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詳《紅樓夢》 ——改寫與遺稿(三)

四詳《紅樓夢》 ——改寫與遺稿(三)

四詳《紅樓夢》 ——改寫與遺稿(三)

紅樓文化

第二十一回回前總批引「有客題紅樓夢一律」,批者認為作詩者「深知擬書底裡」,當然詩中的「自相戕戮自張羅」是有所指。探春預言抄家,也說「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探春這一席話是一七五四本加抄家的時候添寫的,比較大膽。在這之前,百回《紅樓夢》中只用甄家抄家來影射曹家。但是如果曹抄家是有曹家自己人從中陷害,書中絕對不會敢影射這件事,因為反映在雍正帝身上,顯得他聽信小人。書名「紅樓夢」時期,題詩所說的自相殘殺,也只能改頭換面改為賈環爭奪世職。

    書中深貶東府,但是百回《紅樓夢》中寧府獲罪慘重,對榮府除了帶累,當然並沒有加害。自一七五四本起,改榮府罪重,第七十五回一七五六年定稿謄清時新添了一條批注,解釋回內大體原封不動的百回「紅樓夢」原文,寧府家宴,祠堂鬼魂夜歎:「未寫榮府慶中秋,卻先寫寧府開夜宴。未寫榮府數盡,先寫寧府異道(兆)。蓋寧乃家宅,凡有關於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此,豈無得而警乎?幾(凡)人先人雖遠,然氣遠(息)相關,必有之利(理)也。非寧府之祖獨有感應也。」從末句看來,顯然榮府抄沒的時候寧府也倒了。改抄家後榮國公世職勢必革去,賈環無爵可爭,也仍舊沒改由東府來自相殘殺。

    兩府齊倒,惜春為尼更理由充足了。她這不像妙玉宦家小姐帶髮修行,自然被優遇。再碰上書中典型的老尼,被奴役外還要「緇衣乞食」——第二十二回惜春制燈謎批語——拋頭露面。有人打聽出她的來歷,對她發生好奇心,買通老尼,那就需要賈芸倪二探庵打救了。

    值得注意的是探庵與獄神廟慰寶玉兩回的背景都不在賈家。顯然作者還沒有解決榮府充公後的住的問題。其實安排一個地方讓他們住還不容易?難在放棄冷落的大觀園的景象,那是作者與脂硯從小縈思結想的失樂園,在心深處要它荒蕪下來殉葬的。這淒涼的背景大概像主題歌一樣時作時輟,貫串百回《紅樓夢》的最後十來回。

    明義《題〈紅樓夢〉》詩二十首,這是最後一首: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首句有點語病,「未幾春」屬於下一句,是說沒過幾年苦日子已經骨瘦如柴了。末二句指襲人比不上綠珠,寶玉應在石崇前感到慚愧。可知百回《紅樓夢》裡也是襲人嫁蔣玉菡。

    第二十八回回前總批有:

    茜香羅紅麝串寫於一回,蓋琪官雖系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庚本這些回前附頁總批,格式典型化的都是一七五四本保留的百回《紅樓夢》舊批。「得同終始」也就是有始有終。批中所說的「後回」,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回目也是「花襲人有始有終」。畸笏不會沒看見過百回《紅樓夢》裡「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但是畸笏一七六七年批說他只在有一次謄清的時候看過這一回,隨即一共五六回被借閱者遺失。現在我們知道內中有兩回是新寫的:小紅茜雪獄神廟回與賈芸探庵。時間在作者生前最後兩年內,可能是一七六二年初夏。

    作者自承「增刪五次」,但是批者都諱言改寫——除了刪天香樓一節情形特殊。——例如脂硯關於香菱入園的那條長批,分析得那麼精密透徹,而純是理論,與事實不符——專為香菱入園而設的薛蟠「情誤」事件與賴尚榮這人物都是早本原有的,不過在改寫中另起作用。

    因為絕口不提改寫,批者徑將定稿的一回視為此回惟一的本子。所以畸笏只在一七六○初頁看過一次的「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是新改寫的,百回《紅樓夢》中的這一回根本不算。

    襲人與蔣玉菡供奉寶玉寶釵夫婦,應在榮府「子孫流散」後,才接到家中奉養。所以改寫「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因為此回也是背景不在榮府。此外同時遺失的兩三回,想必也是百回「紅樓夢」中原有的,經過改寫。其餘的寫巨變後的若干回,情節或情調太與榮府的背景分不開,因此沒動。所以這五六稿不會連貫。就連新寫的獄神廟回與探庵回大概也不連貫,因為抄沒後惜春出家,此後總還要經過一段時間,賈芸才去「仗義探庵」。「五六稿」被借閱者遺失後,如果原稿還在,也沒再補抄,除了心緒關係,可能因為仍舊舉棋不定,背景問題還沒解決。

    第二十一回寶玉不理襲人等,「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庚、戚本批注:

    此意卻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第)三大病也。〔按:上兩條批有寶玉第一第二大病。〕寶玉看(「有」誤)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能「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

    靖本第六十七回回前總批如下:

    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雖眷念,卻破迷關。是何必削髮?青埂峰證了情緣,仍不出士隱夢。而前引即秋三中姐。(「中秋三姐」?——續書人似乎看過這條批,因此寫寶玉重遊太虛幻境的時候是尤三姐前引。)

    靖本第七十九回批《芙蓉誄》有一條眉批:「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證前緣」也就是「證了情緣」。百回《紅樓夢》末回回目中有「懸崖撒手」與「證前緣」。

