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詳《紅樓夢》——舊時真本(一)
欣賞《紅樓夢》,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愛書中某一個少女。像選美大會一樣,內中要數史湘雲的呼聲最高。也許有人認為是近代人喜歡活潑的女孩子,賢妻良母型的寶釵與身心都病態的黛玉都落伍了。其實自有《紅樓夢》以來,大概就是湘雲最孚眾望。奇怪的是要角中惟獨湘雲沒有面貌的描寫,除了「醉眠芍葯」的「慢起秋波」四字,與被窩外的「一彎雪白的膀子」(第二十一回),似乎除了一雙眼睛與皮膚白,並不美。身材「蜂腰猿背,鶴勢螂形」,極言其細高個子,長腿,國人也不大對胃口。她的吸引力,前人有兩句詩說得最清楚:「眾中最小最輕盈,真率天成詎解情?」(董康《書舶庸譚》卷四,題玉壺山人繪寶釵黛玉湘云「瓊樓三艷圖」,見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第九二九頁。)她稚氣,帶幾分憨,因此更天真無邪。相形之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寶釵,寶玉打傷了的時候去探望,就脈脈含情起來,可見平時不過不露出來。
前引董康那首七律,項聯如下:
縱使期期生愛愛(雲幼時口吃,呼二哥為愛哥),從無醋醋到卿卿。
上句把咬舌——又稱大舌頭——誤作口吃,而且通常長成後還有這毛病。下句也不正確,黛玉不是不吃醋,吃得也有點道理。第二十二回黛玉跟寶玉慪氣,寶玉沒有分辯,「自己轉身回房來」,句下批注:「顰兒雲與你何干,寶玉如此一回則曰與我何干可也,口雖未出,心已誤〔『悟』誤〕矣……」回房襲人提起寶釵還要還席,「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干?』」批注:「……此相干之語,仍是近文,與顰兒之語之相干也。上文來〔『未』誤〕說,終存於心,卻於寶釵身上發洩。素厚者惟顰雲,今為彼等尚存此心,況於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寶玉與寶釵向不投契,黛玉妒忌她一大半是因為她人緣太好了,又有金玉姻緣之說。湘雲倒是寶玉確實對她有感情的。但是湘雲對黛玉有時候酸溜溜的,彷彿是因為從前是她與寶玉跟著賈母住(見「四詳」),有一種兒童妒忌新生弟妹奪寵的心理。她與寶黛的早熟剛巧相反。
第五十七回湘雲要替邢岫煙打抱不平,黛玉笑她:「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這些人裡面是湘雲最接近俠女的典型,而俠女必須無情,至少情竇未開,不然隻身闖蕩江湖,要是多情起來那還得了?如果戀愛,也是被動的,使男子處於主動的地位,也更滿足。俠女不是不解風情就是「婊子無情」,所以「由來俠女出風塵」。
前幾年我在柏克萊的時候,有一次有個漂亮的教授太太來找我,是美國人讀中國史,說她的博士論文題目是中國人的俠女崇拜——兼「中國功夫」與女權運動兩個熱門題材——問我中國人這樣注重女人的幽嫻貞靜,為什麼又這樣愛慕俠女。
這問題使我想起阿拉伯人對女人管得更緊,罩面幕,以肥胖為美,填鴨似的在帳篷裡地毯上吃了睡,睡了吃。結果他們鄙視女人,喜歡男色。回教國家大都這樣。中國人是太正常了,把女人管得筆直之後,只另在社會體系外創造了個俠女,也常在女孩子中間發現她的面影。
那天我沒扯得這麼遠,也還在那間狹小的辦公室裡單獨談了三刻鐘模樣。她看上去年紀不上三十,身材苗條,頭髮眼睛近黑色,面貌是差不多的影星都還比不上她,芳名若克三·衛特基(報上譯為羅莎妮·衛特克,一作洛克沙尼·惠特基,又作薇特璣);寄了本《毛澤東革命性的不朽》給我,作為報酬,也只好笑納了,也沒道謝。大概他們夫婦倆都是新左,一兩年後雙雙去北平見毛澤東,她訪問江青,我也是最近才在報上看見,也在電視上看見她。中共「兩報一刊」指控四人幫「維持非法的對外關係,出賣國家與黨的重要機密……」「傳說政治局的報告稱:江青在一九七二年後接受美國學者羅莎妮·衛特克的訪問中洩漏了黨政秘密。它說,江青安排了此項訪問,希望衛特克能寫一本書,建立江青的聲望,以方便她最後的『篡黨奪權』。」(《華盛頓郵報》)「四人幫之一的姚文元曾陪同江青接受訪問。那一系列訪問歷時一周,前後達六十小時……」(《紐約時報》)「……美國學者洛克沙尼·惠特基相信,江青是一個女人仍然生活在男人支配的世界中,她已受到傷害。」(《紐約時報》)末句是公式化的女權運動論調,將江青視為被壓迫的女性,令人失笑。
言歸正傳,且說史湘雲,由於我國歷來的俠女熱,多數讀者都覺得她才是寶玉的理想配偶。傳說中的「舊時真本」內寶玉最後與湘雲結合,我一向暗笑這些人定要把他們倆撮合成了才罷,但是四詳《紅樓夢》後,看法不同了。
「四詳」發現早本不自黛玉來京寫起,原有黛玉來之前,湘雲小時候長住賈家,與寶玉跟著賈母住一間房——介紹湘雲的時候大概有容貌的描寫了——都刪掉了,包括湘雲襲人暖閣夜話——第三十一回在二人談話中追敘——湘雲當時說的「不害臊的話」——有關婚事,因為是在襲人賀她定親時提起的;也與她們倆過去深厚的交情有關,因為湘雲接著就說:「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不害臊的話」當然是湘雲說但願與襲人同嫁一個丈夫,可以永遠在一起。如果湘雲真與襲人一同嫁給寶玉,結果襲人倒走了,嫁了蔣玉菡,還是不能在一起。預言的應驗含有強烈的諷刺,正像許多神話裡有三個願望一一如願,而得不償失,使人啼笑皆非。
是否因為結局改了,所以同事一夫的伏筆也刪了,連同寶玉湘雲青梅竹馬的文字以及湘雲相貌的描寫?
