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詳《紅樓夢》 ——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年份(二)
第七回的標題詩寫秦氏,末句「家住江南本姓秦」,書中並沒提秦家是江南人或是在江南住過。秦氏列入「金陵十二釵」,似乎只是因為夫家原籍金陵。第八回標題詩:
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貯瓊漿?莫言綺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
第四十一回妙玉用「」給寶釵喫茶,「旁邊有一耳」——與茶盅不同——給寶玉用她「自己常日喫茶的那支綠玉斗」,「斗」似是「」字簡寫,否則「斗」彷彿是形容它的大,妙玉自己日常不會用特大的茶杯。而且她又「找出整雕竹根的一個大來,笑道:『你可吃的了這一海?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踢。』……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起先那綠玉「斗」一定也不過一杯的容量。
從第八回的標題詩看來,寶玉這次探望寶釵,用綠玉喝酒——後文當然不會再用這名色——而且沒有黛玉在座,至少開筵的時候黛玉還沒來。這兩首標題詩都與今本情節不符,顯然來自早本,比用「」的第四十一回更早。無怪第七回那首詩只有戚本、甲戌本有,第八回這首更是甲戌本獨有,因為戚本已經改掉了一些早本遺跡。
甲戌本在廢套語期把第六、七、八這三回收入新的本子,換了回目。第六回開始,寶玉「初試雲雨情」一段,其實附屬廢套期新寫的第五回,是夢遊太虛的餘波或後果。稿本都是一回本,正如現代用鋼夾子把一章或一篇夾在一起,不過線裝書究竟拆開麻煩,因此最簡便的改寫方法是在回首或回末加上一段,只消多訂一頁。第六回回首添上「初試雲雨情」一段,過渡到早本三回,又把此回劉姥姥口中的「你那老人家」改為「你那老的」。戚本此回顯然在這期間及時抽換改稿,因此回首新添的一段有秦氏進房慰問,又把「老人家」改「老的」,但是漏刪回末套語;此後經過詩聯期,在套語下加上一副詩聯,又再抽換回首一段,改寫秦氏未進房的今本,但是漏刪「要緊!」二字。
甲戌本第七回改寫三處——刪李紈睡在炕上等等——戚本都照改。看來這三處與第六回的改寫一樣,都是廢套期改的。戚本第七回也在這期間抽換新稿,但是這次甲戌本與戚本一樣漏刪回末套語。當然此回改寫三處都不在回末,容易忘了刪「下回分解」。但是第六回也不過回首加了一段,上半回又改了兩個字,距回末還更遠,怎麼倒記得刪回末套語?因為甲戌本頭五回都刪了回末套語,一口氣刪下來,第六回也還特為掀到回末,刪掉套語,此後就除非改寫近回末部分,才記得刪。
庚本與全抄本這兩個早本,在廢套期都沒有及時抽換,因此第六、七兩回改寫的四處與回首添的一段都沒有。作者顯然是在詩聯期在這兩個本子上兩次修改這三回的北方話,方才連帶地抽換改稿,所以第六回回首加的「初試」一段已經是今本,秦氏未進房。因為是詩聯期改的,三回回末都只有詩聯。第七回回目改來改去都不妥,最後全抄本索性刪去再想。
第八回在廢套期改寫過——可能就是不符合標題詩的情節——因此各本一致,都沒有回末套語,詩聯期加詩聯。庚本、全抄本這兩個改了北方口音的晚本,此回回目也是後改的,提到第三十五回才編造的名字:金鶯。
把這三回的一團亂絲理了出來,連帶地可以看出除了甲戌本,這些本子都是早本陸續抽改,為了盡可能避免重抄,注重整潔,有時候也改得有選擇性。正如全抄本始終用「曠」與「姆姆」,戚本始終用「嫫嫫」,又常保留舊回目,因為改回目勢必塗抹,位置又特別刺目。白文本就忠於底本,不求一致化,所以用「曠」而又有一個「」,正如頭四回沒有回末套語,仍是本來面目。因此白文本雖然年代晚——否則不會批語全刪——質地比那兩個外圍的脂本好。
因為長時期的改寫,重抄太費工,所以有時候連作者改寫都利用早本,例如改北方話改在兩個早本上,忘了補入以前改寫的幾處,更增加了各本的混亂。
甲戌本頭八回本來都是廢套語期的本子,不過內中只有前五回是重抄過的新稿,後三回是早本,還在用「」,廢套期其實已經採用「姥姥」——見庚本第三十九回——但是第六回改「姥姥」改得不徹底。這三回當時只換了回目,除了第八回大改,只零星改寫四處,第六回回首又添了段「初試雲雨情」。三回統在詩聯期整理重抄,第六回添寫總批,提及「初試雲雨情」,所以此回總批為甲戌本獨有。同一時期作者正在別的本子上修改這三回的北方話,先後改了兩次,而此本並沒改,也可見此本這三回確是脂評人編校的,不是作者自己。