    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中邪,癩頭和尚與跛足道士來禳解,各本都批:「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因此鳳姐臨終應有茫茫大士來接引,但是寶玉出家,顯然並不是渺渺真人來度化他,而是正式到佛寺削髮為僧,總做了些時和尚才有一天跟著個跛足道士飄然而去,到青埂峰下證了情緣。這樣寶玉比較主動。

    寶玉那塊玉本是青埂峰下那大石縮小的。第十八回省親,正從元妃眼中描寫大觀園元宵夜景,插入石頭的一段獨白,用作者的口吻。石頭掛在寶玉頸項上觀察記錄一切,像現代遊客的袖珍照相機,使人想起依修吳德的名著《我是個照相機》——拍成金像獎歌舞片「Cabaret」。

    八十回後那塊玉似乎不止一次遺失,是石頭記載的故事快完了,所以石頭躍躍欲試地想回去。因此丟了玉並不使寶玉瘋傻,像續書裡一樣,而是他在人間的生命就要完了。所以一再失玉有一種神秘的恐怖。賈家出事後,鳳姐「掃雪拾玉」,顯然是丟了玉又給找了回來。省親元妃點戲,有一出「仙緣」,注:「《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甄家抄了家,甄寶玉流為乞丐,出家得了道,把寶玉再次丟了的玉送了回來,點醒了他。寶玉不久就削髮為僧,人與玉一同走了。終於由渺渺真人帶他到青埂峰下,也讓石頭「歸位」。

    第十八回介紹妙玉一段,庚本有畸笏極長的批注,計算十二釵已出現的人數,「又有又副刪(「冊」誤)三斷(段?)詞,乃情(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又推測副冊、又副冊還有些什麼人。上有眉批:「樹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這條批第一個字有人指為「前」誤,俞平伯、周汝昌都接受這讀法。但是宋淇遍查草字,二字字形僅有一部分相似,極為勉強,所以認為「樹」字應作「數」字,是音誤,不是形誤。我也覺得對。

    「末回警幻情榜」來自早本,情榜上「又副」作「再副」。「再副」改「又副」的時候,不預備情榜上再有「三四副」了。第五回警幻明言正冊外只有「下邊二廚」——「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餘者庸愚之輩,則無冊可錄矣。」「三副冊、四副冊」已經改去,但是顯然沒有連帶改最後一回。

    這《紅樓夢》的第一百回是從更早的早本裡保留下來的。「末回警幻情榜」與「末回『撒手』」並不衝突——「懸崖撒手」一回內有情榜。回目內有「懸崖撒手」,也許沒有「情榜」。

    第二十五回通靈玉除邪一段,庚本眉批:「歎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

    一七六二年,作者在世最後一年的季春,畸笏已經看過百回《紅樓夢》末了的「懸崖撒手回」,發現他從前擬的十二釵副冊、又副冊人名錯誤,但是五年後又慨歎他看不到「懸崖撒手」一回了。當然這是因為此回改寫過,他沒看過的是此回定稿。這改寫的「撒手」回也遺失了。也許不在那「五六稿」內,否則他似乎不會沒看到。

     寶玉出家,是從蔣玉菡襲人家裡走的。改寫過了「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理應帶改「懸崖撒手」回,照應前文。此外就我們所知,末回情榜早就該刪十二釵三副冊、四副冊了。榜上女子歸入十二釵分等次,男子除了寶玉,不會沒有柳湘蓮秦鍾蔣玉菡,大概還有賈薔,因為畫薔的齡官一定在榜上。一七六○初葉改寫,可能添上賈芸。不過十二釵都是薄命司,賈芸紅玉多半是結局美滿的,那就榜上無名了。

    此回寶玉去過青埂峰下後,該到警幻案下註銷檔案,再回西方赤瑕宮去做他的神瑛侍者。此後還要接寫寶釵的事,因為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說什麼粉正濃,脂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甲戌本夾批:「寶釵湘雲一干人」。寫到她們老了,只能是在此處,除非寶玉做了十廿年或更久的和尚,考驗他的誠意。寶釵作《十獨吟》,可能是被遺棄後,也可能是以前流散鄉居的時候。那時候有寶玉,這時候也還有襲人做伴。因此最大的可能性還是自第八十一回起的「散場」局面中,寶玉出園,探春遠嫁,黛玉死了。寶釵雖然早已搬出園去,各門各戶另住,也不會常與寶玉見面。這時候寫《十獨吟》,是「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見第四十二回總批)。

    末回除了寶釵湘雲,還寫到李紈賈蘭與族人賈菌。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甲戌本夾批:「賈蘭賈菌一干人」。太虛幻境關於李紈的曲文如下: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簪纓;光閃閃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

    李紈沒受到「老來貧」的苦處,但是兒子一發達她就死了。寶玉二十幾歲出家——十五歲(比今本大兩歲)的時候「塵緣已滿大半了」。——見全抄本第二十五回——賈蘭比他小幾歲,如果已經有了功名,不會不資助他,因此是在他出家後才發跡。所以也是在末回敘述賈蘭接連高中,彷彿是武舉,立了軍功,掛了帥印,封了爵,像祖先一樣。但是李紈沒享兩天福就死了。

    第一回賈雨村《對月寓懷》一詩,甲戌本眉批中有「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當然不一定兩次都是雨村作詩。

    第二回雨村很欣賞一個破廟裡的一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心裡想:「其中想必有個翻過觔斗來的」,進去看見一個老和尚,「那老僧既聾且昏,(甲戌本夾批:『是翻過來的。』)齒落舌鈍,(又批:『是翻過來的。』)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又有眉批:「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