第三十一回的金麒麟使黛玉起疑。回前總批說:「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周汝昌認為此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指寶玉最後與湘雲偕老。他這樣解釋這條總批:
論者遂謂此足證麒麟與寶玉無關。殊不思此批在此只說的是對於「木石」來講,「金玉」已定。若麒麟的公案,那遠在「金玉」一局之後,與「木石」並不構成任何矛盾。當中尚隔著一大層次,所以批者語意是說黛玉只當關切金玉,無庸再管麒麟的事。
——《〈紅樓夢〉新證》第九二四頁
這當然是強詞奪理。黛玉怎麼會不關心寶玉將來的終身伴侶是誰,何況也是熟識的,與自己一時瑜亮的才女,即使他們的結合要經過一番周折。
但是一直有許多人相信「白首雙星」回目是指寶玉湘雲。因此脂批又代分辯,批回末一節:「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表示這兆頭應在衛若蘭身上。
八十回內衛若蘭只出現過一次,在第十四回秦氏出喪送殯的行列中。秦可卿的故事來自《風月寶鑒》。《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書中才有秦氏大出喪,才有衛若蘭其人。問題是秦氏喪事寫進此書時就有衛若蘭了,還是後添的,在弔客名單末尾加上個名字。
《風月寶鑒》一收入此書,書中就有了太虛幻境。太虛幻境的冊子與曲文都預言湘雲早寡:「展〔即『轉』〕眼吊斜輝,湘江水逝楚雲飛。」「廝配得才貌仙郎……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
已經是「斜輝」,夕陽西下了,而且「終久」,顯然並沒有再婚。如果當時還沒有衛若蘭這人物,那麼她嫁的還是寶玉——「才貌仙郎」不會是無名小卒。但是從來沒有寶玉早死之說,而且曲文明言金玉姻緣成就,若是婚後寶釵早卒,續娶湘雲後寶玉也早死,成了男女主角三人都早死。所以還是只能是《風月寶鑒》一搬過來就添寫了個短壽的衛若蘭,作湘雲的配偶。從此湘雲的命運就是早寡守節,不能與任何人偕老。「白首雙星」顯然是早本回目,因此衝突。這早本沒有衛若蘭,已有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當然就是指此回的寶玉湘雲。
——「四詳」認為「白首雙星」原指衛若蘭與湘雲偕老,書中有了太虛幻境之後,十二釵都屬薄命司,才改湘雲早寡,是錯誤的。——
顯然早本有個時期寫寶玉湘雲同偕白首,後來結局改了,於是第三十一回回目改為「撕扇子公子追歡笑,拾麒麟侍兒論陰陽」(全抄本),但是不愜意,結果還是把原來的一副回目保留了下來,後回添寫射圃一節,使麒麟的預兆指向衛若蘭,而忽略了若蘭湘雲並未白頭到老,仍舊與「白首雙星」回目不合。脂批諱言改寫,對早本向不認賬,此處並且一再代為掩飾。
畸笏嗟歎「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該是整個一回本遺失,類似己卯本、庚本的第六十四、六十七回,都是寫得相當早的,編十回本時找不到了,與借閱者遺失的那「五六稿」不同,不是遺稿。
第二十二回「寶玉悟禪機」,黛玉看了他寫的偈與詞,告訴襲人「作的是頑意兒,無甚關係」。庚、戚本句下批注:「黛玉說無關係,將來必無關係。余正恐顰玉從此一悟則無妙文可看矣,不想顰兒視之為漠然,更曰『無關係』,可知寶玉不能悟也。蓋寶玉一生行為,顰知最確,故余聞顰語則信而又信,不必定玉而後證之方信也。」看這一段的語氣,批者是初看此書,還不知道結局怎樣。第二十二回來自極早的早本,這條批該是初名「石頭記」時批的。
稍前寶玉填了詞,「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庚、戚本句下批注:「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墮落無成也。」在這最初第一個早本裡,顯然寶玉後來並未出家。
與湘雲白頭偕老,自然是沒有出家。如果晚年喪偶後出家,那是為了湘雲,不是為了黛玉了。
出家的預兆在第三十、三十一回,兩次都是寶玉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你死了我做和尚」,一次向黛玉說,一次向襲人說。第二十九至三十五回這七回是在書名「紅樓夢」期前或更早,加金釧兒的時候改寫的,除了幾段保留下來的原文,都沒有回內批。出家的預兆是否這時候插入的,不得而知,因為這幾回後來又還改寫過一次。反正預言出家這兩段是後添的。
此書初名「石頭記」,改名「情僧錄」。第一回甄士隱抱著女兒站在門口,街上來了一僧一道,「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哭起來」。甲戌本批:「奇怪。所謂情僧也。」情僧原來是茫茫大士,二仙之一。這與楔子衝突。楔子裡空空道人把青埂峰下大石上刻的一部書抄了來,看了此書「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情僧是空空道人覺悟後的禪號。
空空道人入山「訪道求仙」,似乎是個道士,而不是隨便取的別號。道士改名情僧,非常奇怪。但是我們一旦知道情僧本來是茫茫大士,就恍然了。最初楔子較簡短,石上刻的文字是茫茫大士錄了去的,因此書名一度改為「情僧錄」。此後添寫空空道人這人物,與石頭問答,借石頭口中發揮此書與一般才子佳人的小說不同處。但是改由空空道人抄錄《石頭記》,不得不犧牲「情僧錄」書名,因此使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情僧錄」就仍舊保留在那一系列書名內。
先後兩次「情僧錄」都是指情僧作的記錄。如果雙關兼指情僧的故事,即寶玉為情削髮為僧的故事,也是書名改為「情僧錄」之後的事了。初名「石頭記」的第一個早本內,寶玉沒有出家。
