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脂硯齋——脂批考之二

說脂硯齋——脂批考之二

說脂硯齋——脂批考之二

紅樓文化

一、脂硯齋批語的特徵

    把署名「畸笏」和「脂硯」的批語加以分列,並且確定畸笏實即曹頒以後,有關脂硯齋的問題就清楚得多了。

    今傳《紅樓夢》八十回本雖稱為「脂本」,但諸脂本中明署脂硯齋之名的批語,實僅三十四條(見附錄-);另有六條雖未署名,亦一望而知是脂硯齋筆(見附錄二)。此外,庚辰本有不署名而只署年「己卯冬(夜)」的批語共二十四條(見附錄三),一、由於脂硯齋於己卯評閱過此;二、由於庚辰本第二十四回(543-544頁)朱眉批有明署「己卯冬夜脂硯」字樣,而署年己卯的批語卻沒有一條是和畸笏之名相聯的;三、由於這二十三條己卯批語和上述四十條署名批語有共同的特徵,因而亦可斷為脂硯所書(見附錄三)。這樣,初步統計脂硯的批語共為六十三條。

    考察這六十三條脂硯齋批語(以及根據這六十三條批語的特徵,可以判斷為未署名的脂硯批語),大致可以歸納出以下一些特徵(以下引文不註明版本、僅注頁碼的,均見庚辰本):

    a.脂硯也熟稔小說的素材;但他閱看小說所寫而聯想起往事時,情緒是很冷靜的。這和畸笏看這部小說憶及往事時,動不動就痛哭流涕,成為一個鮮明對照。例如,十六回(329頁)鳳姐對賈璉說「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句下小雙(甲戌本作句朱批,無署名,文同):

獨這一句不假。  脂研[硯]

這裡批的內容,其實就相當於十三回末鳳姐想到的「五件事」中的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及黔束」。畸笏對此的批語,一則日。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余悲慟,血淚盈面,再則日「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脂硯於此等處則只是冷冷地說了這麼一句俏皮話而已。在脂硯全部語中,尚未發現一條是因具體聯想起往事而大動感情的,最多只不過是對書中所寫發出一點歎息。如庚辰本十六回(341頁)批「鳳姐(對賈蓉)說著,一逕去了」句下小雙(甲戌本文同,作句旁朱批,無署名):

    阿鳳欺人處如此。忽又寫利弊,真令人一歎I  脂研[硯)他的情緒顯然並不怎麼激動。

    b.對於自己所熟悉的人和事,脂硯批書時採取「垂戒」的態度。如庚辰本四十八回(1110頁)句下小雙批薛姨媽說薛蟠「他出去了,左右沒有助興的人,又沒了依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著,舉眼無靠」:

     作書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故特於此註明,使後人深思默戒。脂硯齋

再如十六回(324頁)鳳姐從此以後「便恣意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句下小雙:

       一段。收拾過鳳姐心機膽量,真與雨村是一對亂世之奸雄!後文不必細寫其事,則知其平生之作為。回首時無怪乎其慘痛之態,使天下癡心人同來一警,或萬[甲戌本作「可」。是]期共入於恬然自得之鄉矣。  脂研(甲戌本無署名,略有其它異文,不校。)

以上是反面的垂訓。如十六回(335-頁)鳳姐笑道當今隆恩「古時從來未有的」句下小雙(甲戌、戚本同,無署名):

    於閨閣中作此語,直與擊壤同聲[戚本多:者也)! 脂研這是「正面」的歌頌和提倡了。

    c.用出世思想來解釋小說的描寫(這一點,和為小說中的人

    物阿呆「誦《往生咒》至恆河沙數」的畸笏,其著眼點是不同的)。如四十六回(1066頁)「去了茜雪」句下小雙:

        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釵。真是鏡中花、水中月、雲中豹、林中之鳥、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追,有形可    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應],迷離煙灼,縱橫隱現,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現千手眼,大遊戲法也。  脂硯齋

又如四十八回(1127頁)「說他(香菱)夢中作詩說夢話」句下小雙:

        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隘[鎰]亦從夢中所有,故[日]「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大夢也。脂硯齋

從這類批語來看,脂硯的消極出世思想很濃厚,但他又是以佛法為遊戲的人。

    d.脂硯是多讀各種小說的。如二十二回(498頁)「源泉自盜等語」句下小雙(戚本同,文字略異),他從批續《莊子》忽然聯想起鼓詞《鍾無艷[鹽]赴會》其太子走國;二十二回從批閱賈芸路遇倪二忽然聯想到「這一節對《水滸》記楊志賣刀遇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多矣。」可見他對許多小說非常熟悉。

    熟悉稗官野史的脂硯力斥「近日小說」。甲戌本首回十三頁正面第九行上朱眉:

    這方是女兒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說中滿紙紅紼、紫煙。

此批未署名。但查甲戌本第二回第二行反面第六行上朱眉:

       余批重出。余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從首加批者,故偶有復[複]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字重加批評於側,故又有「前後照應」之說等批。    

它顯然是針對同頁第五行正文「因看見嬌杏那丫頭買線……」句旁下列兩條句旁朱批而發的:    

