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讖語藝術魅力探源

《紅樓夢》讖語藝術魅力探源

《紅樓夢》讖語藝術魅力探源

紅樓文化

「遙望長安花隔霧,百年誰覆爛柯棋。」[1](P127)自《紅樓夢》問世以來,小說文本中無與倫比的厚重感和神秘性引發了人們無數的爭論。而書中的讖語恰是這種神秘與厚重魅力的重要來源之一。蔡義江在他的《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中就特意標有「讖語式的表現方法」一節,稱:「《紅樓夢》詩詞在藝術表現手法上有一種其他小說中詩詞所少有的特殊現象,那就是作者喜歡用各種方法預先隱寫小說人物的未來命運。」[2](P11)其實,詩詞讖手法的運用只是紅樓讖的一個方面,作為《紅樓夢》藝術魅力的重要來源之一,讖語在全書中所起的作用是全方位的。

一、與前代的比較———紅樓讖的獨創性

讖始於遠古民族對語言神秘功能的崇拜,也是語言模糊功能的一種體現。《說文解字》云:「讖,驗也。有徵驗之書。河洛所出之書曰讖。」《廣雅·釋詁四》云:「讖,纖也。其義纖微而為效驗也。」總之,所謂讖,是對於未來帶有應驗性的預言和隱語,它們往往假托天命與神意的形式出現,具有迷信與玄幻色彩。隨著時代的發展,讖因干預朝政、蠱惑人心而漸漸受到統治者的冷落,也逐漸褪去了神學的外衣,一些富有創造性的作家開始將這種特殊的語言手段運用到文學創作中去,以取得獨特的藝術效果,這在我國古典敘事文學,尤其是明清的小說戲曲中不乏其例。

例如湯顯祖的《牡丹亭》第14出「寫真」,杜麗娘臨死前自畫小像,並題詩云:「他年得傍蟾宮客, 不在梅邊在柳邊。」運用了諧音的手法暗示杜麗娘將與柳夢梅結合的結局。《封神演義》第15回「崑崙山子牙下山」中,元始天尊送姜子牙八句鈐偈:「二十年來窘迫聯,耐心守分且安然。石番溪石上垂竿釣,自有高明訪子賢。輔佐聖君為相父,九三拜將握兵權。諸侯會合逢戊甲,九八封神又四年。」恰是姜子牙此後命運發展的縮影。

雖說《紅樓夢》之前,文學作品中讖的運用也是隨處可見,但畢竟未成氣候,還存在許多缺陷。擇要概括,首先一點,前代小說中讖語的形式比較單一。圄於篇幅,一般一部作品中出現的讖語形式不會超過三種,即使長篇如《三國演義》也只是用讖作一下點綴,其中最多的是語讖,如第6回孫堅不承認得了傳國玉璽,指天為誓:「若果得此寶私自藏匿,異日不得善終,死刀箭之下。」另外還有圖讖、謠諺等零星出現。再者,讖語的使用往往有程式化傾向。大多數作者喜用拆字法,《三國演義》第9回董卓入城,聽見歌謠:「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就是一例,暗示了董卓遭戮。另如唐傳奇《謝小娥傳》寫小娥父親與丈夫均被殺,夜晚夢見父魂和夫魂前來告知:「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禾中走,一日夫。」後擒獲殺人犯申蘭、申春,正是應驗拆字結果。這一寫法隨之成為公案小說的程式。第三點,讖的設置有時會出現混亂現象,與作者的預想發生偏差。如周思源先生曾批評《水滸傳》開頭「洪太尉誤走妖魔」一節,無論從思想意義還是情節動力上來說,都是游離於小說主題與情節主體之外的多餘之物[3](P46)。雖然他的說法未免苛刻些,但也反映出作品在整體構思上的某些不足。最後,讖的應用沿革古老傳統,往往會為文本塗上一層玄秘的色彩。但若讖的穿插與整體行文風格不夠協調,就會使神秘變成迷信,反而讓人覺得不可信。比如《畫圖緣》寫花天荷得到神人送的「山川圖」和「名園圖」便功成名就。《鼓掌絕塵·花集》寫婁祝挖到一石匣,匣底有兩行字:「歷土多年,一腳一箝,留於婁祝,獻上金鑾。」後主人公憑此被皇帝破格錄用。這樣的寫法總讓人覺得過於牽強附會,缺乏打動人的藝術效果,因而讖的運用也可以說是不成功的。

總的來說,《紅樓夢》之前,文學利用讖語還處於一個探索的過程中,直到《紅樓夢》出現,情況才得以最後改觀。較之前代作品,紅樓讖的獨到之處首先體現在讖語的形式大大增加了,這也是它魅力的重要來源之一。有人說整部小說便是一個大讖———從開篇構築絳珠仙草向神瑛侍者還淚的亞神話體系,到最後劫盡歸位[4]。這其中的是非我們暫且不論,單是前80回中預言人物命運、事件發生的各種讖語,就令人目不暇接。曹雪芹不僅繼承了傳統的讖語形式,自己還多有創新。粗略統計,《紅樓夢》中出現的比較重要的讖語形式和載體有:

圖讖:第5回,警幻仙子引寶玉瀏覽十二釵簿冊,每位女子的冊子除詩文外都配有一幅圖畫,這明顯是對唐代《推背圖》的模仿和改造。但是這些畫上繪製的或人物、或景致、或花鳥,用來暗示紅顏薄命的主題,更多了一份詩意與傷感。

詩讖:這裡的詩讖還包括小說中出現的大量詞、曲、賦等韻文。韻文語言信息含量大,其構築的意象滲透性廣,因此以韻文來進行象徵暗示更容易獲得藝術張力。比如大觀園詩社建立後眾女兒所賦之詩詞,各各暗含她們的命運,是歷來不爭之事實。