廢套期的本子,頭五回與第二十五回還保存在甲戌本裡,此外庚本裡也保存了七回:第十六、第三十九、四十、第五十四、第五十六、第五十八、第七十一回,這是沉沒在今本裡的一個略早些的本子,上限是一七五四年,下限似乎不會晚於一七五五——一七五六夏謄清的第七十五回似已恢復回末套語,中間還隔著個詩聯期——看來這本子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我們需要更確定,暫稱X本。
此書的標題詩都是很早就有,不光是第七、八兩回的。頭兩回原先的格局都是回目後總批、標題詩,而第一回的總批還是初名「石頭記」的時候寫的。惟一的例外是第五回的標題詩,只有戚本、全抄本有,己卯本另紙錄出。
己卯本前十一回也批語極少,而且一部分另紙錄出——是一個近白文本,批語幾乎全刪後,又有人從別的抄本上另箋補錄幾條批、兩首標題詩,第五、第六回的。第六回那首,除庚本是白文本外,各本都有,顯然是早有的,己卯本是刪批的時候一併刪掉了,後來才又補抄一份。第五回那首極可能也是己卯本原有,刪批時刪去。倘是那樣,那就只有甲戌本沒有第五回的標題詩,因為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定稿;此回原無標題詩,到詩聯期改寫,才添寫一首,所以甲戌本獨無。
除了第五回這首,標題詩都早。到了X本,是此書最現代化的階段,回前回末一切形式都廢除了,新的第五回就沒有標題詩。第三回大改,如果原有標題詩也不適用了,因此也沒有。第一、二、四回小改,頭兩回原有的標題詩仍予保留。第四回只有全抄本有:
捐軀報國恩,未報身猶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俞平伯說:「按第四回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此詩云云,似不貼切。豈因其中有賈雨村曰『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等語乎?信如是解,實未必佳。賈雨村何足與語『捐軀報國』耶!恐未必是原有……」(注)
寶玉有一次罵「文死諫,武死戰」都是沽名,「必定有昏君,他方諫」,讓皇帝背惡名,不算忠臣(第三十六回,庚本第八二九頁)。書中賈雨村代表寶玉心目中的「祿蠹」。「捐軀」當是「死諫」。八十回後應當還有賈雨村文字,大概與賈赦石呆子案有關。這首詩更牽涉不上,似專指此回。可能X前本寫賈雨村看了「護官符」,想冒死參劾賈史王薛四家親族植黨營私,結果改變主張。後來刪去這段,這首詩也跟著刪了。
「凡例」第四段這樣開始:「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跡於方向也。……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
書中京城從來沒稱「中京」,總是「都」、「都中」、「京都」。只有第七十八回賈政講述林四娘故事:「……後來報至中都」,也仍舊不是「中京」,而且出自賈政口中,也並不是「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惟一的一次稱「長安」,在第五十六回寶玉夢中甄寶玉說:「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
林四娘故事中又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庚本批注:「妙!赤眉黃巾兩時之時(「事」誤),今合而為一……若雲不合兩用,便呆矣。此書全是如此,為混人也。」長安在西北,不會稱「中京」,也是「為混人也」,故意使人感到迷離惝恍。為了文字獄的威脅,將時代背景移到一個不確定的前朝,但是後來作風更趨寫實,雖然仍舊用古代官名,賈母竟向賈政說:「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第三十三回),不說「回金陵去」。南京是明清以來與北京對立的名詞,只差明言都城是北京了。
「凡例」還有一點與今本不大符合。第三段講書名點題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極(及)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這一段的語氣,彷彿是說「通部」快看完了,才看到「紅樓夢一回」——第五回。十二釵中,巧姐第五回還沒出場,其餘的也剛介紹完畢。