    [1]「嬌杏」二字朱旁批:「僥倖也」。    

    [2]「丫頭……」起朱旁批:「託言當日丫頭回顧,故有今日,亦不過偶然僥倖也。非真實得[風]塵中英傑也。非近日小說滿紙紅紼、紫煙可比。

上引「余批重出……」既為脂硯所批,則[1][2]自亦為他所批;第二回之「非近日小說滿紙紅紼、紫煙可比」既為脂硯所批,則首回「又最恨近之小說中滿紙紅紼、紫煙」自為聲稱「余批重出」的脂硯所批。從這裡看,脂硯不滿意當時小說創作中的公式化、概念化傾向。

    e.脂硯在批語中很注意對書中人物的評價和分析。除上引(324頁)將阿鳳和雨村都說成是「亂世之奸雄」以外,余如二十二回(499頁)寶玉想起「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句下小雙;

    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寶玉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日多事,亦宗《莊》而來;蓋余亦偏矣,可笑l——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知所誤;湘雲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皆不能跳出[戚本多:於]莊叟言外,悲亦甚

    矣!  再筆

他在評論書中所寫人物時,很注意點出他們的內心和身份。除以上所舉外,例甚多,如:

    十六回(340頁)賈薔說「正要和嬸嬸討兩個人呢」句下小雙:「寫賈薔乖覺處。  脂研」(甲戌、戚本文同,無署名)。

    二十回(444頁)朱眉批鳳姐拉走李嬤嬤:「一段。特為怡紅襲人、晴雯、茜雪三環之性情、見識、身份而寫。  已卯冬夜。」

    五十二回(1239頁)烏進孝說「娘娘和萬歲豈有不賞的」句下小雙:「是莊頭口中語氣。  脂硯」。

    f.脂硯很注意小說的藝術性。他是個懂得畫法的人;常從畫的角度來評價小說的藝術描寫。如十六回(342頁)「會芳園本是從此扎[戚本作:北拐]角牆下引來一段活水」句旁朱批:

       園中諸景,最要緊是水,亦必寫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園亭者,徒以頑石土堆為佳,不[甲戌作: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亂作山石樹木,不知畫泉之法,亦是誤[甲戌作:恨]事!  脂硯齋

又如四十五回(1054頁)「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句下小雙:

       幾句閒話,將潭潭大宅所有之事描寫一盡。雖偌大一園,且值秋冬之夜,豈不寥落哉!今用老嫗數語,更寫得每夜深人定之後,各處[燈]光燦爛,人煙簇集,柳陌之[小]巷之中,或提燈同酒,或寒月烹茶者,竟仍有絡繹人跡不絕。不但不見寥落,且覺更勝於日間繁華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寫出,又伏下後文,且又趁[襯]出後文之冷落。此閒話中寫出,正是不寫之寫也。  脂硯齋評

他很注意批點小說行文的各種方法,如二十七回(623-624頁)朱眉批黛玉不理寶玉,寶玉見探春,二人談話一段(甲戌本作回末總評):

      《石頭記》用載[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線法、由近漸遠法、將繁改簡[甲戌:儉]法、重作輕抹法、虛敲[甲戌:稿。當作:敲]實應法,種種諸法總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甲戌無此字]見一絲牽強,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是也。己卯冬夜

另外,像甲戌本首回第七頁正面第九行起的這條未署名的批語:

       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現],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傳[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復不少。亦於逐回搜剔刳剖,明白註釋,以待高明再示誤謬。

亦一望而知是脂硯齋筆。因為它除了從畫法來解釋小說的藝術描寫以外,還具有下面即將談到的「疊用排比句」以及習慣用語。「語謬」等脂硯批語的特點。    

    從「伏線法」和「草蛇灰線」來看,那許多「伏後文」的批語,絕大部分都該出於脂硯之筆吧。    

    g.在批語內容上,有時是註釋性的。除上引註解人物的以外,還有註解書中文字的。如二十二回(498頁)注「山木自寇」,又注(498一499頁)「源泉自盜等語」(戚本同),以及本文附錄所提到的三條「此皆南北互用之文」,都屬於註解性的批語。    

    h.在批語形式上,如上所引,脂硯有時只是「一語半言加批評於側」,但有時也發長篇大論,如二十二回批「源泉自盜等語」即長達五百多字。此外,他常常愛「一段」一段地來批書,除上引外,例如:

    一段。收拾過鳳姐心機膽量…·一。  脂研(庚辰本十六回324頁小雙)    

    一段。情結。  脂硯(庚辰本十九回426頁小雙)

    一段。為五鬼魘魔法作引。脂硯(庚辰本二十四回540頁小雙)

同時,他經常還愛從書中挑出一個字或兩個字來加以評點。如:

        十六回(346頁)眾鬼說都判「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句下小雙(甲戌本作句旁)批:「調侃『寶玉』,二字妙極!  脂硯」。

         十九回(413頁)花家母子「又忙倒好茶」句下小雙(戚本同):「連用三『又』字,上文一個『百般』,神理活現(紙上)。」  脂硯(戚無署名)

    二十回(452頁)朱眉批鳳姐正言彈妒意一段:「……(略)至此方知題標用『彈』字甚妥協。己卯冬夜。」又同回(453頁)朱眉批寶釵要寶玉等著一起走:「等著」二字大有神情……(中略)己卯冬夜。