    同回冷子興談榮府,講到寶玉的怪論與奇特的行徑,雨村代寶玉辯護,認為有一種兼秉靈秀之氣與邪氣而生的人物,一方面聰俊過人,而乖僻邪謬不近人情。這就是雨村「能識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證」是「青埂峰證了情緣」,在「末回『撒手』」內。顯然全書結在雨村身上。末了的中秋詩也是他寫的。

    雨村丟官治罪,充軍期滿後,「眼前無路想回頭」,到荒山修行,看見青埂峰下一塊大石上刻著情榜,但是他並不欣賞榜上那些「情不情」、「情情」的考語。這就是他「卻不識得既證之後」。當然大石上也刻著全部《石頭記》,否則他光看各人的考語,不知道因由,也無從瞭解起。

    這樣看來,寶玉跟著渺渺真人來到青埂峰的時候,石頭一「歸位」就已經刻著《石頭記》全書,包括情榜,否則如果本來沒有,不會二三十年後石上又現出許多文字來。因此寶玉「證了情緣」就是看這部書,明白了還淚的故事,大徹大悟後,也不想「天上人間再相見」了,所以絳珠仙子並沒出現。

    除了這「五六稿」——如果「撒手」回不在內,就是六七稿——還有一回也遺失了。第二十六回馮紫英一段,庚本有兩條一七六七年的眉批:「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第三十一回回末湘雲把她拾來的寶玉的金麒麟給他看,各本都有回後批:「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下一回開始:

    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喫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害臊了?」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

    此段寶玉告訴湘雲他珍視這麒麟,當然她知道他是愛屋及烏,因為像她那只麒麟。他不會不知道她定了親的消息,但是仍舊向她示愛,是他一貫的沒有佔有慾的愛悅。襲人提起的十年前的夜話,似乎是湘雲小時候說要跟襲人同嫁一個丈夫,好永遠不分開。——十年前當然是早本的時間表。按照今本,寶玉這一年才十三歲,黛玉比他小一歲,湘雲又比黛玉小,十年前至多是一兩歲的嬰兒。

    第二十一回湘雲初次出現:「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句下批注:

    前文黛玉未來時,湘雲寶玉則隨賈母。今湘雲已去,黛玉既來,年歲漸成,寶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雲自應同黛玉一處也。

    顯然早本寫賈家不是從黛玉來京寫起的,還有「前文」,寫湘雲寶玉小時候跟賈母住一間房,也像後來寶黛一樣。第十九回襲人自述:「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可見湘雲一住幾年,死了母親才回去了一趟,像第十二回黛玉回揚州一樣。想必她家在江南,但是父母雙亡後跟叔嬸住,「小史侯家」在京中,所以到賈家來也不能長住了。她的地位為黛玉取代,所以總有點含酸。早本大概湘雲文字的比重較多,與襲人西邊暖閣夜談等事都是實寫的。射圃是否在大觀園,不得而知。第二十六回賈蘭演習騎射,是在山坡上射鹿。寧府請客練習弓箭,是在天香樓下箭道上。大觀園內如果有個射圃,男賓入園不便,連各處的丫頭都要迴避。當然,這是「後數十回」了——第十九回批注中有「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處」,指榮府敗落後寶玉的苦況。射圃回也在「後數十回」,當時園中人早已散了,難得有客來訪,一時興起,沒有理由不到荒園中習射。

    第五十二回寶玉到王子騰家去,有許多隨從與排場,庚本批注:「總為後文伏線。」「後數十回」當有榮府衰落後寶玉出門應酬的慘狀,作為對比。也可能就是應邀演習弓箭,不在王子騰或小史侯家——護官符上的王史薛三家與賈家「一損皆損,一榮俱榮」——而是在依然富貴的親戚故舊家中,對照才更強烈。湘雲的未婚夫是誰,始終沒有透露,也許就是衛若蘭。不然就是湘雲家裡窮了之後對方悔婚,另許了衛家。這時候還沒過門。若蘭比箭熱了脫下外衣,露出佩戴的金麒麟,寶玉見是他賣掉的那隻,輾轉落到衛家,覺得真是各人的緣分,十分惆悵。——當然,也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太虛幻境關於湘雲的畫冊與曲詞都預言早寡,與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衝突,一直是一個疑案。

    第十二回跛足道人向賈瑞介紹他那只鏡子:「這物出在太虛玄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庚本眉批:

    與紅樓夢呼應幻

    「紅樓夢」指「紅樓夢迴」,即第五回,因為回目有「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甲戌本),「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庚本)。這條眉批小字旁注「幻」,是指示下一個抄本的抄手,「玄境」應改「幻境」。這一回是關於賈瑞的,《風月寶鑒》內點題的故事,來自作者舊著《風月寶鑒》。搬到這部書裡來的時候,此處有沒有改寫,把太虛幻境——原名「太虛玄境」——寫了進去?倘是這樣,第一回、第五回連批語在內提起太虛幻境好多次——有時候光稱「幻境」——怎麼從來沒有一個本子有個漏網之魚的「玄境」?看來賈瑞的故事裡的「太虛玄境」是從《風月寶鑒》裡原封不動搬來的。

     移植到此書內的《風月寶鑒》,此外只有二尤的故事裡間接提起過太虛幻境一次。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夢見尤三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勸她「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沒有用太虛幻境名稱,否則一定也是「太虛玄境」。

     自從《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書中才有太虛幻境,一採用了就改「玄」為「幻」,所以第一、第五回內都是清一色的「幻境」。