各本第五回有三副回目,甲戌本、庚本的兩副都有「紅樓夢」字樣。此外還有第二十五回,庚本、戚本回目是:「魘魔法姐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通靈」當然是「通靈玉」。此處的「紅樓夢」除非是指此回內和尚持誦那玉,念的詩有: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理由似乎太單薄。俞平伯評此回回目下聯「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包括「紅樓夢通靈遇雙真」(注)。
上半回賈環推倒燈台,燙傷寶玉,王夫人「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批「總是為緊五鬼一回文字」(甲戌、庚、戚本)。顯然寶玉被燙與「五鬼一回」原是兩回。五鬼回一定刪掉很多,所以兩回並一回。
第二十四回「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娑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庚本夾批:「千里伏線。」賈環賈蘭先走了,寶玉與姊妹們在邢夫人處吃了飯回去——「母女姊妹們」一塊吃飯,因此姊妹們只是迎春探春惜春,敘述極簡,沒提是誰——「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話下。」庚本批注:「一段為五鬼魘魔法引。脂硯。」
五鬼回就在下一回,不能稱「千里伏線」。如果以後另有更嚴重的賈環陷害寶玉的事,脂硯不會這樣短視,批「一段為五鬼魘魔法引」。當是兩條批同指五鬼回,不過早先五鬼回在後部,與第二十四回隔得很遠。「凡例」所說的「紅樓夢一回」也在後部。
X本第五回——即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也屬於X本,所以是X本刪並五鬼等兩回為第二十五回,刪去的大段文字顯然是太虛幻境,移前到第五回。早先五鬼回內寶玉遭巫魘昏迷不醒,死了過去,投到警幻案下,見到十二釵冊子,聽到紅樓夢曲,但是沒有與警幻的妹妹成親,因為「綺櫳晝夜困鴛鴦」,顯然已經有性經驗,用不著警幻給他受性教育。太虛幻境搬到第五回,才有警幻的妹妹兼美,字可卿,又「用秦氏引夢」。
因此第五回在詩聯期定稿,只改最後兩頁娶警幻妹,偕游至迷津遇鬼怪驚醒,秦氏聽見他夢中叫「可卿」,因為只有這一段是初稿——除了前面極簡略的「秦氏引夢」一節。其他的太虛幻境文字如警幻賦贊、冊子曲子都是舊稿。
「凡例」所謂「紅樓夢一回」就是五鬼回,雖然在後部,也不會太后,十二釵冊子大概仍舊是預言,不是評贊。照理這一回也似乎應當位置較後,因為第一回甄士隱也是午睡夢見太虛幻境,第五回寶玉倒又去了,成了跑大路似的。但是這至多是結構上的小疵,搬到第五回,意境相去天壤。原先在昏迷的時候做這夢,等於垂危的病人生魂出竅游地府,有點落套。改為秦氏領他到她房中午睡,被她的風姿與她的臥室淫艷的氣氛所誘惑,他入睡後做了個綺夢,而這夢又關合他的人生哲學,夢中又預知他愛慕的這些女子一個個的淒哀的命運。這造意不但不像是十八世紀中國能有的,實在超越了一切時空的限制。——一說夢遊太虛是暗示秦氏與寶玉這天下午發生了關係,這論爭不在本文範圍內,不過純粹作為藝術來看,那暗示遠不及上述的經過,也有天淵之別。
第二十五回趙姨娘向馬道婆說鳳姐的話,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幾句:
提起這主兒來,真真把人氣殺,教人一言難盡。我白和你打個賭兒,明日這份傢俬……
全抄本此回還有許多異文(注),甲戌本與他本也略有點不同。這兩個本子的特點,最有代表性的下列兩處:
若說謝的這個字,可是你錯打算了。(全抄本;戚本同)
若說謝的這個字,可是你錯打了法馬了。(甲戌本)
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庚本)
甲戌本的白話比全抄本流利,但是「法馬」——今作「砝碼」,秤上的衡量記號——這句較晦澀。庚本才是標準白話。「謝」指謝禮,改為「謝我」也清楚得多。
賈母等捧著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全抄本)
賈母等正圍著他兩個哭時,只見寶玉……(甲戌本)
賈母等正圍著寶玉哭時,只見寶玉……(庚、戚本)
