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語言中的一個謎：「足的」
這個題目在我心中已經醞釀了十多年了。
《石頭記》或《紅樓夢》的各種版本，頗多字句的異同，這一現象本為紅學家所熟知。我在比較各本的異同時，發現《庚辰本》全稱（《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內有「庚辰秋月定本」等字樣。以下引文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按，凡是現存脂本的年代均指其底本的年代）中有一個特殊的詞彙，這就是「足的」。這個「足的」, 在一些脂抄本中也能見到，而在120回的程高本中幾乎已經毫無蹤影。在我讀過的其他古代白話小說中，迄今未發現有「足的」一詞。十多年來，我向許多師友請教，也都答以不知。近年來，紅學界掀起了一場關於脂本真偽問題的爭論，有些文章認為，包括庚辰本在內的所謂「脂鈔本」都是後出於程高120 回本的偽作。這些文章引發了我再次思考「足的」一詞的興趣。
（一）《庚辰本》中的「足的」與其他版本相應文字之異同《庚辰本》中一共出現7 次「足的」，現將其有關上下文列出，同時與其他八種版本的相關文字作一比較：
一、《庚辰本》第17至18回（按，原書兩回未分開）:
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生兒皆不中用，足的（按，此二字被人用墨筆點去）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頁376 )
其他各本的情況是（按，主要只比較與「足的」一詞相應的詞語，其他前後相同和大體相同部分用省略號表示）:
1．己卯本第17 至18 回：「……足（按，此字被人用硃筆點去，旁添「逼」字）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本，頁343 )
2．夢稿本（全稱《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本》）第18 回：「……，到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年影印本，頁207 )
3．蒙府本第18回：「……促的……」（書目文獻出版社影印本，頁693 。按，此書版權頁未標明出版年月，約影印於1986 年）
4．戚序本第18 回：「……促的……」（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 年影印本，頁615 )
5．舒序本第17 回：「……只的……」（中華書局1987 年版《古本小說叢刊》第一輯《紅樓夢》影印本，頁2117 )
6．甲辰本第171 回：「……到底……」（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頁532 )
7，列藏本第18回：「……須得他親自人了空門……」（中華書局1956 年影印本，頁641 )
8．程甲本第17回：「……到底……，) （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 年影印本，頁472 )
二、庚辰本第19回：
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的（按，書天在此二字之間用墨筆旁添一「鬧」蟲）吐了才好，他（按，此字被人用墨筆點去，旁添一「了」字）吃了到好．擱在這裡到白遭塌了……」（頁415 )
其他各本的情況是：
1．己卯本第19 回：「……足的（按，有人在此二字之間用硃筆旁添一「鬧」字）……」（頁383 )
2．夢稿本第19 回：「……鬧的……，) （頁226 )
3．蒙府本第19 回：「……足的……，（頁703 )
4．戚序本第19 回：「……足的……」（頁679 )
5．舒序本第19 回：「……足的（按，此二字被人用墨筆圈去）疼的吐了才好……」（頁2167 )
6．甲辰本第19 回：……足的……（頁581 )
7．列藏本第19 回：「…… 疼的吐了才好……」 （頁714 )
8．程甲本第19 回：「……鬧的……」（頁511 )
三、庚辰本第39 回：
只見東南上火光猶亮．賈母唬的口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又回說：「已經下去了，老大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按，此字被用墨筆圈去，旁改作「直等）的看著火光息了，方領眾人進來。（頁896 )
共他各本的情況是：
1.己卯本第39 回：「……足（按，此字被用硃筆點去，旁改為「直等」）的……」（頁616 )
2.夢稿本第39 回：「……足足的……」（頁461）
3.蒙府本第39 回：「……足等……（頁1504 )
4.戚序本第39 回：「……賈母看見真的火光熄了……」（頁1450 ）
5.舒序本第39 回：「……足的看看的火光熄了……」（頁2796 )
6.甲辰本第39 回：「……足的……」（頁1224 )
7.列藏本第39 回：「……足的（按，在此二字之間被用墨筆旁添一重複符號，成「足足的」) ……（頁1656 )
8.程甲本第39 回：「…足足的看火光熄了……」（頁1021）
四、庚辰本第39 回：
一時散了，背地裡寶玉足的（按，此二字被用墨筆點去，改作「到底」）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頁898 )
共他各本的情況是：
1 ．己卯本第39 回：「……足的（按，此二字被用硃筆點去，改作「到底」）……」（頁617 )
2 ．夢稿本第39 回：「……到底…… 」（頁462 )
3 ．蒙府本第39 回：「……到底……」（頁1507 )
4 ．戚序本第39 回：「……真的……」（頁1453 )