看來,他對小說的批點是在字斟句酌的。

    i.脂硯的批語在語言上有許多不同於畸笏的特徵。

    一是善於比喻。如上引「鏡中花,水中月,雲中豹……」。

    二是喜愛疊用排比句。如上引「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

    三是愛用最高級形容詞。除上引「最恨近之小說,「最要緊是水」、「余譬鄙近之修造園亭者」等等以外,再看:    

    調侃「寶玉」二字妙極!  脂研(十六回,346頁)

    更妙!愈不通愈妙,錯會意更青!  脂硯(同上)

    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詞曲警之,恰極當極!    己卯冬(二十三回,530頁)……寫盡紈禱口角。  脂硯齋再筆(二十六回,595頁)

    脂硯齋所謂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話之至奇至妙之話。(十九回,428頁)

    

    四是愛用「謬」字:如二十二回(499頁)「觀者試看此批,然後謂余不謬」;五十三回(1224頁)「此亦南北互用之文,前注不謬」等等。

    根據署名「脂硯(齋)」(包括「己卯冬夜」)批語的特徵,我們還可以判斷他未署名的大量批語。例如,首回甄士隱解《好了歌》,甲戌本上的那些朱眉如:

    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愛,倏痛倏悲,纏綿不了。

就該全是脂硯的批語。因為它具有出世思想,符合上述特徵。;是註釋性的,符合特徵g;分成「一段」一段來批,符合特徵h;疊用排比句,符合特徵i之二。而這類特徵在畸笏的全部批語中是根本找不出來的;斷言它出於脂硯齋筆,我認為是不致有誤的。

    筆者對脂硯和畸笏兩組批語特徵的分析歸納是不很全面的;但是,即使就這粗糙的分析歸納來看,這兩位批書人的思想、感情、批書著眼點以及文風、語言等等,是彼此不同的,難以合二為一的。這就進一步證明,某些紅學家把各具特徵的兩人批語說成一模一樣,並不符合事實。

根據署名「脂硯(齋)」畸笏(叟、老人)兩組批語所各具的特徵一併來考察,那麼,有些問題是一清二楚,用不到再作什麼爭論的。比如說,吳世昌先生認為「脂硯齋是『寶玉』的模特兒——是曹雪芹的叔父」的論證根據:    

    (1)「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貧即夭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第三回)  

    (2)批書人深知卿有是心。歎歎!(十五回)    

    (3)批書人領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l俺先姊先仙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

    (4)一段無倫無理信口開河的混說,卻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並非杜撰而有。作者與余實實經過。(二十五回)

拿脂硯齋批語的特徵來衡量一下,其實是對不上號的。因為,在脂硯全部批語中,很難發現他閱及書中細節而去聯想自己具體經歷的往事並且是大動感情的;脂硯批書時從來沒有「哭」過;他不疊用「歎歎」;他也沒說過什麼「作者與余實實經過」……。相反,這四條未署名的批語,在上述這些方面倒全是符合畸笏批語的特徵的。設若余言不謬,畸笏實即曹荃四子曹煩,而《風月寶鑒》舊稿作者石兄(?竹村)即曹荃次子,那麼,這四條批語出於畸笏(曹頫\)之手,倒是全部說得過去,其中並不存在什麼難解的疙瘩。

二、可以肯定的幾個問題

    在脂硯的全部批語中(包括那許多雖未署名但卻可以斷為脂硯的批語),我未能發現有關他身世的任何具體史料。不過,我以為以下幾點是可以肯定的:

    第一,脂硯齋是男性,決非女士。這從第四十八回「批書者」自署「脂硯齋」說自己亦曾吃過出門在外的虧一點,可以看得很清楚。

    這裡我想附帶談一下關於「脂硯」二字的命名問題。一提起「脂硯」,有人立即會聯想到「愛吃胭脂」的賈寶玉,或者是搽胭脂的電湘雲,等等。但是,要吃胭脂未必是放在硯中磨了再吃的,要搽胭脂也不會在硯中磨了再搽的。若是說用女人搽臉用的化妝品胭脂來磨硯批書,那這位脂硯齋恐怕真有點像賈寶玉一樣「得倒不通世各一了。舊時化妝用的胭脂(即使最次的)要比銀珠貴;更何況用胭脂批書是會褪色的(我手頭有清初後印本《十竹齋畫譜》《芥子園畫譜》,用胭脂套色處全部褪色,僅存水痕,可證),他幹麼非用很貴的化妝品來磨硯批書不可?在我看來,事實不過如此:古人讀書時需加圈點或批注,經常愛用色筆(正如明代閔刻、凌刻的二色、三色套印本),以清眉目。但硃砂、銀朱價錢較昂,在「洋紅」未進口前,往往採用價廉的藍靛或自擠胭脂(一年生植物)顆粒的自然汁曬或熬千,置於硯中用白芨磨用。這種自然汁胭脂也有溶入牛皮膠之類千成小塊片出售的,價格極低廉,和寶玉吃的、湘雲搽的,雖同名,卻非一物。「脂硯齋」云云,不過說明他是用紅筆批書的窮人罷了,我以為從其中是嗅不出什麼「香艷」氣味來的。