「 捧著寶玉哭」是古代白話。鳳姐與寶玉同時中邪,都抬到王夫人上房內守護。只哭寶玉,冷落了鳳姐,因此改為「圍著他兩個哭」,但是分散注意力,減輕了下句出其不意的打擊,因此又改為「圍著寶玉哭」。
賈環的意圖,各本都作「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甲戌本獨作「要用蠟燈裡的滾油燙他一下」,顯然是油燈改蠟燈後的改文,但是唆軟弱。
馬道婆紙鉸的五鬼「青面紅髮」(全抄、甲戌本),庚、戚作「青面白髮」。青面紅髮是鬼怪常有的,白髮是人,與青面對照,反而更恐怖。
此回寫黛玉,全抄、甲戌本各有一句太露。鳳姐取笑黛玉:「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不給我們做媳婦?」李紈贊鳳姐詼諧,「黛玉含羞笑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甲戌本)這段談話後,大家走了,寶玉叫住黛玉,拉著她的袖子笑,說不出話來。「黛玉心中也有幾分明白,只是自己不住的把臉紅漲起來……」(全抄本)其他各本都刪了此處加點的字。
寫寶玉與彩霞,「寶玉便拉他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庚、戚本)甲戌本沒有末兩句。這兩句本來重複得毫無意義,原因是刪去了全抄本的「(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內放」五字,因為涉嫌穢褻。甲戌本把重複的字句也刪了。
全抄本此回無疑的是初稿。甲戌本是改稿,庚、戚本是定稿,但是都有漏改漏刪。
X本此回是甲戌本的,因此刪並五鬼等二回,成為第二十五回後,又還改過一次,才收入X本。——全抄本此回也應當沒有回末套語,但是此本回末缺套語的一概都給妄加了——第二十五回直到詩聯期後,恢復回末套語後才定稿。
全抄本此回回目「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姐弟遇雙仙」,俞平伯說:「上句合於戌、晉、程甲。下句與諸本並異,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但此本上言叔嫂,下言姐弟,而姐弟即叔嫂,亦未必很對。」(注)
甲戌本下句作「通靈玉蒙蔽遇雙真」,「蒙蔽」不對「叔嫂」。都是為了此回刪去太虛幻境文字,需要改掉回目中的「紅樓夢」三字,越改越壞。庚本、戚本仍用舊回目。
與賈環戀愛的丫頭,在第三十三、第六十一、六十二回是彩雲,第二十五、第七十二回是彩霞。
第三十九回李紈正稱讚鴛鴦平兒是賈母鳳姐的膀臂,「寶玉道:『太太屋裡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外頭老實,心裡有數兒。太太是那麼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後告訴太太。』」這彩霞當然就是賈環的彩霞。第七十二回「趙姨娘素日與彩霞契合,巴不得與了賈環,方有個膀臂。」正因為是王夫人身邊最得力的人,才於趙姨娘有利。
第六十二回作「彩雲」,但顯然就是第三十九回大家說她老實的彩霞,偷了許多東西送賈環,反而受他的氣,第七十二回他終於負心。
第三十九回與第二十五回同屬X本。第三十三回作「彩雲」,同回有早本漏改的「姆姆」二字。顯然賈環的戀人原名彩雲,至X本改名彩霞,從此彩雲不過是一個名字,沒有特點或個性。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彩霞初出場的一段如下:
那賈環……一時又叫彩雲倒茶,一時又叫金釧兒剪蠟花。眾丫環素日原厭惡他,只有彩雲(他本作「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杯茶遞與他……悄悄向賈環說:「你安分些罷……」賈環道:「……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大理論,我也看出來了。」彩雲(他本作「霞」)道:「沒良心的……」(以下統作「彩霞」)
此外還有歧異,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彩霞頭兩次作「彩雲」,此後方改彩霞。
全抄本此回是寶玉燙傷一回與五鬼回刪並的初稿。原先寶玉燙傷一回寫賈環支使不動別人,至少叫彩雲倒茶倒了給他,因為彩雲跟他還合得來。今本強調眾婢的鄙薄,叫彩雲倒茶也不倒,還是彩霞倒了杯給他——也許彩雲改名彩霞自此始——這一點刪並時已改,全抄本這兩個「彩雲」是漏網之魚。這是全抄本是X本第二十五回初稿的又一證。