     還有個理由令人懷疑太虛幻境或玄境是此書一直就有的。太虛幻境的預言與第二十二回的燈謎與第六十三回的「占花名」酒令有點犯重,尤其是關於賈家四春與襲人的預言。第六十三回來自極早的早本,回內元妃還是個王妃。是否因為太虛幻境是後加的,隔得年數多了,所以有重複的地方?第二十二回如果也是極早的早本,那麼太虛幻境就是跟著《風月寶鑒》一起搬來的,與最初的《石頭記》中這兩回相隔太久,以至於有些地方重複。

    庚本第二十二回未完,到惜春的燈謎為止,上有眉批:「此後破失,俟再補。」似乎是編纂者發現此回的一回本末頁殘破,預備從別的本子上補抄來,但是結果沒找到,只在背面加訂一頁,補抄了兩條批。第一段是作者生前的備忘錄:

     暫記寶釵制謎云:

    朝罷誰攜兩袖煙……〔七律。詩下略。〕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靖本多一「補」字,作「未補成」,署名缺「叟」字。〕

    到了現存的庚本,當然已經由同一個抄手一路抄下來了,因此筆跡相同。

    回內賈政請賈母賞燈。

    地下婆娘丫頭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覆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

    「水滸」「金瓶」裡似乎都有「婆娘」這名詞,是對婦人輕褻的稱謂,帶罵人的口吻。此處應作「婆子」,指較年老的僕婦,因為有男主人在座,年輕的家人媳婦不便上前。書中「嬤嬤」大都是保姆。至於職位低的「老媽媽們」,那是下江人的普通話,「婆子」是北方話。接連四次稱「婆娘」,可見不是筆誤。戚本也是一樣。

    戚本此回是完整的,有寶釵制謎,那首七律,沒說出謎底。賈政猜謎,先看了元春的:

    賈政道:「這是爆竹嗄(庚本作『嚇』)?」

    後來看到惜春的詩謎: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庚本自此二句起缺)

    「嗄」讀音介於「價」與「嬌」之間,是道地蘇白,《海上花列傳》等吳語小說裡都通用。早期白話將「呀」寫作「嚇」,如曲文中的「相公嚇」「夫人嚇」。「嗄」改「嚇」是此書改去吳語的一例。此處第二個「嗄」字再加上「婆娘」充分顯示戚本此回可靠,是最早的早本,有時候夾著吳語,白話常欠通順,戚本獨有的回末一節文言更多。

     回內寶釵生日演戲,有一個小旦。

    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也知道,便一笑。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

    ——庚、戚本同 

    看來早本湘雲比黛玉大,在第二十、第三十二回就已經改為「林姐姐」了,此處是個漏網之魚。寶釵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次日賈政請賈母賞燈,在上房「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可以沒有賈赦賈璉,似乎不能沒有邢夫人。如果因為不是正式過節,只揀賈母喜歡的人,連賈環也在座。

    早本賈家家譜較簡,《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才有寧府。原先連賈赦都沒有,只有賈政這一房——賈璉可能是個堂侄,因為娶了王夫人的內侄女,所以夫婦倆都替賈政管家。——因此賈政不過官居員外郎,倒住著「上房」,「正緊正內室」,榮國公賈赦倒住著小巧的別院,沿街另一個大門出入。早先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裡彷彿就說過他們住得奇怪。

    第二十二回籌備寶釵生日,「賈母……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送禮吃酒看戲都沒提邢夫人。賈母叫黛玉點戲,「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也許可能包括邢夫人在內,但是似應作「讓薛姨媽邢夫人等」,不能越過她的大舅母,只把二舅母姊妹並提。——全抄本此回據程乙本抄配,此處作「讓王夫人等」,大概是因為賈母的一段對白:

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笑,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他們不成?他們在這裡白聽白吃,已經便宜,還讓他們點呢!」說著,大家都笑了。

   賈母口中的「你們」「他們」將釵黛鳳姐等與她們的上一代對立,連薛姨媽都包括在內,是賈母的風趣。程本認為對親戚不能這麼不客氣,因此刪去「薛姨媽」。

    寶釵生日邢夫人似有若無,但是賈母拿出二十兩銀子來給寶釵做生日的時候,與鳳姐有一段對白,末了賈母說:

    「……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梆梆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倒說我強嘴。」

    此處一提鳳姐的婆婆邢夫人,是有了賈赦之後改寫過,不像下半回賞燈猜謎是純早本。

    自甲辰本到程本,此回都缺惜春謎,又把寶釵制謎移作黛玉的,打「香」或「更香」,另添寶玉寶釵二謎。俞平伯說:「甲辰本敘事略同程甲本而甚簡單,自『更香』一謎直至回末,作:

    賈政道:「這個莫非是香?」寶玉代言道:「是。」賈政又看道: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憂亦憂,像喜亦喜。打一物。賈政道:「好,好!大約是鏡子。」寶玉笑回道:「是。」賈政道:「是誰做的?」賈母道:「這個大約是寶玉做的。」賈政就不言語,往下再看道是: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打一物。賈政看到此謎,明知是竹夫人,今值元宵,語句不吉,便佯作不知,不往下看了。於是夜闌,杯盤狼藉,席散各寢。後事下回分解。

    這是從脂庚到程甲的連鎖,所補當比較早。今『紅樓夢稿』這回既據程乙本抄配,自在甲辰本之後……」(見《談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中華文史論叢第五輯,第四四一至四四二頁)

     俞平伯沒提起戚本此回與甲辰、程本這系統的關係。從表面上看來,是甲辰本續成庚本未完的這一回,程甲本又參看戚本添補加長,加上戚本這兩段:賈政回房傷感失眠;賈政去後寶玉寶釵鳳姐一場生動的小戲——但是改寶釵為黛玉。程甲本沒發覺此處鳳姐的對白與甲辰本所加的寶玉謎語衝突:「剛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分明寶玉並沒有制燈謎。