    第二,脂硯齋不可能是「寶玉」的「模特兒」。上面說過,吳世昌先生認為脂硯是寶玉模特兒所根據的那些脂批,其實是畸笏老人之筆。它們和脂硯齋並無關係;根據畸笏批語得不出寶玉是以脂硯為模特兒的結論的。

    脂硯齋的全部批語中,一沒有說他「作者與余實實經過」,二沒有提過某事發生在二十、三十年前,三沒有為書中所寫往事而痛哭或「歎歎」……;因而就脂硯批語斷言他是寶玉的模特兒,是難以使人置信的。而這在脂硯批語中也是可以找到直接內證的。例如,二十二回「源泉自盜等語」句下的長篇小雙批語最後說道(庚、戚兩本同):

……觀者試看此批,然後謂余不謬。所以可恨者,彼夜卻不曾拈了《山門》一出傳奇;若使《山門》在案,彼時捻著,又不知於[寄生草]後續出何等超凡入聖大覺大誤(悟)諸語錄來。

這段長批是在上面引過的「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一批並署「再筆」之前的,自屬脂硯的「初筆」。從加重點的這句話的口吻來看,怎麼也不能說這是「賈寶玉模特兒」的夫子自道吧?他總不至於自吹自擂批點自己「……何等超凡入聖大覺大悟」吧?——不妨往下再看寶玉「因此亦填了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的句下小雙(庚、戚兩本同):

        此處亦續[寄生草]。余前批雲不曾見續,今卻見之,是意外之幸也。蓋前夜《莊子》是道悟,此日是禪悟,天花散漫之文也。

此批亦明出脂硯筆。如批書人即寶玉的模特兒,他怎麼連這樣重要的關目也知前而不知後呢?怎麼會恨前晚未曾拈了《山門》呢?怎麼會在此感到「意外之幸也」呢?如果說這是批書人對作書人文筆「天花散漫」的稱讚、而這位批書人實即「寶玉的模特兒」的話,那麼,他在前面是不至於說自己「又不知於[寄生草]後續出何等超凡入聖大覺大悟諸語錄來」的;更不至於在批說寶玉「多情日多事,後,自己又說自己「亦偏矣」的。這明明都是第三者的客觀口吻,而不是當事人自己的語言。像這些批語,都可以進一步證明小說寫的不是脂硯當年的經歷,寶玉的模特兒不可能是脂硯齋。

    第三,脂硯齋不可能是《風月寶鑒》舊稿作者石兄。在研究過程中(特別是在接觸本文最後一節所舉那些複雜問題時),我曾經歷過這個階段:懷疑脂硯也許是石兄。但我終於放棄了這個「假設」。這除了和上述寶玉模特兒不可能是脂硯一點有關以外,還有其它許多原因。這裡且舉三條脂硯批語談一下。

    一是甲戌本第二回第二頁反面朱眉中,脂硯自稱對小說「非從頭至尾閱過,復從首至尾加批者」(這和上舉見寶玉續[寄生草]而感到「意外」,可以聯繫並觀),如脂硯即舊稿作者,他自己當不至於這樣說的。

    二是十九回(428頁)「……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句下小雙(戚本同):「脂硯齋(戚作:此評者)所謂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話之至奇至妙之話」。若謂舊稿作者石兄即脂硯齋,這條批語是根本無法和他的身份、語氣吻合的;而且舊稿無論如何總是多少具有自敘性質的,作者當不至說他自己「不知是何心思」說出「至奇至妙之話」的。

    三是我在另文中已經引過的下列批語有特殊的重要性:庚辰本二十一回(472—473頁)朱眉批續《莊子》;

        趁著酒興,不禁而續,是非(作]者自站地步處。

         謂余何人耶?敢續《莊子》!

         然奇絕怪絕之筆,從何設想,怎不令人拍案叫絕!    已卯冬夜

這裡的批語不分成三段,根本讀不通。分成三段,眉目清楚,內容曉暢。第一、三兩段明是脂硯齋批語,第二段則是自敘其「半生潦倒之罪」的舊稿作者之言。若脂硯即舊稿作者石兄,第二條批是無法解釋的;第三條批說自己的筆墨「奇絕怪絕」、「怎不令人拍案叫絕」,這就更難理解了。

三、談「《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

    這裡可以討論一下庚辰本二十二回(491--49g頁)的兩條重要朱眉批了: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寧]不怨  [悲]夫?!

         前批書[靖本作:知]者聊聊[寥寥],[靖多: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靖作:殺]?!    

胡適認為「鳳姐不識字,故點戲時須別人執筆;本回雖不曾明說是寶玉執筆,而寶玉的資格最合。所以這兩條批語使我們可以推測脂硯齋即《紅樓夢》的主人,也即是他的作者曹雪芹。」(《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408頁)周汝昌先生在論證脂硯即史湘雲,吳世昌先生再論證脂硯即寶玉的模特兒(曹碩)的過程中,都是引用上述批語且和胡適一樣,把它標點成為: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

三家對脂硯是何人的結論儘管不同,但是他們認為不識字的鳳姐點戲需請旁人(如寶玉、湘雲或曹碩)代筆來點,恐怕是共同的吧?