吳世昌著《〈紅樓夢〉探源》,發現元妃本來死在第五十八回,後來改為老太妃薨,是此書結構上的一個重大的轉變。第五十八回屬於X本。
第五十四回也屬於X本,庚本此回與下一回之間的情形特殊,第五十四回末句「且說當下元宵已過」,與下一回第一句「且說元宵已過」重複,當是底本在這一行畫了道線,分成兩回。未分前這句是「且說當下元宵已過」,「當下」二字上承前段。這句挪到下一回回首,「當下」語氣不合,因此刪去。大概勾畫得不夠清楚,抄手把原來的一句也保存了。分回處沒加「下回分解」,顯然是X本把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分成兩回,所以不用回末套語。新的第五十五回仍舊保有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的回末套語。
第五十五回開始,「且說元宵已過」底下緊接著就是庚本獨有的太妃病一節,伏老太妃死。一回稿本最取巧的改寫法是在回首加一段,這是又一例。如果在X本之前已經改元妃之死為老太妃死,無法加上第五十五回回首太妃病的伏筆,因為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還沒有一分為二。顯然是X本改掉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
庚本八張回目頁,也就是十回本的封面。內中七張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字樣,下半部有三張又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惟一的例外是第六冊,回目頁上只有書名「石頭記」與回目,前面又多一張題頁,上書「石頭記 第五十一回 至 六十回」,是這十回本的封面。回目頁背面有三行小字:
第五十一回 至六十回庚辰秋定本
脂硯齋凡四閱評過
題頁已有回數,這裡又再重一遍,疊床架屋,顯然不是原定的格式。這十回當是另一來源,編入「庚辰秋定本」的時候草草添上這本子的標誌。
上半部四張回目頁都沒有日期。第四冊的一張,上有「村是信口開河」句,在第三十九回回首已經改為「村姥姥是信口開河」。第三十九、四十兩回屬於X本。第四十一回正文「姥姥」最初三次都作「」,將此回與上十回的回目頁連在一起,形成此本中部一個共同的基層。至少這一部分是個早本,還在用「」。第三十九、四十這兩回是X本改寫抽換的。
第一張回目頁上「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已改「姥」,與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的回目頁顯然不同時,是拼湊上白文本的時候,抄配一張回目頁——白文本本身沒有回目頁——所以照著第六回回首的回目抄作「姥」。這一張回目頁可以撇開不算。
白文本與抄配的兩回當然不算,另一來源的第六冊雖然編入「庚辰秋定本」,也暫時擱過一邊。此外的正文與回目頁有些共同的特點,除了中部的「」,還有第十二回回末「林儒海」病重,第十四回回目作「林儒海捐館揚州城」,回目頁上也作「儒海」,可知林如海原名儒海;第十七、十八合回未分回,第十九、第八十回尚無回目,也都反映在回目頁上。但是下半部也有幾處不同,如第四十六回回目「鴛鴦女誓絕鴛鴦偶」,回目頁上作「鴛鴦女誓絕鴛鴦女」(女誤,改侶,同戚本);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回目頁上作「璃」。
戚本保留了一些極舊的回目,因此第四十六回回目該是「鴛鴦侶」較早。「琉璃」是通行的寫法,當是先寫作「璃」,後改「琉」。庚本下半部回目頁與各回歧異處,都是回目頁較老。那是因為這幾回經過改寫抽換,所以比回目頁新。
吳世昌認為庚本回目頁上「『脂硯齋凡四閱評過』這條小字簽注,也是從另一個不相干的底本上抄襲來硬加上的」;「四閱評過」、「某年某月定本」——如「己卯冬月定本」——都是「藏主或書賈加上去的籤條名稱」(注)。但是吳氏相信「庚辰秋月定本」確是一七六○年的本子,因為標明這日期的後四冊內,第七十五回回前附頁上有「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對清」的記載。「從『對清』到『定本』,相隔四年,完全可信。」前四冊沒有日期,第二十二回未完,吳氏指出回末附頁上墨筆附記與正文大小筆跡相同:「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因為這條附記是一個人用墨筆與正文同時過錄,可知在底本中原已如此,也就清楚地證明:第二十二回和這一部分的其他各回的底本是丁亥(一七六七)年以後才鈔的。」又舉出「正文中的內證,即在第四十回和四十一回之間,有一條素不為人注意的分界線」:第四十回回末筵席上「只聽見外面亂嚷」,故起波瀾,使人急於看下回,而下一回沒有交代,仍舊在喝酒行令,顯然第四十回回末驚人之筆是後加的,屬於一七六七後編的改本,而第四十一回抄自一七六○「定」的舊本(注)。