楔子末尾那一系列書名,按照時序重排,是初名「石頭記」,改名「情僧錄」,十年五次增刪後又改名「金陵十二釵」;增刪時將《風月寶鑒》收入此書,棠村就主張叫「風月寶鑒」;最後畸笏建議總名「紅樓夢」,但是到了一七五四年,脂硯又恢復「石頭記」原名(見「二詳」)。十年改寫期間,大概前期仍舊書名「石頭記」,後期已改「情僧錄」。
楔子裡後加的空空道人一節,內有:
空空道人聽了此話,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名本再細閱一遍。
加空空道人時,書名仍是「石頭記」,但是作此批時,書名已改「情僧錄」或「金陵十二釵」或「紅樓夢」,因此在「石頭記」下註明「本名」。但是此回回首還提起過「石頭記」,並沒有批注「本名」: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
劈頭第二句,批者決不會錯過此處的「石頭記」。惟一可能的解釋是作批時還沒有這一段。
第一、二回甄士隱賈雨村的故事是不可分的。顯然自述一節起初並沒提甄士隱賈雨村,而是這樣:——括弧內文字是後加的——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當此則自欲將已(以)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防(妨)我之襟懷筆墨。〔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初名「石頭記」,就是指青埂峰下大石上刻的記錄。所以那篇楔子是一直就有的。楔子前的這段作者自述卻與楔子衝突——楔子裡這部書沒有作者,是憑空出現,刻在大石上的。自述一節當是隔了個時期添寫的,此後發覺矛盾,因又插入一段解釋:是將真事隱去,所以「借通靈(玉)——即石頭——之說」自譬。加解釋的時候,已經添寫了甄士隱賈雨村兩個人物,趁此說明二人命名由來。畸笏把這篇自述收入「凡例」內,大概就是為了隔離作者自述與楔子,因為一旦隔開了,楔子是作者所著小說的一部分,楔子內此書出現的奇跡當然是虛構的,不必另加解釋,因此刪去「借通靈之說」這句,成為:「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甲戌本)
甄士隱夢遊太虛,《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始有太虛幻境,因此是收並《風月寶鑒》後才加了甄士隱賈雨村二人。
第一個早本沒有第一、二回,只有楔子;寫賈家不似今本自黛玉來京寫起,而先寫湘雲幼年長住賈家。今本自甄士隱賈雨村的故事上引渡到雨村送黛玉進京。第一個早本顯然是從賈家的觀點寫黛玉入京,沒有另起爐灶寫江南那邊。
「四詳」分析第二回介紹三姊妹一段的改寫經過,加了「因史太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讀書」這兩句,才刪去賈政將迎春「撫為己女」句,因為不復需要解釋迎春為什麼住在賈政這邊;但是此後又將惜春改為賈珍之妹——當然是因為有了寧府——以至於侄孫女也歸入「孫女」之列。因此是先加賈赦夫婦,後加寧府。
甄寶玉家出現在下列諸回,各回定稿年份如下:
第二回(一七五四年——回末無套語或詩聯,一七五四本特徵)
第七回(一七五五年左右——回末詩聯作結)
第十六回(一七五四年——回末無套語或詩聯)
第十七、十八合回(一七五五年左右——回末詩聯作結)——僅只小字批注提起。元妃點戲,「仙緣」「伏甄寶玉送玉」
第五十六回(一七五四年——回末無套語或詩聯)
第七十一回(一七五四年——同上)
第七十四回(一七五四年——回內有「」字,一七五四本特徵)
第七十五回(一七五六年——回前附頁有日期)
有甄家的這幾回都定稿很晚,但是第五十六回夢甄寶玉一節有「長安都中」這名詞,早本特徵之一。這是因為甄家文字分兩個階段,本來用甄家抄家影射曹家,賈家並未抄沒,自一七五四本起才改為甄家抄家是賈家抄家的預兆。
甄家是否書中一直就有的?
有甄家的八回,內容如下:
第二回:甄士隱賈雨村的故事。
第七回:「送宮花周瑞歎英蓮 談肄業秦鍾結寶玉」(甲戌本回目)——秦鍾來自《風月寶鑒》。顯然是《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新寫此回;香菱一節涉及甄士隱賈雨村故事。
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新寫的。回內又有香菱一節。
第十七、十八合回:省親——與王妃歸寧不同,元春改皇妃後新寫的。
第五十六回:第五十四至五十六回來自極早的早本,但是甄家一節是第五十六回回末一個後添的尾巴,一七五四年自早本他處移來(見「四詳」)。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嫌隙人」指邢夫人陪房女傭。書中加賈赦邢夫人後新寫此回。
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抄園是後加的情節(見「三詳」);寧府也是後加的。
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上半回寫寧府,下半回回目指賈赦視賈環的中秋詩為襲爵之兆。加賈赦與寧府後始有此回。
除移植第五十六回的一節無法判斷外,其他七回在第一個早本的時候都還不存在。因此第一個早本沒有甄家。
賈雨村是賈家獲罪的媒介。第七十二回賈璉怕雨村貶降會連累他們,林之孝也擔憂賈政賈珍與他太接近。鳳姐又代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說過情。賈赦古扇案也是雨村經手的。太虛幻境的曲文畫冊又指出寧府是罪魁禍首:「箕裘頹墮皆從敬」、「造釁開端實在寧」。此外還有賈政收藏甄家寄存財物,代隱匿籍沒的家產。
第一個早本沒有寧府賈赦,沒有賈雨村,也沒有甄家。所有賈家犯事的伏線都不存在,可知此本賈家並未獲罪。
此本寶玉湘雲白頭偕老,家裡又沒出事,是否結局美滿?《紅樓夢》起初並不是個悲劇?