但是,請看一下第十一回的描寫:……尤氏叫拿戲單來讓鳳姐兒點戲。……(中略)鳳姐兒立起身來,答應了一聲,方接過了戲單,從頭一看,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

這裡明寫風姐看得懂戲單,而且點戲根本不需「執筆」;在較為隆重的賈敬生日如此點戲,怎麼到了為寶釵做生日點戲時,鳳姐卻變成不識字的人,需要在旁的脂硯代她「執筆」呢?前後對照,揆之情理,斷難通吧?此其一。何況所謂「點戲」,根本不像舊日死了人時請秀才、舉人之類拿起筆來點木主那樣「點」的。舊日戲班的慣例是把自己能演的劇目寫在戲單上(它一般都是用小型「經摺,抄錄的),有人要點什麼戲,只需用手指點或吩咐一下就行;點戲者如不識字,帶班的會口報讓點,或者是由點戲者詢問有沒有某出戲,「點戲」從來是用不到「執筆」的。此其二。「點戲」而需「執筆」,這是輕視「舊劇」的胡適鬧出來的笑話。在這個笑話基礎上去斷言代鳳姐「執筆」點戲的脂硯是何人,那只能是去捕風捉影。

    這條批語不僅從文意來看應當標點成為「《鳳姐點戲》(這一節文字系)脂硯執筆事……」。而且還可以找到外證為據的。試看庚辰本版型,特別是四十回以前,不但字體抄寫很精,而且行格幾乎是全部工整一致的;正文每半頁十行、行三十字;小字雙行,行三十字。可是在有關寶釵生日鳳姐點戲的第二十二回前半回,每頁行格卻不是那麼整齊劃一了。試看:

       1二十二回是從487頁開頭的。自本頁第五行起,正文每行減至二十六、七字不等。

        2491—492頁寫有關鳳姐點戲的這兩頁,每行僅廿二字,間有廿三字的。

       (3)493頁第三行起,有五行仍維持行三十字,自此以後,特別從494頁起,每行又變成二十四、五字不等了。

        4直到497頁以後,才開始恢復每行三十四的「正規」行格。

如以半頁十行、行三十字的「正規」行格來計算,自本回開頭即487—496頁這十頁(即《鳳姐點戲》前後),共短少了五百字之多(尚不計因抄寫不整齊,以及小雙批後的空格約一百四十字)。在極整齊劃一的行格中,卻出現極不整齊劃一併短少約五百字的情況,這分明是由於那已經謄清、行格整齊的清稿本上,又經過了一次大改動(改稿較清稿少了五百字)所留下的痕跡。由於要維持已抄好的497頁以後那些未曾改動的各頁原來行格(每行三十字),所以在改寫後少了近五百字的情況下,不得不從第二十二回第一頁(487頁)第三行起,每行略減兩三字以上,以便湊足原來的頁碼和半頁十行的規格,而免497頁以後的行格有所更動麗重抄。這種明有改動致使整齊劃一行格中出現不整齊的情況,偏偏出現在鳳姐點戲前後,不能不說這是「脂硯執筆」改寫這節文字的結果。

    為說明問題,不妨再看一下此處的正文和句下小雙批:

……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中略)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了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摺《西遊記》。(小雙:是順賈母之心也。)賈母自是喜歡,然後便命鳳姐點。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小雙:寫得周到,想得奇趣,實是必有之[事]。)便點了一出《劉二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小雙:先讓鳳姐點者,是非待鳳姐先而後玉也,蓋亦素喜鳳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點。彼亦自知,並不推遲,承命一點,便合其意。此篇是賈母取樂,非禮筵大典,故如此寫。)……

把這段正文連同小雙鈔出,不但可證明「鳳姐點戲」時並未倩人代為執筆,而且從「令故命彼點」的批語來細味,可知原不是讓鳳姐先點;從「非禮筵大典,故如此寫』來看,我以為雪芹的原稿當是按「禮筵大典」寫的——該是先請黛玉、湘雲諸人先點,最後才輪到在旁伺候的兩個孫媳婦李紈和鳳姐點戲的。

如果鄙見可以成立——這部以曹寅家事為題材的、帶有自敘性的舊稿作者是石兄(?竹村),那麼,書中的賈母當是以康熙保姆、曹寅之母孫氏為模特兒的。重新改寫這部小說的曹雪芹是趕不上見到這位「老祖宗」的;因而在描寫「點戲」這一細節時,未盡能合畸笏、脂硯、杏齋等「過來人」之意,最後由「脂硯執筆」改寫了「鳳姐點戲」這一段文字,這並不是不可能的。正由於這是事涉「老祖宗」——孫氏的緣故,所以畸笏(曹頫\)對「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一直耿耿於心,一再發出「寧不悲夫」、「寧不痛殺」的哭聲,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事了。

弄清這條批語的問題,可以避免再對為鳳姐「執筆」代「點戲」的脂硯齋究竟是何人的問題,再去作無謂的推測;同時,還可以斷言,脂硯齋和《紅樓夢》的關係決不是單純的抄錄批閱關係,他多少是參預了這部小說的改寫工作的。而這一點,上述批語也並非孤證,還可以再看一看庚辰本四十八回(1112頁)「然後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句下的長篇小雙: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中略)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故欲令入園,終無可入之隙。籌思再三等,必呆兄遠行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遠行?日: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一發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事,及呆素所誤者,故借「情誤」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遊藝之志巳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園,是寫阿呆情誤;因欲寫阿呆情誤,先寫一賴尚華[榮],實委婉嚴密之甚也。  脂硯齋評