第四十回是X本改寫的,與下一回不銜接,因為沒聯帶改下一回回首,與第三十五、第七十回同一情形。第三十五回回末「只聽黛玉在院中說話,寶玉忙叫快請」,也沒有下文;第七十回賈政來信延期返京,下一回開始,卻已經如期回來了,也並不能證明第三十六回起是另一個本子,第七十一至八十回又是一個本子。這不過是改寫一回本稿本難免的現象,下一回不在手邊,回首小改暫緩,就此忘了。
但是庚本上下部不同時,回目頁上表現得很清楚,下半部是一七六○本,上半部在一七六○前或後。第二十二回未完,顯然是編纂的時候將畸笏一七六七年的附記抄入正文後面,好對讀者有個交代。因此上半部是一七六七年後才編的,想必為了抽換一七六○年後改寫諸回,需要改編一七六○本上半部。
吳世昌認為庚本回目頁不可靠,「四閱評過」是藏家或書商從他本抄襲來的簽注。但是前面舉出的正文與回目頁間的聯繫,分明血肉相連,可見這些回目頁是原有的。不過上半部除了一個「」貫通此書中部二十回,回目頁與正文間的連鎖全在第二冊,而第二冊第一回是用白文本拼湊的。如果這一冊前部殘缺,少了一回,怎麼回目頁倒還在?如果這一冊第一回破爛散失,那麼這回目頁也和第一冊回目頁一樣,是拼上白文本的時候抄配的,照著第二冊內各回回目抄,難怪所有的特點都相同。此外惟一可能的解釋是抽換這一回——第十一回——但是稿缺,只有這白文本有新的第十一回,所以拆開原來的十回本,換上白文本第十一回,仍舊保留回目頁。第十、十一兩回寫秦氏的病,顯然是在刪天香樓後補加的。原先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當然並沒生過病。但是如果改了第十三回需要連帶改第十、十一回,庚本第二冊倒又不缺第十三回。這疑點要在刪天香樓的經過中尋找答案。
甲戌本第十三回是新刪天香樓的本子,回內有句批:「刪卻。是未刪之筆」,顯然這時候剛刪完。
此本第十三至十六回這一截,總批改為回目前批,大概與收集散批擴充總批的新制度有關。回目後批嵌在回目與正文之間,無法補加。隨時可能在別的抄本上發現可以移作總批的散批,抄在另一頁上,加訂在一回本前面,只消在謄清的時候續下頁,將回目列在下一行,再下一行是正文,這就是回目前批。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又改為回後總批,更方便,不但可以後加,而且謄清後還可以再加,末端開放。這都是編者為了自己的便利而改制。
作者在X本廢除標題詩,但是保留舊有的,詩聯期又添寫了第五回的一首。脂評人在詩聯期校訂抽換X本第六至八回,把不符今本情節的第八回的一首也保留了下來——他本都已刪去——湊足三回都有,顯然喜愛標題詩。到了第十三至十六回,又正式恢復標題詩的制度,雖然這四回一首也沒有,每回總批後都有「詩雲」或「詩曰」,虛位以待,正如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頁上的「缺中秋詩俟雪芹」——回內賈蘭作中秋詩,「遞與賈政看時,寫道是:」下留空白;同頁寶玉作詩「呈與賈政,看道是:」下面沒留空白,是抄手疏忽(庚本第一八二八頁)——顯然甲戌本這四回也和第六、七、八回是同一脂評人所編。他整理前三回的時候現寫第六回總批,後四回也是他集批作總批。
此本第二十五回總批有:「通靈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見……」是移植的庚本眉批,原文是:「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是畸笏批書的時間。他這條批搬到甲戌本作為總批,刪去「百回」二字,顯然因為作者已故,這部書未完,只有八十回。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標題詩制度已經廢除,也是為了同一原因,作者死後,缺的詩沒有補寫的希望了。編第十三至十六回的時候,顯然作者尚在,因此與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不同時。
