。但高鶚雖有正當的動機,續了四十回書,而幾處處不能使人滿意。我們現在仍只得以八十回自慰,以為總比全然沒有好了一點。康君白情說得好:「一半給我們看,一半留給我們想。」(《草兒》第三二頁)這是我們底無聊的慰藉啊!
二二,六,二五,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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