注意一下加重點的語句,全是沒有主語的。——是誰在「欲令(香菱)入園」?是誰在「籌思再四」?是誰在「思及『情』之一字」?又是誰在「回思因欲香菱入園」呢?從許多批語來看,脂硯齋是有文學修養的,他不該在這裡寫下一系列缺少主語的詞句。如果這些句子的主語是「我——脂硯」自己,則「回思」云云,口氣是不對頭的;這裡只有作者本人才適用這些動詞。但是,如若說這些話的主語是作者,那語氣倒是吻合了,可是這又無法理解末句「實委婉嚴密之甚也」。——難道作者在老王賣瓜,自賣自誇?!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呢:欲令香菱入園而寫《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是作者和脂硯共同討論出來的方案。因此,當脂硯在批語中回想這段創作過程時,一方面閃爍其詞,略去那些話的主語;另方面卻又稱讚「委婉嚴密之甚」。

從上面的情況來看,脂硯齋不單純是這部小說的鈔錄評點者,他在某種程度上是多少介入本書的寫作工作的。明乎此,那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有權力排除本書其它異名,甚至不顧新稿作者曹雪芹自題的《金陵十二釵》而逕自恢復《石頭記》原名,以至於還可以在《楔子》後面附上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之語,以及把棠村的一段舊序「用」在《楔子》的後面。因為,他和本書的關係並不是一般批閱者和作者的關係。

四、對脂硯齋的一系列疑問

脂硯齋究竟是誰?在史料不足的情況下,未敢妄斷。我們最多只能根據裕瑞的記載,說他是曹雪芹的叔父。若此說可靠,就現有史料來看,那他和雪芹一樣,既不可能出於曹寅曹荃這一支(因為他們兄弟倆的兒輩情況大體上是可考得而見的),也不可能出於爾正——曹宜這一支(因為這一支的年齡是較小的)。至於他的世系,我曾在《石兄和曹雪芹》文中提出過兩個假設(文載《北方論叢》一九七九年第三期),一是曹璽和爾正兄弟年齡懸殊,其間可能還有個兄弟;二是曹寅很可能還有個其名不彰的大哥,說脂硯和雪芹出於這兩支並不是無絕對可能的。總之,這是一個有待繼續深入研討的問題。

但是,對脂硯齋的研究,決不能僅僅囿於上述範圍之內。除了分析研究他批語的思想性藝術性等等以外,對於脂硯和這部小說的關係問題,我就有一系列疑點。為供深入討論,我把疑問條舉於下:

  (一)脂硯齋是本書的抄閱評點者;而根據《楔子》所述,《石頭記》則是由空空道人「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的。那麼,這位空空道人和脂硯齋有沒有關係呢?

  (二)若說脂硯齋和空空道人並無關係,則請一看以下情況:

  1脂硯於甲戌本《凡例》中日:「此書不敢干涉朝廷……」。——《楔子》寫空空道人。因毫不干涉世事,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

  2脂硯於《凡例》中再三再四聲明「不欲著跡於方向」、「特避其(指都城所在)東南西北四字樣」、「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不敢以寫兒女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可見他小心謹慎之至。——《楔子》寫空空道人被石兄說服以後,還要「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甲戌本並有朱旁批云:「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了……」),因見書中並無「傷時罵世之旨」,方抄錄回來,可見他也是小心謹慎之至的。

  (3)脂硯在十六回(335頁)批鳳姐笑道當今隆恩「古時從來未有的」句下小雙:「於閨閣中作此語,直與《擊壤》同聲!」——《楔子》寫空空道人覺得此書寫「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

  4脂硯於甲戌本首回批日:「事則實事」。——《楔子》寫空空道人之言日:「亦不過實錄其事。」

二者的思想觀點言行何其相似乃爾!如若脂硯齋和空空道人並無關係,那將如何解釋這些相同的情況呢?

(三)此處且把脂硯齋擱下,先看空空道人:他將《石頭記》「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白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按,庚辰本此處多一「錄」字,顯誤),改《石頭記》為《情僧錄》……」。俞平伯先生曾指出「道士又變為和尚」,「非常奇怪」(《紅樓夢研究》53頁)。筆者在整理修改此文過程中,和一位不識面的讀者、蘇州燈泡廠賈穗同志討論這問題時,他也指出僧道「向來是差不多的,而且往往給扭在一起的」,「但畢竟是兩回事」;「僧道之間自己都是偏視一方的,為了爭人間煙火,往往會吵得面紅耳赤。如果一個人信崇道術,自號空空道人,要改什麼名字不可以?非去弄個『情僧』?」——這個奇怪的易名究應如何解釋?是否具有「遊戲」性質?

  (四)情僧之名,除《楔子》外,尚一見於脂批:甲戌本首回十一頁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哭起來」句旁朱批:「奇怪l所謂情僧也。」如果此批無誤,這就更奇怪了:這「情僧」該即是《楔子》所敘空空道人的易名吧?空空道人不過只是將《石頭記》抄錄回來的人,怎麼又會被扯到小說故事中變成癩頭和尚來點悟甄士隱呢?