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增訂本中有「舊時真本」的資料(第九二七至九四○頁)。我把它整理歸納了一下,分列出來,代加著重點:
平步青著《霞外捃屑》卷九:《石頭記》原本內湘雲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寶釵早寡,故有「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此本與程本先後出刻本,程本暢銷,此本遂湮。平氏在北京琉璃廠的書店買到一部,被同年朱味蓮攜去。
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戴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後數十回文字皆與今本絕異。」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為擊柝之流,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
《〈紅樓夢〉佚話》:同。
趙之謙《章安雜記》(咸豐十一年稿本)引「滌甫師」言:《紅樓夢》〔按:顯指八十回本《石頭記》〕本尚有四十回,至寶玉作看街兵,史湘雲再醮與寶玉,方完卷。想為人刪去。
董康《書舶庸譚》卷四:「先慈嘗語之云:幼時見是書原本,林薛夭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雲,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
王伯沆批王希廉本《紅樓夢》,引濮文(字青士)言:「都中《癡人說夢》云:寶玉系娶湘雲,後貧苦。……——又似拾煤渣時光景。」(批「貧窮難耐淒涼」)「寶玉實娶湘雲,晚年貧極,夫婦在都中拾煤球為活雲。」(批第二十一回)「……曾在京師見《癡人說夢》一書,頗多本書異事,如寶玉所娶系湘雲,其後流落饑寒,至棲於街卒木棚中云云。」(批第四十九回)周汝昌按:甲戌本後有濮文跋語。苕溪漁隱著《癡人說夢》、二知道人著《紅樓夢說夢》、夢癡學人著《夢癡說夢》中皆無所引之八十回後事。此或濮氏誤稱,或王氏誤記,必系另一書。
扈功《記傳聞之〈紅樓夢〉異本事》引畫家關松房述陳庵言:光緒初曾見南京刻版舊本,寶釵產後病死,湘雲寡,再醮寶玉。寶玉曾淪為看街人,住堆子中——昔日街口例有小屋,為看街人居住守望之處,俗稱堆子。——北靖〔『靜』誤〕王路過,未出侍候,為僕役捉出,將責打,王聞寶玉呼辯,認出聲音,延入王府。作者自雲當時也在府中,同住賓館,遂得相識,聞述身世,乃作此書。
周汝昌按:王夢阮著《〈紅樓夢〉索隱提要》云:乾隆索閱,將為禁書,曹雪芹乃一再修改;內廷進本取吉祥,因此使鰥寡的寶玉湘雲結合。此說如屬實,亦必已寫寶湘貧極為丐,方可撮合二人,適足證明此本非他人所補撰。縱非真原本,亦當是真本迷失之後有知其情節而循擬以為續補者。
《紅樓夢補》犀脊山樵序:曾見京中原本,僅八十回,敘至金玉聯姻,黛玉謝世而止。金玉聯姻,蓋奉元妃之命,寶玉無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鬱而亡。
境遍佛聲著《讀〈紅樓夢〉札記》(載一九一七年三月《說叢》第一期):相傳舊本末卷作襲人嫁琪官後家道興隆,既享溫飽,不復憶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賞雪,忽聞門外誦經化齋聲甚熟悉,而一時不能記憶為誰,遂偕小婢自戶審視,化齋者恰至門前,則門內為襲人,門外為寶玉,彼此相視,皆不能出一語,默對許時,二人因仆地而歿。
《〈石頭記〉集評》卷下,引傅鍾麟言:聞有抄本,與坊本不同,寶玉走失後甄寶玉始進京,至賈府,人皆錯認為寶玉。鶯兒竊窺之,深替寶釵後悔,不若嫁與此人,亦是一樣。甄寶玉夢寶玉已為僧,告以出家原因,並雲神遊太虛,聞黛玉乃神女,已歸位……〔按:甄寶玉進京至賈府,寶玉走失,以及神遊太虛聞黛玉云云,皆程本情節,顯系程本出版後據以改寫的一個抄本。〕
萬松山房叢書本《飲水詩詞集》唯我跋:曾見《石頭記》舊版,不止一百二十回,結局有湘雲流為女傭,寶釵黛玉淪落教坊。某筆記雲乾隆幸滿人某家,適某外出,檢書籍,得《石頭記》,挾其一冊而去。某歸大懼,急就原本刪改進呈。乃付武英殿刊印,書僅四百部,故世不多也。今本即當時武英殿刪削本也。見原本始知釵黛淪落等事確犯忌。
一九四二年冬,日籍哲學教授兒玉達童告北大文學系學生張琦翔云:日本有三六橋百十回《紅樓夢》,內容有寶玉入獄,小紅探監;小紅與賈芸結;寶釵難產而卒,寶玉娶湘雲;探春遠嫁——「杏元和番」;妙玉為娼;鳳姐被休棄。三六橋即蒙人三多,清末官至庫倫辦事大臣,未嘗至日本。或雲此本仍在上海。張琦翔《讀〈紅樓夢〉札記》(載一九四三年六月《北大文學》)中提及三六橋本,後卅回誤作四十回。
《褚德彝跋幽篁圖》(曹雪芹畫像題記,傳抄本):宣統年間在京見端方藏《紅樓夢》抄本,寶玉湘雲有染,及碧痕同浴處,多褻語。八十回後黛死娶釵同今本;但「婚後家計日落,流蕩益甚,逾年寶釵以娩難亡,寶玉更放縱,至貧不能自存。欲謀為拜堂阿(無品級之管事人,錢糧略高於步兵,提升可補筆帖式),以年長格於例」,甚至充任撥什庫(佐領下掌管登記檔冊發餉之兵丁,須識滿漢字,亦服雜役如糊飾宮殿、掃雪除草等。周汝昌疑與「拜堂阿」顛倒)。湘雲新寡,「窮無所歸」,遂為寶玉續絃。蔣玉菡脫樂籍後擁巨資,在外城設質庫,寶玉屢往告貸,終欲令鋪兵攆逐,襲人斥之方罷。一日大雪,市苦酒羊胛,與湘雲縱飲賦詩賞雪,強為歡樂。九門提督路過,以失儀為從者所執,視之乃北靖王也。王念舊,贈有加,送入鑾儀衛充雲麾使,迄潦倒以終。
上列十項,是根據「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寫寶釵早寡——當然是嫁了別人,不是寶玉,寶玉在此本內與湘雲白頭偕老。寶釵制竹夫人謎是甲辰本代補的,謎下批:「此寶釵金玉成空。」此本是看了批語全刪的甲辰本續書的,再不然就是為了遷就「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不管這句批語。這刻本與程本先後出版,即使在程本後,似乎不會是看了程本,改寫後四十回。