     此外甲辰本「時值元宵」句日期錯誤,程甲本改了。

     其實甲辰本也是根據戚本增刪改寫的,與庚本無干。刪惜春謎,大概因為與第五回犯重,而又排列得較死板,四春順序下來。刪去賈政失眠一段,想必因為太娘娘腔多愁善感。刪去回末那場精彩的小戲,正是因為鳳姐的對白與甲辰本新添的寶玉製謎衝突。程甲本又把後兩段都恢復了。

    甲辰本並沒說竹夫人謎是誰的,因為這流行的民間謎語太粗俗了,一說穿是寶釵的,就使人覺得不像,寶釵怎麼會寫得出「恩愛夫妻不到冬」這種話?甲辰本這一段相當技巧,程本卻給添上「寶釵的」。

     但是甲辰本寶黛釵三人制謎下有批注:「此黛玉一生愁緒之意」,「此寶玉之鏡花水月」,「此寶釵金玉成空」。大概也就是改寫此回的人自批,免得讀者不懂。批語與正文中明點又不同些,因為不過是批者的意見,讀者可以恍恍惚惚將信將疑。

    改這一回的,如果不是作後四十回的續書人,至少有續書的計劃,而且也是寫寶玉娶寶釵後出家。他不是夢覺主人,因為此本的「夢覺主人序」是這樣結束的:

    書之傳述未終,余帙杳不可得;既雲夢者,宜乎留其有餘不盡,猶人之夢方覺,兀坐追思,置懷抱於永永也。

    不是蓄意續書者的話。

    這篇序開始說:

    辭傳閨秀而涉於幻者,故是書以夢名也。夫夢曰紅樓,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作是書者藉以命名,為之「紅樓夢」焉。

    顯然書名「紅樓夢」,通篇沒提「石頭記」。而且此本目錄前、每回前後、每頁中縫都標明「紅樓夢」三字(見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第一○二五頁)。迄今誤作「甲辰本《石頭記》」,大概是因為當時(一七八四年)《石頭記》膾炙人口,《紅樓夢》沒人知道,書商見是同一部書,另加題頁,採用「石頭記」書名。

     當然,續書人也用「紅樓夢」這名字。這一個巧合,與甲辰本改第二十二回的人與序之間的矛盾,有一個可能的解釋:此本是續書人的前八十回,後四十回還沒寫完,或是起初不被接受,但是此書的八十回本是有市價的,十分昂貴,所以已經傳抄了出去,成為一個獨立的單位,輾轉落到夢覺主人手中。

    戚本賈政猜惜春制謎後,自忖四姊妹制謎都是不祥之兆,個別分析,這一段太露骨,破壞了預言應有的神秘氣氛,文筆也乏弱。下接寶釵制謎。庚本在惜春的謎語後截斷,回後附記寶釵制謎,不管是作者自己還是批者寫給作者的備忘錄,都是摘錄刪文中保留的一個謎語,並非摘錄一回本背面破損的闕文,其理甚明。因此庚本此回與全抄本第二十四回同一情形,都是回末改寫抽換,而缺改稿。

    畸笏似乎不會沒看過原有的第二十二回,但是因為一貫的不提改寫,只說「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補」可能是指回尾破失,也可能是未完待續,完全無視於戚本此回的存在。

    第二十二回與第六十三回同是從最早的早本裡保留下來的,而太虛幻境的預言寫得比較晚,相隔的年數太久,因此一部分與這兩回的預言重複。太虛幻境在此書是後進,再加上賈瑞的故事中的線索,可知太虛幻境是跟著《風月寶鑒》一起搬過來的,原名「太虛玄境」,吸收入此書後改名太虛幻境。這是在十載五次增刪中。有了太虛幻境,才有金陵十二釵簿籍,有紅樓夢曲。因此「增刪五次」後,書名改為「金陵十二釵」,畸笏又主張用「紅樓夢」為總名。

    金陵十二釵都屬於薄命司,因此預言湘雲早寡。本來她是與衛若蘭白頭偕老的。「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從早本保留下來的回目。這大概就是「白首雙星」的謎底。

    一七六七年畸笏惋惜「後數十回」內的衛若蘭射圃文字遺失了,顯然「後數十回」其他的部分尚在。次年一七六八,乾隆三十三年,永忠作《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詩三首。墨香名額爾赫宜,是曹雪芹的朋友敦誠敦敏兄弟的叔父,但是比敦誠還小十歲(見趙岡著《〈紅樓夢〉新探》第一三四頁)。他沒有「庚辰秋月定本」的八十回本《石頭記》,只有一七五四本前的百回《紅樓夢》,裡面想必缺衛若蘭射圃回,像「庚辰秋月定本」之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

    百回《紅樓夢》裡賈家沒有抄家,獲罪後榮府仍聚居原址,「散場」在獲罪前,寶玉遷出園去,探春遠嫁,黛玉死了。迎春之死大概也在這時候。太虛幻境預言迎春婚後「一載赴黃粱」,「歎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她是秋天出嫁的。合看第二十六與第七十九回批語,後文有瀟湘館「落葉蕭蕭,寒煙漠漠」,是黛玉死後「對境悼顰兒」。「落葉蕭蕭,」又是秋天了。