  (五)就在甲戌本同回同頁,「只見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顛顛,揮霍談笑而至」,在加重點處有旬旁朱批雲(戚本作加重點句下小雙):

    此門[乃。戚無此字]是幻像。

聯繫上舉批語,則「情僧」也該是「幻像」吧?既然是有「幻像」,那自應有「真像」。「真像」何在?在戚本首回回前(《楔子》中)可以找到:「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句下小雙云:

    這是真像,非幻像也。

如果這互相呼應的兩條批語不是後人瞎加,那是不是說明《楔子》所寫攜頑石下凡的一僧一道(亦即甄士隱夢中所見的),即點化甄士隱施捨英蓮的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若否,如何解釋「真像」、「幻像」?

    (六)如若《楔子》中「丰神迥異」的一僧一道(「真像」)即首回文中要甄士隱施捨英蓮的癩頭和尚及跛足道人(「幻像」),而一僧一道中的癩頭和尚又是情僧,情僧又是空空道人的易名,那麼,《楔子》及甄士隱夢中的一僧一道也就是將《石頭記》抄錄回來的空空道人了(「幻像」)。這樣聯繫是否牽強呢?若謂此說生硬,未免想入非非,則上述情況如何解釋才是呢?

    (七)當初和癩頭和尚一同來問甄士隱要求捨英蓮的「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顛顛」;後來念《好了歌》度士隱出家的也是個跛足道人,也是「瘋狂(顛)落脫」的。如果作書人心目中這兩者並非一人,為何會把兩者形容寫得如此一樣?難道他的語言貧乏如此?

    (八)這個度甄士隱出家的跛足道人,實即十二回賈瑞臨死前送「風月寶鑒」的跛足道人。(戚本小雙云:「自甄士隱隨君一去,別來無恙否?」又,小雙批「從搭連中」云:「妙極!此搭連猶是士隱所掄背者乎?l」)「風月寶鑒」者,《風月寶鑒》也。這部書原是易名為情僧的空空道人從石兄那裡抄錄回來問世的;今寫跛足道人將「風月寶鑒,送給賈瑞「治病」,這該是一種寓意吧?若然,是不是可以進一步證明這跛足道人實即易名情僧的空空道人呢?可是,他怎麼又會被扯進故事情節中去呢?

    (九)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在書中最後一次出現是第二十五回持誦通靈寶玉除邪,持誦的警句是「沉酣一夢終須醒,冤業償清好散場」。其中的寓意是和送那不可正照的「風月寶鑒」是相通的,無非都是「警世」而已。這和上述脂硯批語特徵c所引「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大夢也」,以及特徵b所引「使天下人同來一警,或可期共入於恬然自得之鄉矣」等批,其觀點和用意也是相通的。為什麼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和脂硯齋如此類似或相

同呢?

    (十)為其它版本所漏去,僅保存於甲戌本首回(《楔子》)中的那四百六十多字中,二仙師有云:「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末句旁有朱批云:「四句乃一部之總綱。」)這和上回中的「沉酣一夢」云云,在觀點、語氣上也是一致的。如果聯繫第五回來看,則二十五回之癩僧跛道,是否也是《楔子》中「丰神迥異」的一僧一道的「幻像」?

    (十一)在上述甲戌本獨有的文字中,寫石頭「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蠢物」二字朱旁批云:

豈敢豈敢!

接著,在「……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句加重點處,又有朱旁批云:

        豈敢豈敢!

批語總是針對正文而發的。但這兩條批語無法對照正文來讀——讀不通。這「批不對文」的情況,我以為出於鈔胥的粗心,這兩處「豈敢豈敢」,衡之上下正文,無疑應是針對兩處石頭自稱「弟子」而發的。若此說不謬,那麼,這就等於說:是「一僧一道」見了書中寫「石頭」向他自稱「弟子」,而他連稱「豈敢豈敢!」——這也就等於說「一僧一道」竟然還參加了批書工作。這一說法,能成立否?如否,那麼,批書人連下兩句「豈敢豈敢」又是何意?

    (十二)從對寶玉「續《莊子》」的那幾條長篇批語來看,脂硯齋不但熟讀《莊子》,而且也是「宗莊」的。(上引二十二回499頁小雙批語中,脂硯把寶玉「多情」說成「多事」,他就自稱是「亦宗《莊》筆而來」。)可是,另一方面,如上述特徵c所示,他又是以佛學觀點在批書的;他從「去了茜雪」一算「亦是十二釵」,竟聯想翩翩,歸結於小說是「現千手眼,大遊戲法也」。(而甲戌本《楔子》中那位和尚茫茫大士對石頭說「如今我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句旁,亦有朱批云:「妙!佛法亦須償還,況世人之債乎!近之賴債者來看此旬。——所謂遊戲筆墨也。」加重點的這句是不是也屬於脂硯之批呢?)既「宗莊」又以佛法為大遊戲,這是不是說明脂硯是個「亦僧亦道」的人呢?