5 ，舒序本第39 回：「……足的」（頁2799 )
6 ．甲辰本第39 回：「……捉拉了……」（頁1226 )
7 ．列藏本第39 回：「……足的（按，此二字之間被用墨筆添一重複符號，成「足足的」) ……」（頁1661 )
8 ．程甲本第39 回：「……到底……）, （頁1023 )
五、庚辰本第45 回：
老大太、太太還說你（按，指李紈）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彀用，又有個小子，足的（按，此二字波用墨筆圈去）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頁1027 )
其他各本的情況是：
1 ．己卯本（缺）
2 ．夢稿本第45 回：「……足足的……」（頁521 )
3 ．蒙府本第45 回：「…… 足的……」（頁1713 )
4 ．戚序本第45 回：「……… 因有個小子，又添了十兩……」（頁1 649 )
5 ．舒序本（缺。按，此本現存僅40回）
6 ．甲辰本第45 回：「……足足的……」（頁1401 )
7 ．列藏本第45 回：「……定的……」（頁1872 )
8 ．程甲本第45 回：「……足足的……」（頁1165 )
六、庚辰本第59 回：
又要給寶玉吹湯，你說可笑死了人。我見他一進來，我就告訴那些規矩，他只不信，只要強做知道的（按，此「的」字被用墨筆點去），足的（按，此二字被用墨筆點去，改作「一定」）討個沒趣兒。（頁1393 )
其他各本的情況是：
1 ．己卯本第59 回：「……足的……」（頁747 )
2 ．夢稿本第59 回：「……到底（按，從「「你說可笑死了」至「到底」均被用墨筆刪去）討個沒趣兒」（頁699）
3 ．蒙府本第59 回：「又要給寶玉吹湯，討個沒趣兒．" （頁226 )
4 ．戚序本第59回：「……足的……」（頁2247 )
5 ．舒序本(缺)
6 ．甲辰本第59 回：「又要給寶玉吹湯，討個沒趣兒」（頁1914 )
7 ．列藏本第59 回：「……只要強作知道是的討了沒趣兒」（頁2557 )
8 ．程甲本第59 回：「又要給寶玉吹湯，討個沒趣」（頁1574 )
七、庚辰本第62 回：
（襲人）隨了寶玉來尋著香菱，他還站在那裡等呢。襲人笑道：「我說你大淘氣了，足的了（按，此三字被用墨筆點去，改作「一定「）淘出個故事來才罷。（頁1480 )
其他各本的情況是：
1 ．己卯本第62 回：「……足的…」（頁802 )
2 ．夢稿本第62 回：「……足的（按，此二字被用墨筆圈去，改作
「總要」）……」（頁737 )
3 ．蒙府本第62 回：「……總要……」（頁2401 )
4 ．戚序本第62 回：「……到底……」（頁2387 )
5 ．舒序本（缺）
6 ．甲辰本第62 回：「……總要……」（頁204 的
7 ．列藏本第62 回：「……到的……」（頁2719 )
8 ．程甲本第62 回：「……總要……」（頁1676 )
（二）幾點分析與推論根據上而列舉的各本異同情形，我想談以下幾點看法：
第一，除了程甲本以外，「足的」一詞在我們統計的八種抄本中都出現過。其中庚辰本出現7 次，己卯本6 次。己卯本缺l 次，是因為第45 回現已不存，所以有理由認為己卯本與庚辰本在使用「足的」一詞上是完全相同的。舒序本今存前40 回中，「足的」出現3 次，但第17 回中出現的「只的」，不論是誤抄或有意改動，可以推測其底本原來也是「足的」。換言之，我們也可以推斷舒序本的底本在使用「足的」一詞上與庚辰仁、己卯本是相同的。
進一步，我們還可以推測，其他抄本中的「促的」、「足等」、「捉」、「定的」、「是的」、「真的」等等，實際上也是由「足的」演化而來。再進一步，包括程甲本在內的「足足的」、「到底」、「總要」乃至「須得」等一切異文，可以說，它們所根據的底本，其實都作「足的」。只是由於「足的」一詞，為人所未曾見過，對它的確切意思不能掌握，因此抄寫者或整理者便根據其上下文猜測其意思而加以不同的改寫。但是，這些改動大部分還是留下了它們源自於「足的」的痕跡。
第二，那麼，事情會不會是相反，即庚辰本、己卯本等脂本，如有的文章所說，乃是晚於程本的抄本，其祖本倒是程本呢？回答只能是否定的。我們很難設想，一個人會把程本中散見於不同地方而且意思也不盡相同的「足足的」、「到底」、「鬧的」、「總要」等，偏偏都一律改成鮮為人知的「足的」。這顯然是不合情理的，也是不可能的。
合乎邏輯的推論只能是，無論抄本還是程甲本，它們的祖本在上述出現異文的地方，本來都是寫成「足的」的。由於程甲本已經把「足的」一詞全部作了改動，因此那種認為脂抄本的祖本是程本的意見，至少在這一點上是令人懷有疑問的。
第三，「足的」一詞，它的確切意思是什麼？是否還有別人使用過？它是不是某地區的特有的語彙？這些問題尚無答案可尋。從各抄本中使用「足的」一詞的上下文和對它的改動看，它的意思與「到底」、「還是」等比較接近。這從異文中使用「到底」一詞次數最多也可看出。
既然「足的」至今還是一個沒有完全解開的謎，是否就可以因此而得出結論，說這正好證明脂本是偽造，作偽者故意使用古奧生僻的字眼呢?前面已經說過，把程甲本的「足足的」、「到底」、「鬧的」、「總要」等故意改成「足的」，這是不合情理和邏輯的。我們應該做的工作，是努力解開這個謎，例如找出這一詞語的出處，解釋《紅樓夢》作者使用這一詞語的原因等，而不是把這個謎簡單地否定掉。
最後，我想趁此機會，對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紅樓夢》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提一點意見。這部新注本是以庚辰本為底本的，庚辰本中出現的7 次「足的」，該本保留了5 次。但是，第17 至18 回的「足的這位姑娘」，卻改為「到底這位姑娘」，校記中說明「從夢稿、甲辰本改」。第19 回的「足的吐了才好」，也根據旁添的「鬧」字，定為「足鬧的吐了才好」。我以為這兩處改動是沒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