    自一七五四本添寫抄家,一七六○初葉寫獄神廟,關於「抄沒、獄神廟諸事」,代替原有的獲罪一回。八十回後獲罪前的幾回不受影響,不需要改。這幾回其實是百回《紅樓夢》的高潮。因為避諱抄家,寫榮府受的打擊較輕,而將重心移到時間的悲劇上,少年時代一過,都被逐出樂園。此後禍發,只毀了寧府,榮府的衰落不過加速與表面化。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已經在說「家道艱難」,建議遣散一部分婢女奴僕,出事後實行遣散,導致襲人之去。去後終於與蔣玉菡一同奉養寶玉寶釵夫婦,成為末一二十回的一條主線。

    直到一七六八年,作者逝世後五六年,自八十一回起的這幾回定稿還保存在百回《紅樓夢》裡,結果竟失傳了。

    在長期改寫中,早先流傳出去的抄本一直亦步亦趨,跟著抽換改稿。為了節省抄工,各本除了甲戌本都可以稱為百衲本,回為單位,或是兩回為單位,原是一大回;也有幾回連在一起的整大塊早本,早本中又有保留下來的更早的本子。連甲戌本也原封不動收編了一冊搭一回的一七五四本——頭五回。

     早本陸續抽換,一一變成今本,只有百回《紅樓夢》也許因為是較晚的本子中惟一完工的,有些書主捨不得拆成八十回本,所以遲至一七六○末葉還有。八十回後的幾回定稿,與改抄家後有問題的幾回,以及「花襲人有始有終」、「撒手」諸回的初稿,都保存在百回《紅樓夢》裡,而終於散失,不能不歸罪於畸笏等一兩個還在世的人。畸笏只在忙著收集散批為總批,大字抄作正文,抬高批者的地位,附驥流傳。

     因此遺稿分三批:

     1一七六○初葉寫的「五六稿」:茜雪紅玉——有別於巧姐的——獄神廟回——至遲也在一七六二下半年前——與賈芸探庵回;「花襲人有始有終」等改寫的三四回;為借閱者遺失。改寫的末回「懸崖撒手」大概不在內,那就一共遺失了六七回。

    2自八十一回起數回,定稿。

    3自八十幾至九十幾回,除獲罪一回為茜雪紅玉獄神廟回取代,寫榮府敗落後仍住府中,與「五六稿」不連貫。內有「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一回。

    第二、三兩項在百回《紅樓夢》裡,一七六八年尚在。

    永忠一七六八年寫的《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的詩收在他的《延芬室集》中,上有瑤華眉批:「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出詩集距作詩,中間又隔了一段時間。瑤華所說的紅樓夢恐怕已經是三十年後的刻本了——抄本出名的是《石頭記》。永忠明義所見的「紅樓夢」抄本「世鮮知者」。瑤華不會「聞之久矣」。

    八十回本《石頭記》出了名,而未完,很神秘,書中又暗示後文有抄家,當然引起種種傳說,以為是後部有問題,被刪去,或是作者家裡人不敢拿出來。瑤華甚至於都不敢看,怕裡面有礙語。作此批的時候永忠如果還在世,就可以告訴他百回《紅樓夢》裡賈家並沒有抄家。其實加抄家後內容也絕對無礙。

    來總結一下:

    一七五四本前,書名「紅樓夢」時期已有林紅玉,一個怡紅院的丫頭,難得有機會接近寶玉。第二十四回寶玉初見紅玉一節內,晴雯有母親,是晴雯與金釧兒的故事還沒分裂為二的早本,因此寶玉初見這一場是舊有的。此外明義《題紅樓夢》詩中詠小紅的一首寫寶玉替她梳頭,這一場今本改為第二十回麝月篦頭一段。

    一七六○本改寫紅玉與賈芸戀愛,脂硯在一七五九年冬批書,顯然感到意外。有個批者推測賈芸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可見原有的「後卅回」「後數十回」內沒有賈芸,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一個人物。

    紅玉調往鳳姐房中,也是個新發展。調去後只有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大點名與第六十七回鶯兒口中提到她。戚本第六十七回此處作豐兒,沒有紅玉。戚本此回異文既多又壞,但是異文中的吳語「小人」與第五十六回相同,所以戚本此回還是可靠的。顯然是一七六○本添寫紅玉去服侍鳳姐之後,才把此回的豐兒改為紅玉。但是「庚辰秋月定本」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因此是一七六○年後改的。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前,此回又改寫過一次,而且已經忘了上次興兒改在二門上當值,總至少隔了有一兩年。豐兒改紅玉該是一七六一年左右。

    第六十七回分甲(失傳)、乙(戚本)、丙(全抄本)、丁(武裕庵本,己卯本抄配)四種。甲銜接今本第六十八回,回內鳳姐發現偷娶尤二姐時,賈璉還沒到平安州去。

    參看此回與第六十三、六十五回各本歧異處,可知作者生前最後兩年在提高尤三姐的身份,改為放蕩而不輕浮。

    第五十六回有一點與第六十七回乙矛盾。此點經第六十七回丙改寫,而仍舊與第五十六回矛盾。第五十六回顯然與第六十七回乙、丙都相隔很久。第六十七回是二尤的故事。《風月寶鑒》收入此書之後才有二尤。收入之後,此回又還改寫過一次,由甲變為乙,因此第六十七回乙已經不很早了。丙更晚——一七六一年左右才改寫的。第五十六回在時間上與二者相距都遠,只能是最早的早本。

    第五十五回內鳳姐平兒談話中兩次將惜春算作賈政的女兒。戚本第二回介紹迎春的一句異文,「政老爹養為己女」,是解釋迎春為什麼住在賈政這邊。但是因為賈政領養迎春不大合理,所以另加解釋,是賈母「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刪去賈政領養迎春,只有全抄本漏刪。此後惜春改為賈珍之妹,但是勉強還可以歸入賈母孫女之列。顯然惜春本來是賈政幼女,否則賈政領養迎春這句變得毫無目的——還有個寧府的人更需要解釋。