    (十三)「亦僧亦道」是否可理解為「一僧一道」的諧音?若可,則:1脂硯齋即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真像」);2他亦即癩頭和尚、跛足道人了(「幻像」);3而甲戌本首回第十一頁反面批語中的那位癩頭和尚即「情僧」,那麼,脂硯齋是否亦即情僧呢?4情僧既是空空道人的化名,那麼,空空道人也就是脂硯齋了。那麼,第二回中所列舉的脂硯齋——這個以佛、法為遊戲的人和空空道人有許多共同之處,第三回中的道人忽變為和尚,以及見書中寫石頭向僧道稱「弟子」而他批「豈敢豈敢」,這等等也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如果說以上說法未免穿鑿附會,那如何正確理解這一系列明明有蛛絲馬跡聯繫的批語和正文?

    (十四)庚辰本二十五回(584頁)朱眉批僧道除邪(甲戌本作同末總平)云:

        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甲戌本下多:「卻又不靈。遇癩和尚、跛道人一點方靈應矣。寫利慾之害如此。」——以下甲戌本缺)何得再言僧道蹤跡虛實。幻筆幻想寫幻人於幻又[文]也。壬午孟夏雨窗

如果第十三回中的提法大有索隱派之嫌,那麼,上述加重點的這句畸笏批語如何解釋?特別是四「幻」中的「幻人」何所指?

    以上一系列問題,我一方面覺得真如鏡花水月難以捉摸,另方面又覺得它們是「有跡可追」,「九曲八折」,「迷離煙灼,縱橫隱現」的。我斗膽提出來,不僅僅由於覺得它們本身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同時,還想借此提出我的另一看法:對於和正文有密切關連的脂批,需要把它們前後聯繫起來,和正文結合起來一併予以分析研究。這樣,會發現許多值得研究的問題,不單是脂硯是否即空空道人即情僧或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癩僧跛道的問題而已。不知讀者以為然否?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五日整理修改

       (附錄一)其中甲戌本特有的一條(二回二頁反面「……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庚辰本三十四條,分見於十六回(323、324、329、330頁兩條、335頁兩條、340頁兩條、341、342、346頁兩條)計十三條,十九回(411、413頁兩條、426頁兩條、428頁)計六條,二十四回(540、544頁)計兩條,二十六回(595頁)一條,四十五回(1054頁)一條,四十六回(1066頁)一條,四十八回(1110、1112、1127頁)計三條,四十九回(1141頁兩條、1145頁)計三條,五十一回(1188頁)一條,五十二回(1224、1239頁)計兩條。以上明署脂硯批語總數共三十四條。

        (附錄二)一望可知系脂硯筆而未署名的批語有:1二十二回(499頁)續批寶玉想起「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句下,後一段另行抄寫的小雙。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再筆」。查全部批語中僅二十六回(595頁)有署「脂硯齋再筆」的;則此「再筆」自應為脂硯之再筆;且又是解釋性的,有出世思想,符合脂硯批語特徵。2「再筆既屬脂硯,則前面(498—499頁)「源泉味甘……諸語錄來」這段長達五百餘字的批語,自屬脂硯的初筆。3則同頁略前於此的「山木自寇」句下小雙:「按原註:山木,漆樹也……」,這解釋性的、和「初筆」文意相聯的批語,亦為脂硯筆。4則501頁寶玉填(寄生草]「寫在偈後」句小雙,說「余前批雲不曾見續」云云,自亦是脂硯齋所書。5五十二回(1224頁)句下小雙從「姑姑娘娘之稱」談到語言「南北互用」明署「脂硯」,則在此之前三十九回(894頁)從「姑娘」之稱談到「亦南北相兼而用者」的小雙,在此之後的五十三回(1224頁)。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句下小雙「此皆南北互用之文,前注不謬。」亦均明為脂硯齋筆。以上共六條。

        (附錄三)署年「己卯」而不署名的批語,亦全部見於庚辰本眉批。其中署「己卯冬夜」的見於二十回(444、448、452、453、457頁)的計五條,二十一回(473、476、478頁)計三條,二十二回(489、504—506頁)計兩條,二十三回(518頁)一條,二十四回(548頁)一條,二十五回(577頁)一條,二十七回(614、622、623--624頁)計三條,二十八回(635、638、639--640頁)計三條,以上共十九條。署「己卯冬」的有二十三回(527、530頁)兩條,二十六回(590頁)一條,共三條。署「已卯冬辰」的有二十1一(450頁)一條。以上合計共二十三條。    

    在署年「己卯」的批語中,無一條是和畸笏(叟、老人)的名字相連的;而卻有一條(544頁)是署「己卯冬夜脂硯」的。

    最容易使人誤「已卯冬夜」之批亦出於畸笏的是二十七回(622頁)的下列朱眉:

        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卻[確]證。

        ……作者又不可得也。  己卯冬夜

        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  丁亥夏畸笏叟

在庚辰本中,一、二兩段是聯著寫的(但「己卯冬夜」四個字較小,明是抄書人「擠」進去的);如果聯讀,情理恐怕不合(脂硯不會不知紅玉是好人還是奸邪婢的),而且,很難讀得通。「作者」句上顯有闕文;不管這闕文如何校補,「不可得」三字和上文的語氣都是難以銜接的。故此處批語不會出於一人,而應當出於二手。即:第一段應為畸笏所書;第二段脂觀於「己卯冬夜」見畸笏之批而寫(意思當為:余欲一問作者,又不可得也);第三段是丁亥夏畸笏見脂硯的批語而加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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