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香塚黛玉泣殘紅
埋香塚黛玉泣殘紅
《紅樓夢》中最有思想的人無疑是寶玉和黛玉。這是他倆志同道合愛得死去活來的思想基礎。略有不同的是,寶玉的思考偏重於人性,比如認為女兒清爽,男人濁臭;寶珠怎樣變成死珠,後來又變成魚眼睛。而黛玉的思考更多地側重於對生命價值與歸宿的追問。在男權社會中,這固然和她父母雙亡寄居舅家的特殊處境有關,不過根子還是她來自太虛幻境這個「清淨女兒之境」——儘管入冊的少女、少婦都來自於太虛幻境,但是她們也許前身就是人,這和絳珠小草由草成人成仙不一樣,她「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的特殊生命歷程,使她受不了任何污染,她的抵制「污染」的意識也先天地要比其他女孩子強,何況她還受到神瑛侍者(賈寶玉)的繼續帶動。黛玉在許多詩詞中都表達了自己對生命的理解與追求,二十七回《葬花詩》對生命的思考尤為突出:「紅消香斷有誰憐」、「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媚鮮艷能幾時」等等,都反映出對命運的不確定性的焦慮;而「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則反映了她對於生活中缺乏「淨土」的擔心。她追求的是「質本潔來還潔去」,即使死去,也還要為自己爭取「一抷淨土掩風流」。這個「風流」就是「英雄、傑出、卓越」的意思。黛玉的「風流」最突出之處不是她那驚人的美貌和出眾的詩才,而是她在眾多傑出少女、少婦中的這種對於「淨土」、「香丘」的「潔」的永無止息的追求。這種追求從絳珠決定追隨神瑛侍者下凡就開始了。
正是黛玉似乎先天帶來的這種主動追求的文化基因,使她在與她類似的女孩子中總是具有自己個性獨特的一面。
曹雪芹在人物塑造上的一大成就是,他能將年齡、身份、學識、愛好差不多的人物寫出明顯的差異來,各自有鮮明的個性,有獨特的生命力。黛玉和湘雲都是直性子,但是曹雪芹注意寫出兩人的區別。不說別的,即使兩人的嘴巴都不饒人,也是各有特色。湘雲是直來直去,有時還要動手;黛玉則是直中帶酸,風趣詼諧,俏皮機敏,有點尖刻,有時還要罵人,總之全仗著嘴上的功夫。二十一回,寶玉讓湘雲幫著梳頭,湘雲發現他頭上的珠子少了一顆,寶玉說丟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寶玉不答。」黛玉是話裡有話,帶點子醋味。這種吃醋,正是由於絳珠離不開神瑛,惟恐失去他的潛意識的外化。被黛玉這麼一說,看來寶玉是有點心虛,也可能是他覺得辯解也沒有用,索性不說話。這時寶玉順手拿起旁邊的胭脂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過!』」其實黛玉也在身旁,她也許習慣了,不但沒有動手,連話都沒說。六十三回湘雲成為強灌探春的主力,而且在輪到她掣簽時「揎拳擄袖的伸手」,動作幅度很大。結果抽了一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馬上笑著說:「『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大家明白是指湘雲醉臥,都樂了。「湘雲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在這個話語場合,黛玉和湘雲互相逗樂,都反應很快,聰明可愛,但是湘雲有動作「指」,黛玉只是「說」而沒有動作。黛玉的話也顯得更加雅致、風趣、貼切,富於詩意。從詩詞點化和修辭學角度來看,黛玉仿擬得相當高明。
黛玉的天性保持得好,一個重要方面是她的格外真率,有時候乍一看似乎顯得有點缺少涵養,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其實不是,而是黛玉特別敏感,最無顧忌,總是將自己最真實的一面毫無顧忌地展示出來。二十三回寶玉與她共讀《西廂》,本來是一件彼此都很快樂的事情。但是後來寶玉用了兩句裡面的話與她開玩笑,將兩人比作張生與崔鶯鶯,黛玉當時就急得豎眉瞪眼,面含怒容,「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趕緊賠不是,又賭咒發誓表決心。說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著眼睛」,引用了《西廂》裡的「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來回敬他。黛玉畢竟是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女,寶玉開這個玩笑,她如果默認,就不像大貴族家庭的小姐了。但是當她看出寶玉的真情,自然就原諒了他,而且「以牙還牙」,用《西廂》裡的話回擊他:「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麼?」淘氣中顯示出她過人的才學和驚人的記憶力,還有要壓過寶玉的意思。這和在元春省親時黛玉要壓倒眾人的心理是一樣的。具有朦朧的競爭意識是黛玉最可稱道的品格之一。中國傳統文化中過於強調「中庸」,先天地缺乏競爭意識的文化基因,這是自古以來中國競技體育很不發達的總根子,對女性尤其不允許她們有競爭意識。所以黛玉的這種要超過別人的精神很可貴。
在人多的場合,只要是有黛玉在,她總要或者說總會有意無意地成為這個場合的中心,這和她天性中有追求要展示的文化基因有關。四十九回以湘雲為首的眾人大吃燒烤鹿肉,說話最多的是三個人。一個是李紈。她身為大嫂,負有管教弟妹的責任,惟恐湘雲他們生吃吃出病來或割肉受傷,又要招呼眾人,說了三次話,六十五個字。第二個是湘雲。湘雲本來就是「話口袋子」,話多,又是大吃鹿肉活動的策劃者兼領銜主演,還要不斷「反擊」黛玉等人的「攻擊」,話自然少不了,也是三次,七十五個字。按說黛玉體弱不吃,只是個旁觀者,話卻最多,也是三次,八十四個字。而且她這三次說話貫穿了整個活動,話也講得特別風趣。
黛玉受到讀者特別喜愛的一點就是她格外淘氣。而她的這種淘氣帶有機靈和學問的色彩,不是庸俗和一般的頑皮。湘雲的性格也很真率,但是黛玉的真率中多了幾分淘氣,而且淘氣得格外可愛。黛玉機敏異常,反應特快。這是黛玉和別的聰明的女孩子的主要區別。四十二回明明是黛玉帶頭連連說笑話,把大家樂得前仰後合,湘雲伏在一把本來就沒有放穩的椅子背上,樂得差一點連人帶椅子摔倒在地。黛玉卻指著李紈說:「這是(長輩們)叫你帶著我們作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笑的。」李紈都服了她了,笑著說:「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當大家在為惜春畫畫出主意時,寶釵說了要為惜春準備這個,準備那個,一大堆東西,當說到「生薑二兩,醬半斤」時,黛玉馬上接茬說:「鐵鍋一口,鍋鏟一個。」寶釵聰明如此,一時也被她蒙了,沒有反應過來,奇怪地問道:「這作什麼?」黛玉說:「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的。」大家都笑了起來,寶釵還笑著認真解釋為什麼要那些東西,結果又被黛玉開了個更大的玩笑。李紈說黛玉的「刁」,就是寶釵說她的「眾人愛你伶俐」,黛玉在場常常能給人們帶來許多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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