    看來早本賈家家譜較簡,《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才有寧府,才將惜春改為賈珍之妹。第五十四、五十五回原是一大回,至一七五四本分作兩回,所以第五十四至五十六這三回同屬早本。一七五四本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刪去第五十六回賈母等入宮探病,這一回不夠長了,因此在回末加上甄夫人來京一節,橫跨回尾與下一回回首——裝訂最便的改寫法。甄家一段從早本別處移來,移植中改寫過,因此夢甄寶玉一節兼有早本與一七五四本的特徵:吳語「小人」、「長安都中」;「」、回末沒有「下回分解」之類的套語。

    下一回元妃托夢也刪去,所以庚本第五十六回末句下批注:「此下緊接 慧紫鵑試忙玉』」提醒作者移植另一回填空檔。

     第五十六回內探春提起到賴大家去的事,指第四十七回賴家慶祝賴尚榮得官。第五十六回來自早本,因此早本原有第四十七回薛蟠在賴家戲柳湘蓮。

    第四十八回脂硯有一條長批,說明香菱這人物不可不入園,以及賴尚榮與戲湘蓮都是為了香菱入園而設。但是第六十七回乙的異文透露薛蟠本來每年下江南經商。其實香菱隨時可以入園。添寫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園這一回,才把薛蟠改為向不出門,並利用原有的戲湘蓮事件,促使薛蟠南下一次,造成香菱入園的惟一的一個機會。脂硯那條長批不過是理論,並不根據這一個事例裡的事實,因為此書批者都絕口不提改寫——刪天香樓是例外。

    一七六○本又添了個墜兒替紅玉賈芸穿針引線,後文就利用墜兒偷蝦須鐲,代替另一個怡紅院小丫頭篆兒。篆兒改為疑犯,邢岫煙的丫頭。

    第二十四回回末紅玉夢賈芸,與下一回回首借噴壺途中遇賈芸,是在一七六○本後添寫的,脂硯一七五九年冬批書的時候還沒有這兩段,因此否認紅玉「為芸兒害相思」。全抄本第二十四回缺回末紅玉的夢,是一七六○本經過改寫抽換,而缺改稿。截斷處正在敘述她父母的職務,下句應是她哥哥在儀門外書房該班,以及昨日尋兄遇賈芸的事。改寫加夢的時候誤刪此句,忘了這是補敘她在書房門口叫「哥哥」的原因。

    紅玉第二十六回才看見賈芸拿著的手帕像她丟了的那塊,第二十四回倒已經夢見她遺失的手帕是他拾了去。這夢能前知,與第五十三回賈蓉已經知道第七十二回鴛鴦借當的事,同是改寫中誤將次序顛倒。

    一七六七年,畸笏指出脂硯在一七五九年冬不知道後文有「獄神廟回」——「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寫「抄沒、獄神廟諸事」,茜雪「獄神廟慰寶玉」,紅玉「有寶玉大得力處」。此回與「花襲人有始有終」等「五六稿」在作者生前被借閱者遺失了。

    第十九回批李嬤嬤的話:「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又用一『攆』,屈殺寶玉……」但是讀者怎麼知道茜雪是自動走的?書中隻字不提,未免太不清楚。茜雪只在第七、八兩回出現,兩回回末都有詩聯,屬詩聯期,約在一七五五年定稿。第八回內寫寶玉擲茶杯發脾氣後,岔開去寫秦鍾伴同入塾的事,下兩回是鬧學與鬧學餘波,接寫秦氏病、死、出喪、秦鐘的戀愛與死亡,元妃省親,直到第十九回才有機會提起茜雪已去。

    一七六二年春刪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下半年在第十、十一回補加秦氏病,擠出這兩回原有的內容:薛蟠戲秦鐘。賈璉有事出門也連帶的刪了。第十或第十一回一定原有茜雪求去,這兩回經過改寫,因為秦可卿的病,背景一直在東府,無法插入茜雪的事,只好也刪了。

    寫獄神廟回的時候,茜雪之去想必還沒刪,不然讀者不知道她怎麼走的,無法接寫她「慰寶玉」。因此寫獄神回在一七六○至六二上半年之間。

    第八回有早本回目「擲茶杯賈公子生嗔」,可見早本已有遷怒茜雪的事。但是如果發展下去也有「慰寶玉」,不會在獄神廟,因為抄家才把家屬暫時寄押在獄神廟中。巧姐在獄神廟重逢劉姥姥,大概也與買賣人口的官司有關。一七五四本添寫抄沒,到一七六○初葉才把茜雪紅玉寫在一回內,提前借用獄神廟作背景,從這兩個不念舊惡的丫頭身上寫出破家的辛酸。

    畸笏暗示獄神廟中寶玉紅玉的談話內容,聽上去紅玉還沒嫁給賈芸。顯然紅玉去鳳姐處後,直到此回方才重新出現。原來紅玉外調不過是遣她出園,正如脂硯批的「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也符合宋淇關於大觀園的理論。畸笏代紅玉辯護:「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情」,照當時的觀點看來,是把才德混淆了。