第十三至十六回這四回,總批內移植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語,最晚的是壬午(一七六二年)春(注)。同年除夕曹雪芹逝世。編這四回,至早也在一七六二春後,但是還在作者生前,所以是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
靖本第二十二回有畸笏一七六七年的批語:「……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脂硯有日期的批語最晚是一七五九年冬。庚本第二十七回脂硯批紅玉回答願意去伏侍鳳姐一段:「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旁邊有另一條眉批:「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如果獄神廟回是舊稿,這樣重要的情節脂硯決不會沒看見。畸笏一七六七年寫這條批,顯然脂硯迄未見到獄神廟回,始終誤會了紅玉。這一回只能是一七五九年冬後,作者生前最後兩年內寫的或是改寫的,而脂硯死在雪芹前一兩年。在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脂硯已故。利用那兩冊現成的X本,繼續編輯四回本的主要脂評人是畸笏。
批者對於刪天香樓的解釋,各本第十三回共五段,並列比較一下: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不)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行),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甲戌本回後批)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靖本回前總批)
可從此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余大發慈悲也。歎歎!壬午季春,畸笏叟。(靖本眉批)
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也。歎歎!壬午春。(庚本回後批)
隱去天香樓一節,是不忍下筆也。(甲戌本回前總批)
甲戌本回後批與靖本回前總批大致相同,不過靖本末尾多幾句,來自甲戌本另一條回末眉批:「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靖本把甲戌本這兩條批語合併,也跟甲戌本一樣集批為總批。原文有「其事雖未行」句。秦氏的建議沒有實行,與它感人之力無關,因此移作總批的時候刪去此句,又補加「『遺簪』『更衣』諸文」六字,透露天香樓一節的部分內容。兩處改寫都只能是畸笏自己的手筆。
靖本這是第三段總批,除了添上這一段——新刪本兩條批拼成的——與庚本補抄的刪天香前總批大致相同。第一段關於秦氏托夢囑買祭祀產業預防抄沒,庚本多一句:「然必寫出自可卿之意也,則又有他意寓焉。」
吳世昌在《〈紅樓夢〉探源》中指出,本來應當元春托夢父母,才合書中線索。宋淇《論大觀園》一文中據此推測:「現在從元春移到可卿身上,無非讓秦可卿立功,對賈家也算有了貢獻。否則秦可卿實在沒有資格躋身於正十二釵之列,雖然名居最末,正副等名位的排列固然同身份、容貌、才學等有關,同品行也有關。」(《明報月刊》一九七二年九月號第六頁)這就是批的「又有他意寓焉」,沒有說明,想必因為顧到當時一般人的見解,立功也仍舊不能贖罪,徒然引起論爭。天香樓隱去姦情後,更可以不必提了,因此靖本總批刪去此句。
庚本刪天香前第二段總批如下:
榮寧世家未有不尊家訓者,雖賈珍當奢,豈明逆父哉?故寫敬老不管,然後姿(恣)意,方見筆筆周到。
靖本作:
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足為世家之戒。
賈珍雖然好色,按照我們的雙重標準,如果沒有逆倫行為,似不能稱「淫」。尤其此處是說他窮奢極侈為秦氏辦喪事,「淫」字牽涉秦氏,顯然是刪天香前的原文。庚本雖然是刪前本總批,這字眼已經改掉了。庚本補抄的兩回總批——第十三、第二十一回——都是一七六七年後上半部編了十回本之後,從舊一回本上抄來的,年份很晚。當初刪了天香樓,畸笏補充總批,添了一段,原有的兩段刪去一句,其餘照抄,沒注意「淫」字有問題,標題詩更甚,寫秦氏「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靖本這三段總批、一首詩都不分段,作一長批。第二段末句原文「方見筆筆周到」,下接「『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筆」字重複,因此「方見筆筆周到」改為「足為世家之戒」。