是根據程本改寫的。的記載中引乾隆攜去一冊的軼事,書主急刪改進呈,刪削本即程本。但是我們知道程本的來歷並不是這樣。當然這是附會的傳說。不過既然說程本是此本刪削而成,可見這部「舊版石頭記」的內容大部分與程本相同,顯然是添改程本的又一刻本。第三十二回湘雲在家裡已經操勞,替叔嬸做針線,不難聯想她幫傭,但是當時的僕人都是賣身為奴,當然是抄家的另一面,驚心動魄,釵黛入教坊,更殺饞過癮,是清末林黛玉艷幟的先驅。周汝昌似也欣賞此本的構想,不過入教坊色情氣氛太濃厚,不合「社會主義的寫實主義」的要求,因此只推測八十回後史家抄沒時——根據「自傳說」,周汝昌認為史家影射曹雪芹的舅公李煦家,與曹家先後籍沒——湘雲與其他婦女同被發賣「為奴為『傭』」,並舉出雍正二年李煦事敗後,總管內務府的一道奏折為例:
准〔『淮』誤〕總督查弼納來文稱李煦家屬及其家僕錢仲等男女並男童幼女共二百餘名口,在蘇州變賣迄今將及一年,南省人民均知為旗人,無人敢買。現將應留審訊之人暫時候審外,其餘記檔送往總管內務府衙門,應如何辦理之處,並經具奏,奉旨:依議,欽此。經派江南理事同知和升額解送前來等因,當經臣衙門查明:在途中病故男子一、婦人一及幼女一不計外,現送到人數共二百二十七名,其中有李煦之婦孺十口,除交給李煦外,計僕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門監督五十一等變價。其留候審訊錢仲等八人,俟審明後,亦交崇文門變價等因,為此繕折請旨……
——《紅樓夢新證》第九二○頁
明朝對大臣最酷虐,動不動庭杖,抄家不知道是否也有時候妻女入教坊,家屬發賣為奴。清朝沒有。但看李煦這件案例,「李煦家屬及其家僕」送到北京,共二百二十七人。減去「李煦之婦孺十口」——交給李煦了——還剩「僕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門監督五十一等變價」。僕人按男女年貌體力技能,分五十一個等級定價變賣。周汝昌誤認「五十一」為音譯人名,崇文門監督的名字,滿清政府絕對不會譯得這樣滑稽,嘲弄自己滿人。
、、都是續書,十種「舊本」剔去三項後,、兩種與史湘雲無關,也先擱過一邊再說。
剩下、、、、○十這五項,內中看似可信性最高——「三六橋百十回紅樓夢真本」。周汝昌也非常重視,因為「所述情節,與近今研究者推考所得的結果,頗有吻合之點」。當是指下列數點:蒙古王府本第三回有條批:「後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周汝昌認為證實全書一百十回——八十回本加「後卅回」。〔我在《三詳〈紅樓夢〉》裡解釋過,此處的「百十」與「千百」、「萬千」同是約計,並不能推翻第二十五回畸笏批的「全部百回」與第二回戚本、蒙本總批「以百回之大文……」〕「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似指寶玉湘雲偕老,而回前總批說:「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周汝昌曲解總批為中間還隔著金玉姻緣,將來湘雲的事黛玉不必管。〔前面說過,「白首雙星」是從早本保留下來的回目,結局已改,因此衝突,批者代為遮蓋辯護。〕俞平伯把十二釵冊子上關於鳳姐的「拆字格」預言拆成「冷來休」,主休棄。此外太虛幻境關於妙玉的曲文分明預言墮落風塵。畸笏又一再提起「抄沒、獄神廟諸事」、「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紅玉後有寶玉大得力處」似都符合此本情節。
賈芸紅玉的戀愛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伏下抄沒時與抄沒後他們倆是兩員大將,一個「仗義探庵」,一個在獄神廟援助寶玉。三六橋本兼有一七六○以來與第一個早本的情節,當是根據早本續書,兼采脂批內的線索。續書人看過庚本,從第二十一回回前總批上知道有「後卅回」,因此在八十回後湊足三十回。他看到庚本畸笏關於「抄沒、獄神廟諸事」的批語,逕將獄神廟當作監獄。此人應是曹雪芹親友圈的外圍人物,但是顯然與畸笏沒有接觸。
兒玉達童教授述及此本時,因為言語不通,用筆談,講到探春,寫了「遠嫁,杏元和番」六字。末四字似是回目的一部分。「杏元」該是封號。番王例必要求尚主,才有面子,因此探春出國前封了杏元公主或郡主。第六十三回占花名酒令,探春抽到杏花,主得貴婿。眾人說:「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不成?」原來這句頑話也是預言,而且探春做王妃也應當是番王妃,才合遠嫁的預言。
第六十三回來自極早的早本,當時元妃還是王妃,當然也就不會有元妃的封號。——元春封元妃非常特別,因為從前女子閨名不讓外人知道,妃嬪封號用自己名字的史無前例。金廢帝海陵王有個元妃,大概作者喜愛這名字。而且元春稱元妃也更容易記憶,正如多渾蟲之妻燈姑娘改稱多姑娘。書中幾百個人物,而人名使人過目不忘,不是沒有原因的。但是元春改為貴妃後,起初只稱賈妃,因此第十八回省親一節清一色都是賈妃,只有寶玉覲見的一小段接連三個「元妃」,前幾句剛提起寶玉的時候又有個「元妃」。
書中寶玉的年齡減低好幾次,最初只比元春小一歲,所以第二回敘述元春誕生後,各脂本都是「次年又生一位公子」。全抄本第二十五回是一七五四本初稿,寶玉還是十五歲,甲戌本此回是一七五四本定稿,已改十三歲(見《二詳〈紅樓夢〉》)。第十八回也是寫這一年的事。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回末有「正是」二字,下缺詩聯,是準備用詩聯作結——一七五五年左右改寫的標誌;回前附頁沒有書名,與第七十五回一樣,兩回都是一七五六年定稿(見「三詳」)。寶玉覲見一段,先是賈政報告園中匾對都是寶玉擬的。
元妃聽了寶玉能題,便含笑說:「進益了。」賈政退出。賈妃見寶林二人益發比別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軟玉一般;因問寶玉為何不進見,賈母乃啟無職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近前,攜手攔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齊備,請貴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寶玉導引。