     紅玉是林之孝的女兒這一點,與她在怡紅諸鬟間的地位不合,與晴雯對林之孝家的態度也不合,顯然是後改的。第二十四回寶玉初見紅玉一節內,第二十六回紅玉佳蕙的談話中,晴雯都不是孤兒,二者都是早本,經一七六○本改寫,但這兩場的紅玉都與林之孝之女的身份不合。顯然直到第二十七回鳳姐紅玉的談話中方才觸機將紅玉改為林之孝的女兒,純粹為了對白的效果,並與獄神廟回的情節無關。

     畸笏一七六二年初夏的一條總批提起賈芸仗義探庵,因此探庵寫成的下限是一七六二年初夏。探庵營救的女尼不會是妙玉或芳官,情形都不合,淘汰下來惟一的可能是惜春。由於賈芸紅玉的關係,此回應在「五六稿」內,與獄神廟回同是一七六○初葉寫的。探庵、獄神廟回的背景都不在榮府。看來抄沒後的背景仍舊成問題,沒有能代替破敗的大觀園的。

    一七五四本保留下來的第二十八回舊總批提及後回襲人與蔣玉菡供奉寶玉寶釵夫婦,「得同終始」,可見百回「紅樓夢」中這後回回目也就是「花襲人有始有終」。畸笏不會沒看過這一回,但是作者去世後,畸笏聲稱「花襲人有始有終」這一回他只有一次謄清後看到,隨即「五六稿」都被借閱者遺失了。當是指一七六○初葉改寫的「花襲人有始有終」回,因為批者諱言改寫,從脂硯批香菱入園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來。

     襲人夫婦迎養寶玉寶釵,當在榮府「子孫流散」後,所以背景也不在榮府。「五六稿」內,其餘的大概也是改寫敗落後背景不在榮府的兩三回。

    根據有關的脂批,《紅樓夢》第一百回「懸崖撒手」寫寶玉出家是先削髮為僧,然後才經渺渺真人帶到青埂峰下「證了情緣」。同回稍後,賈雨村流放期滿入山修行,見青埂峰大石上刻著「情榜」,也並不欣賞。他在第二回大談秀氣所鍾的人物可能乖僻邪謬,似是寶玉的知己,但是「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情榜當然是與《石頭記》全書合看的,否則就不能怪他不瞭解。因此寶玉來的時候也已經都刻在石上了。「證了情緣」就是看《石頭記》。

    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已經看過了「末回情榜」,榜上有正副、再副、三四副十二釵人名。百回《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分類顯然與今本不同;第五回的十二釵冊子只分正副、又副冊——由六十人減為三十六人。一七六七年畸笏又慨歎看不到末回「撒手」了,當然是指改寫的末回。此回大概不在「五六稿」內,但是也丟了。

    此外畸笏只說還有衛若蘭在射圃的一篇「俠文」遺失了,在「後數十回」,似是榮府敗落後,寫寶玉那隻金麒麟落到衛若蘭手裡,因為若蘭與湘雲姻緣天定。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與太虛幻境關於湘雲早寡的預言衝突。第十二回賈瑞的故事裡有「太虛玄境」,庚本眉批內注應改「幻」。這來自《風月寶鑒》的故事,如果是搬入此書的時候將原名「太虛玄境」的太虛幻境寫了進去,怎麼別處從來沒有一個漏網之魚的「太虛玄境」?看來此段是原封不動搬過來的;《風月寶鑒》中原有「太虛玄境」,吸收入此書的時候方才改名太虛幻境。

     太虛幻境的預言與第二十二、第六十三回的預言有一部分疊床架屋。第六十三回來自元妃還是王妃的早本。第二十二回是否也是極早的早本,與後加的太虛幻境相隔太久,所以重複?

    庚本第二十二回未完,戚本此回已完,回內同將「婆子」誤作「婆娘」。戚本此回有兩個吳語「嗄」字,第一個「嗄」庚本已改為早期白話的「嚇」字,第二個「嗄」在戚本獨有的回末一節內。因此戚本這一回也可靠,來自半文半白、間有吳語、最早的早本。

     庚本此回回後的備忘錄記下寶釵制謎,是保留刪文的一部分,顯然刪去戚本回末一節預備另寫。畸笏向不提改寫,所以只說「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戚本此回根本不算。

    甲辰本此回由另人增刪戚本回末一節——程甲本根據甲辰本而參看戚本,又恢復了刪去的兩節——預言寶玉娶寶釵後出家。顯然計劃續書。此人不是夢覺主人——甲辰本「夢覺主人序」的結論是此書未完反而「有餘不盡」,回味無窮。

    夢覺主人是為《紅樓夢》作序,此本回首回末與每頁騎縫中又都有「紅樓夢」三字,因此甲辰本原名「紅樓夢」,書商改名「石頭記」。後四十回的作者也用「紅樓夢」書名,這是甲辰本改第二十二回的人與續書人之間的又一連鎖。

     第二十二回與第六十三回同屬極早的早本,與太虛幻境顯然相隔年數太久,以至有重複。《風月寶鑒》收入此書的時候,書中始有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都屬薄命司,因此湘雲改為早寡。「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保留下來的極早的回目。

    遺稿除了遺失的「五六稿」——不包括末回「撒手」就是六七回——還有八十回後賈家獲罪前數回,定稿,寫寶玉遷出大觀園,探春遠嫁黛玉死;獲罪後數回,背景在榮府,待改;以及「花襲人有始有終」、「撒手」諸回的初稿。以上都在一七六八年左右永忠所見的《紅樓夢》裡。只缺衛若蘭射圃回。但是這本子終於失傳了。

    流行的八十回本《石頭記》未完,不免引起種種猜測,以為後文寫抄家有礙語,不能面世。其實加抄家前後的兩條路線都安全,癥結在有一點上二者無法妥協,不然這部書也不會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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