甲戌本回前總批,秦氏「一失足成千古恨」那首標題詩已經刪去,顯然在靖本總批之後。因此甲戌本此回雖然是新刪本,只限正文與散批、回後批,回前總批是後加的。
在靖本總批與甲戌本總批之間,畸笏又看到那本舊一回本,大概是抽換回內刪改部分,這次發覺總批「淫」字不妥,改寫「雖賈珍當奢」,但是這句禿頭禿腦的有點突兀,所以上面又加上一句「榮寧世家未有不尊家訓者」。此句其實解釋得多餘,因此這條批收入甲戌本回前總批的時候,又改寫過,刪去首句。為什麼「敬老不管」,也講得詳細些:「賈珍尚奢,豈有不請父命之理?因敬(下缺三字,疑是「老修仙」)要緊,不問家事,故得姿(恣)意放為(以下缺字)。」
「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靖本「天香樓」作「西帆樓」。同回寫棺木用「檣木」,甲戌本眉批:「檣者舟具也,所謂人生若泛舟而已……」樓名「西帆」,也就是西去的歸帆,用同一個比喻。甲戌本天香樓上設壇句,畸笏批「刪卻」,因此靖本改名西帆樓,否則這兩個本子上批語都屢次提起刪「天香樓事」,而天香樓上設壇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分明秦氏是吊死在這樓上,所以需要禳解,暗示太明顯。靖本此回是緊接著新刪本之後,第一個有回前總批的抄本,這是一個力證——靖本也是四回一冊,格式、字數、行數、裝訂方式同甲戌本,八十回缺兩回多,有三十五回無批,彷彿也是拼湊成的本子。(注)
秦氏的死訊傳了出來,「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靖本批:「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常(棠)村。」(甲戌本同,缺署名)眉批:「可從此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余大發慈悲也。歎歎!壬午季春,畸笏叟。」秦可卿之死,是棠村最欣賞的「風月寶鑒」的高潮,被畸笏命令作者刪去,棠村不能不有點表示,是應有的禮貌。所以畸笏也還敬一句,誇獎棠村批得中肯,一面自己居功。但是在同一個春天,畸笏在另一個本子上抄錄這條眉批,刪去批棠村評語的那句,移作回後批,卻把「余」字也刪了,成為「是大發慈悲也」(庚本),歸之於作者。最後把這條批語收入甲戌本總批,又說得更明顯:「隱去天香樓一節,是不忍下筆也。」
前面引的這五段刪天香樓的解釋,排列的次序正合時間先後。最後兩段為什麼改口說是作者主動?總是畸笏回過味來,所以改稱是作者自己的主張,加以讚美。
第十四回回末秦氏出殯,寶玉路謁北靜王,批「忙中閒筆。點綴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第十五回出殯路過鄉村,寶玉歎稼穡之艱難,又批「寫玉兄正文總於此等處。作者良苦。壬午季春」。第十六回元春喜訊中夾寫秦鍾病重,又批:「偏於極熱鬧處寫出大不得意之文,卻無絲毫牽強,且有許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歎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在同一個春天批這三回,回回都用慰勞的口吻,書中別處沒有的,也許不是偶然,而是反映刪改第十三回後作者的情緒,畸笏的心虛。
總結刪天香樓的幾個步驟:新刪本——即甲戌本此回正文,包括散批、回後批;加回前總批重抄——即靖本此回——棠村批說刪得好,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作答;在同一個春天,畸笏批另一個抄本——大概是舊本抽換改稿——開始改稱是作者自己要刪;改去舊本總批「淫」字——可能就是(三)內抄本;用最初的新刪本,配合四回本X本款式重抄,刪標題詩,另換總批,但仍照靖本總批不分段,作一長批;用同一款式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但是總批分段。(末兩項即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