此回只有這四次用「元妃」,都與寶玉有關。一提起釵黛,就又還原,仍用「賈妃」,而此處稱寶釵黛玉為「寶林二人」,顯然這一場沒有寶玉,二寶不致混淆不清。看來早本此回寶玉已經十七八歲,與賈珍賈璉同等身份,男性外戚除了生父都不能覲見。「攜手攔入懷內」等語,是對小孩的動作與口吻,當是一七五四本最後一次改小年齡後,一七五五年加的潤色,感人至深。所有的「元妃」都是這次添寫寶玉覲見時用的。因此遲至一七五五年才有「元妃」這名稱,「杏元和番」則是第一個早本就有的,隔的年數太多,以至於「元字」封號犯重。
庚本第六十三回芳官改名一節末尾分段,看得出此節是後加的,原稿本中間插入兩頁,末了忘加指示,令抄手「續下頁」。但是回內怡紅夜宴並沒改寫過,因此還留著兩個漏網之魚的「王妃」。席上行占花名酒令,襲人拈到「桃紅又是一年春」,麝月拈到「開到荼蘼花事了」,預言襲人別嫁,最後只剩下一個麝月。第一個早本內元春是王妃,看來當時已有第六十三回,結局已有麝月獨留,襲人別嫁——湘雲達到了與她同嫁一人的願望,而仍舊不能相聚。
三六橋本的續書人如果僅只知道早本情節,遵循著補撰,就不會用杏元封號,犯了元妃的諱。換一個字還不容易?顯然「杏元和番」這一回是直接從第一個早本上抄來的。續書人手中有這本子。
三六橋本雖然是續書,有部分早本保留在內,仍舊是極珍貴的。既然四○初葉還在日本,只要在戰火中無恙,日本也有研究《紅樓夢》的,一經喚起廣大的注意,也許不久就會有消息了。但是周汝昌提了一聲「或雲在上海」。倘在上海,那就不大有希望了,恐怕又像南京的靖本一樣,曇花一現,又遺失了,似是隱匿起來,避免「收歸國有」。
「 舊本」之四——南京刻本——寫寶玉做看街兵,住「堆子」中。看街兵制度始於乾隆元年,上諭廢除京師的巡檢官:「……外城街巷孔多,慮藏奸匪,各樹柵欄,以司啟閉……其柵欄仍照舊交與都察院五城及步兵統領,酌派兵役看守。」(《東華錄》)。我在報上看見台灣鹿港古跡的照片,也有攔街的木柵,設門,不過沒附有小屋,大概因為氣候暖,不像北方,看守人至少要個木棚遮蔽風雪。中土已經湮滅了的,有時候在邊遠地區還可以找到。
乾隆六十年楊米人《都門竹枝詞》有:「趕車終日不知愁,堆子喝往下瀏」;「堆子日斜爭潑水,紅塵也有暫停時。」看街兵夜間打更,白天灑水淨塵,指揮交通。京中大街中高旁低,居中行走限官員轎馬,所以喝著叫騾車靠邊走,一靠邊就直往下溜。
「舊本」之二寫寶玉「淪為擊柝之流」。之三寫寶玉湘雲暮年,「夫婦在都中拾煤球(『渣』誤?)為活」,「流落饑寒,至棲於街卒木棚中」。周汝昌按:「棲於街卒木棚中,為『淪為擊柝之流』一語之正解,可見非謂寶玉本人充當看街兵,實即窮得無住處耳。」這推測得十分合理。
嘉慶九年,御史書君興奏:煤鋪煤缺,和土作塊。似是煤球之始,那麼乾隆年間著書時還沒有煤球。寶玉湘雲只是在垃圾堆裡撿出燒剩的煤核,有人收買,跟現在一樣。但是「街卒木棚」是個時代的標誌,使成為可靠的原本。
關於此本內容的記載,只說「榮寧衰替」,沒提抄家。老了才赤貧,顯然不是為了抄家——八十回內看得出,絕對不會等寶玉老了才抄家。
一七五四本前,賈家本來沒抄家。但是百回《紅樓夢》中兩府獲罪,榮府在原址苦撐了一個時期之後,也還是「子孫流散」,寶玉不到三十歲已經出了家——一七五四本第二十五回初稿(全抄本),寶玉十五歲「塵緣已滿大半了」,見「二詳」——寫寶玉老了才一貧如洗,顯然賈家並未獲罪,所以落到這田地尚需時日。沒抄家,也沒獲罪,寶玉湘雲白頭偕老——這分明就是第一個早本。
「榮寧衰替」——第一個早本其實還沒有寧府。董康轉述他亡母幼年看的書的內容,自然記不清楚了。不幸關於的兩條記載都非常模糊,王伯沆引濮文的話,所舉的出處,也把書名記錯了。
端方本——十——前八十回同程本,不過加了兩段穢褻的文字。寫寶玉湘雲先奸後(續)娶,大概是被「醉眠芍葯」引起了遐想。「八十回以後,黛玉逝世,寶釵完婚情節亦同,此後甚不相類矣。」想必娶寶釵也有掉包等情。此本改寫程本,但是有一特色:
寶玉完婚後,家計日落,流蕩益甚;逾年寶釵以娩難亡,寶玉更放縱,至貧不能自存。欲謀為拜堂阿,以年長格於例,至充撥什庫以餬口。適湘雲新寡,窮無所歸,遂為寶玉膠續。
「家計日落」仍舊是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向賈璉說的「家道艱難」,需要緊縮,不過這是幾年後,又更不如前了。照理續書沒有不寫抄沒的,因為書中抄家的暗示太明顯,而此本刪去程本的抄家,代以什麼事都沒發生,又並不改成好下場,這樣寫是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只能是這一部分來自第一個早本。寶玉窮到無法度日,已經「年長」,等到老了撿煤渣,「流落饑寒」,也正吻合。端方本採用這敗落的方式,當是因為歸罪於寶玉。這是個年代較晚的抄本,遲至一九一○年左右還存在,作風接近晚清的誇張的諷刺性小說,把寶玉湘雲寫成最不堪的一種名士派。但是此處寫敗家子寶玉只用「放縱」二字,輕飄而含糊得奇怪,與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口中的「放縱」遙相呼應——王夫人解釋襲人暫不收房的原因:「……三則那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總(縱)有放縱的事,到(倒)能聽他的勸。」——後回寶玉的罪名不過是「放縱」,看來也是第一個早本的原文。當然原本不會有「拜堂阿」、「撥什庫」。端方本九十七八回後從程本過渡到第一個早本,但是受程本後四十回作者的影響,也處處點明書中人是滿人,賣弄續書人自己也是滿人,熟悉滿洲語文風俗。
前面說過,關於第一個早本的記載模糊異常。「林薛夭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雲」,沒提寶釵嫁寶玉後才死。王伯沆引濮文的話,更是口口聲聲「寶玉系娶湘雲」,「寶玉所娶系湘雲」,彷彿雙方都是第一次結婚。難道寶釵也是未婚而死?
端方本自娶寶釵後敗落的經過用第一個早本,因此娶寶釵是原有的。董康等沒提,大概因為是盡人皆知的情節。至於湘雲是否再醮,寶玉搞到生活無著的時候已經年紀不輕了,然後續娶湘雲;湘雲早先定的親如果變卦,也不會這些年來一直待字閨中,當然原著也是寫她結過婚,而且也不是小寡婦。寶玉鰥居多年,顯然本來無意續絃。他們的結合比較像中年孤苦的兩兄妹。連端方本也都沒插入色情場面寫他們舊夢重溫。
「舊本」之二,八十回後與程本不同,但是也有抄家,因此是家境驟衰。抄沒後寶玉湘雲流落重逢而結合,應當年紀還輕,與第一個早本的老夫妻倆流落正相反。此本也是根據這早本續書,不過將流落提前,結婚宕後,增加戲劇性。「後數十回文字,皆與今本絕異」,是沒參用程本,似是較早的續書。大概不會有第一個早本的原文在內——用不上。
南京刻本————寫寶玉做看街人,因而重逢北靜王,不是重逢湘雲。此點南京刻本與是互相排除的,並不是記載不全,顧此失彼,因為不可能先遇見湘雲,然後又遇見北靜王——寫到寶玉湘雲重逢後結合,全書已完;如果是先遇見北靜王,那就已經轉運,不做看街人了,也不會再在淒慘的情形下遇見湘雲。這兩個本子似是各自分別續書,而同是自然而然地將街卒木棚中過宿渲染成自任看街兵。
再來細看南京刻本的內容:
畫家關松房先生云:「嘗聞陳庵先生言其三十餘歲時〔光緒初年〕曾觀舊本《紅樓夢》,與今本情節殊不同。薛寶釵嫁後,以產後病死。史湘雲出嫁而寡,後與寶玉結。寶玉曾落魄為看街人,住堆子中。一日,北靖王輿從自街頭經過,看街人未出侍候,為僕役捉出,將加楚,寶玉呼辯,為北靖王所聞,識其聲為故人子,因延入府中。書中作者自稱當時亦在府中,與寶玉同居賓館,遂得相識,聞寶玉敘述平生,乃寫成此書云云。
——扈功著《記傳聞之紅樓夢異本事》
寶釵死於難產,湘雲再醮寶玉,與端方本相同,遇北靜王也大同小異,且都誤作「北靖王」。扈功文內轉述關松房聽到的陳庵的話,兩次都是口述。「靜」誤作「靖」顯然是扈功的筆誤。但是民初褚德彝記端方本事,也與近人扈功同誤「靜」為「靖」,未免巧合得有點不可思議。難道是周汝昌引扈、褚二文,兩次都抄錯了?
《紅樓夢新證》書中錯字相當多。如果不是誤植,還有個可能的解釋:聽某某人說,也可能是書信上說的。如果扈功所引的是關松房陳庵信上的話,那就是南京刻本與端方本間的一個連鎖。
其實這兩個本子的關係用不著「北靖王」作證。南京刻本把第一個早本的宿街卒木棚中渲染成自任看街兵,看街這樣的賤役,清初應是只有漢人充當。端方本注重書中人是滿人這一點,改為「充撥什庫以餬口」,表示一個滿人至不濟也還可以當撥什庫。
遇北靜王一節,端方本作寶玉「市苦酒羊胛,與湘雲縱飲賦詩」賞雪,大概寶玉醉了,「適九門提督經其地,以失儀為從者所執,視之蓋北靖王也。」苦中作樂賞雪,與蘆雪亭對照,借此刻畫二人個性。但是不及南京刻本看街巧遇北靜王,與職務有關,較渾成自然。
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年——京師城外巡捕三營、督捕、都察院、五城所管事宜交步軍統領管理,換給「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三營統領」印信(見《〈紅樓夢〉新證》第三五○頁)。步軍統領本來只管城內治安,自此兼管城外,「九門提督」是他的新銜。端方本內北靜王現任九門提督,也是此本的潤色,當代的本地風光。是端方本改南京刻本,應無疑義。
延入王府,端方本顯然認為太優遇了,改為代找了個小差使:「越日送入鑾儀衛充雲麾使,迄潦倒以終雲。」雲麾使如果執雲帚——也就是拂塵;省親時儀仗中「又有值(執)事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掃塵等類,一隊隊過完」——比扛旗傘輕便。后妃用太監,鑾儀衛想必另在滿人中挑選。
南京刻本末尾著書人根據寶玉口述,寫成此書,這著書經過與楔子衝突,也與卷首作者自述衝突,顯出另手。但是重逢北靜王是否第一個早本原有的?
今本第十四、十五、十六回、第二十四、第七十一回都有北靜王。秦可卿出殯途中,北靜王初次出場。《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書中才有秦氏。第一個早本還沒有寫秦氏喪事的第十四、十五回。
第二次提起北靜王,是第十六回林如海死後黛玉從揚州回來,寶玉將北靜王所贈香串轉贈黛玉,被拒絕了。早本黛玉初來時已經父母雙亡,後改喪母后寄居外家多年,方才喪父(見「二詳」)。因此初名「石頭記」時沒有林如海病重、黛玉回揚州的事,當然也沒有自揚州回京,與寶玉那一小場戲。
第二十四回主要是介紹賈芸,一七六○本新添的人物。賈芸初見紅玉一場,又介紹紅玉,早本舊有的人物。通回都是新材料,只把早本寶玉初見紅玉一場用了進去,加上兩句提起賈芸的對白。寶玉紅玉一節這樣開始:
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裡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炊)水,檀雲(全抄本作「晴雯」)又因他母的生日,接了回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量著叫不著他們,都出去尋伙覓伴的頑去了。
寫此節時,晴雯的故事還與金釧兒的故事相彷彿。書名「紅樓夢」期之前有個時期,添寫金釧兒這人物,晴雯改為孤兒,因將此處的晴雯改為檀雲(見「三詳」)。所以加金釧兒時改寫過此節,一七六○本將此節收入全新的第二十四回,又改寫過一次。兩次中有一次順便一提北靜王,免得冷落了這後添的人物。原先寶玉也許是從親戚家回來。
前面說過,加了賈赦邢夫人迎春後,才寫第七十一回。回內賈母做壽,賀客有北靜王與北靜王妃。
有北靜王的五回都是後添的。第一個早本沒有北靜王,因此結尾也不會有寶玉重逢北靜王。那是南京刻本代加的好下場。
南京刻本前文應有北靜王,否則無法寫重逢北靜王。因此南京刻本前部是今本。它也是根據第一個早本續書,而不是通部補撰傳聞中的早本。
關於此本的記錄,敘事層次不清,說到續娶湘雲,下接「寶玉曾落魄為看街人」。如果是看街巧遇北靜王,因禍得福後才續絃,那在湘雲這方面就毫無情義可言了。但是寶玉在王府認識了著書人,想必就是同住賓館時自述身世——包括續娶湘雲的事。所以是先續絃後落魄。這也就是第一個早本的結局:寶釵產後病故,續娶湘雲,後貧苦。後人複述,偏重續書杜撰的遇貴人一節,因為故事性較強,便於記憶,而原本後部是毫無變故的下坡路,沒有獲罪,更沒有抄家——並不是略去不提。
端方本這一部分用第一個早本,只到「年長」時窮得過活不了,續娶湘雲為止,而南京刻本一直到末了晚年流落,不過把街卒木棚中過宿加油加醬說成看街。端方本續書人手中未見得有第一個早本,大概就是參用南京刻本改寫程本。
端方本改看街兵為撥什庫,而看街又來自宿街口木棚中,可見原本內並沒做任何工作,也沒找過事。但是原本寶玉搞到過不了日子的時候,已經年紀不輕了,所以端方本此處插入找事一節,就用超齡作為不合格的理由。
湘雲不識當票(第五十七回),可見社會上的事一無所知。她與寶玉一樣任性,而比寶玉天真,所以是跟她在一起才終於落到絕境中。湘雲精於女紅,但是即使領些針線來做,也需要世故些,上門走動,會趨奉逢迎。
第一回《好了歌》有:「金滿箱,銀滿箱,展(轉)眼乞丐人皆謗。」甲戌本夾批:「甄玉賈玉一干人。」並沒有說湘雲做乞丐。講寶玉也著重在「謗」字上,可能僅只是說一成了窮光蛋,人人都罵不上進。當然,這一系列批語已經不是批第一個早本了。稍前有這兩句歌詞:「說什麼粉正濃,脂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甲戌本夾批:「寶釵湘雲一干人。」作批的時候寶釵早卒,已經改去。
但是第一個早本內寶玉湘雲再婚這樣遲,然後白頭偕老,縱使流落,顯然並未失散了再重逢。「舊本」之二寫湘雲為丐,無非是為了使她能在風雪之夜與敲更的寶玉重逢。
因此湘雲為丐與寶玉打更一樣,都不是原有的。他們倆生活在社會體系外,略似現代西方的嬉痞——近來大都譯為「嬉皮」,不免使人聯想到「嬉皮笑臉」,其實他們並不——但是嬉痞是寄生在富裕寬容的社會上——對年輕人尤其寬容,老了也還混不下去。寶玉湘雲晚景之慘,可想而知。
庚、戚本第二十二回有兩則極長的批注,批寶玉續莊子的事。第二段如下:
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知所誤。湘雲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皆不能跳出莊叟言外,悲亦甚矣。
黛玉太聰明了,過於敏感,自己傷身體。寶釵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娶了個Mrs. Knowall,不免影響夫婦感情。「湘雲是自愛所誤」,只能是指第一個早本內,再醮寶玉前,其實她並不是沒有出路,可以不必去跟寶玉受苦,不過她是有所不為。
「阿鳳是機心所誤」,可見第一個早本已有鳳姐,此回要角之一,更可以確定第二十二回來自最初的早本。
第三十一回襲人吐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襲人是好勝所誤」,是說賈家敗落後,她恨寶玉不爭氣,以至於琵琶別抱。這條批是批第一個早本,當時已有襲人別嫁的情節,這也是一個旁證。第三十二回隱約提起的湘雲襲人十年前西邊暖閣夜話,同嫁一個丈夫的願望,預言不幸言中而又不中。襲人另外嫁人,總是年輕的時候,與湘雲一去一來,相隔多年,根本沒有共處過。
書中用古代地名,諱言京城是北京,早本尤其嚴格。北京分裡城外城。端方本內蔣玉菡的當鋪開在外城,又是端方本特有的筆觸,與此書的態度相悖。
第一個早本內襲人並沒有與蔣玉菡一同奉養寶玉夫婦,因為與寶玉湘雲的下場不合。襲人嫁的是否蔣玉菡,嫁後是否故事還發展下去,不得而知。蔣玉菡嫌寶玉屢次來借錢,要叫鋪兵驅逐,「為襲人所斥而罷」,大概是端方本編出來罵寶玉的。南京刻本就沒有——複述者該不會遺漏這樣觸目的情節。
端方本續書人鄙視寶玉,想必是因為第一個早本對寶玉的強烈的自貶。
此本還沒有卷首作者自述一節,但是那段自述也寫得極早。在這階段,此書自承是自傳——當然是與脂硯揉合的自畫像。第一個早本的「老來貧」結局卻完全出於想像。作者這時候還年輕,但是也許感到來日茫茫的恐怖。有些自傳性的資料此本毫不掩飾,用了進去,如曹寅之女平郡王福晉,在書中也是王妃。但是避諱的要點完全隱去,非但不寫抄家,甚至避免寫獲罪。第一個早本離抄家最遠,這一點非常值得注意。
第二十一回有:「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庚、戚本句下批注:「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於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故為喜,余犯(反)抱恨。蓋四字誤人甚矣。被誤者深感此批。」末句是作者批這條批。
這位批者的口氣與作者十分親密而地位較高,是否脂硯雖然無法斷定,至少我們確實知道作者自承「聰明反被聰明誤」。
前引第二十二回批寶玉續莊子,批第一個早本的一條批注:「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知所誤」等等。黛玉太聰明了,所以過分敏感,影響健康。寶玉對於他傾慕的這些人也非常敏感脆弱。第七十回,「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情色若癡,言語常亂,似染怔忡之症。」戚本作「冷淡了柳湘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