語讖:書中人物日常所說的話語也往往流露出日後安排。最明顯的是第7回周瑞家的送宮花,惜春笑言:「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裡呢?」

夢讖:主要有兩處,一是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其中又有許多小預言夾雜,再一處便是秦可卿死後托夢鳳姐,告之賈府日後面臨破敗的危險,須早作打算。

燈謎:最重要的為第22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書中各主要人物皆在此回中制燈謎,預示了家族和個人的命運。

酒令:書中眾女兒喝酒行令的描寫有多處,酒令如射覆、拇戰、掣簽等,第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借行酒令,以花為讖,再一次點明各人的結果。

戲文:17至18回,元妃省親點戲4出:《豪宴》、《乞巧》、《仙緣》、《離魂》。脂硯齋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4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庚辰雙行夾批)

形式的多樣化是紅樓讖魅力的一個重要來源但這還只是表面的特徵。《紅樓夢》除了在形式上對讖語作了拓展之外,更為主要的是對讖的功能作了延伸和發掘。這種開掘表現在讖語不再僅僅作為文本的點綴偶然出現在字裡行間,也不再僅僅是作為懸念和伏線存在,而是彌合於作者的整體構思之內,成為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二、與小說結構的契合———象徵網絡中的「路標」

關於《紅樓夢》在結構上的特色,批書人脂硯齋早有論述。所謂「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致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不復少」(甲戌眉批)。脂硯齋是以中國古代評點特有的術語對曹雪芹在小說結構上的成就加以概括,現代文學批評則借助西方敘事結構理論進行研究,認為某種意義上,《紅樓夢》的結構是以作者自導的神話構築起的一個巨大的象徵主義網絡———女媧煉石補天遺下頑石、絳珠仙草向神瑛侍者還淚的基本故事框架,太虛幻境的象徵性形式,加上現實描寫所展示的情節,這樣的三層結構緊緊膠合,將整部小說綰結,紛而不亂。

讖語在這個網絡中所扮演的角色自然不可忽視。一方面,讖語的內質便是具有象徵意義和模糊性。另一方面,曾專門有文章談到:相較前代作品中讖語的細節性,《紅樓夢》的讖語運用特色在於它的結構性[5](P101-106)。這兩種特性的兼備使讖能與整部小說的象徵網絡體系相嵌合。讖語很大程度上支撐起了全書的夢幻象征系統。它在文本結構中的作用可以用「路標」來作比喻:「在這兒投下一絲亮光,從那兒又留下一絲陰影」[6](P48),互相網結的情節中,人們可以從不同角度尋繹出許多長短不一、粗細不同的線索。同時,「路標」不僅是直線行走的,作者手揮目送,立體展示———「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第1回戚蓼生序)。所有前後相照、左右呼應的紅樓讖綰結起的內容最終自然融入到全書的有機整體中。

金陵十二釵的命運是整部小說關注的主題之一。開篇第5回作者就以圖讖的方式預示了這些女子大概之命運,為全書定下總綱。但伏線到此只不過露了個頭,接下來的行文中作者繼續以稔熟的手法操縱各種讖語展示主題。每位主要人物的命運除了密切吻合小說整體構思需求之外,自己亦有獨立的讖語體系進行關照。「路標」以第5回總綱為「基點」,依附於各自的描寫對像,脈絡清晰、層層鋪開、呼應主題。

以十二釵之一探春為例。第5回圖讖上畫的是放風箏,判詞寫的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這是人物命運的「基點」———「東風一夢遙」已暗示了探春拋家遠行的淒涼結局,以此為據,不難發現後文中作者建立的種種「路標」。

第22回猜燈謎的活動中,探春所制之謎「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再一次影射風箏,且「清明」、「東風」與前面判詞之內容相互照應,更明確地點出了此人將要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遊蕩漂泊,遠離故國。脂硯齋亦批:「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悲哉傷哉!」(庚辰雙行夾批)然而提示到此作者仍未罷休,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探春抽到「日邊紅杏倚雲栽」的花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眾人笑道:「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日邊」自然又是遠行的讖語,同時作者又在此進一步暗示探春將得貴婿。是否王妃我們不得而知,但得配貴婿恰恰與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不凡氣度相得益彰,令人不由想起前文鳳姐對她的感歎:「好個三姑娘……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55回)再至70回,又是與其相關的一個大關目。重建桃花社,探春填《柳絮詞·南柯子》上半闋:「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總脫不了游絲飄斷與分離的痛楚。寶玉隨即聯了下半闋:「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無意中貼合了這位大觀園中「女兒知己」對姊妹飄零的憐惜。隨後眾人放風箏,探春的風箏遭一番「奇遇」:「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其中深意明眼人不難看出。

隨著故事的推演,不時出現的「路標」使人物的遭際越來越清晰:曹雪芹用特定的意象———「風箏」、「紅杏」寓意探春,象徵一位熱烈強幹、充滿生命力的女子最終不能擺脫「拋閃家國」的悲劇結局。閱讀中,人們會越來越感到一切場景皆回歸於太虛幻境裡那個夢幻般的斷語。同時,人物雖自有空間,但並不是在一個隔絕的環境中生活,她(他)不斷與周圍的人發生關聯,因而與其相關的讖也不是孤立存在,其運用往往具有擊首應尾,左顧右盼的效果,正可稱其為網絡效應。

探春如此,書中人物各各如此:《葬花吟》、《桃花行》、《芙蓉女兒誄》關照了黛玉的結局,寶玉與蔣玉菡換汗巾預示了襲人的未來……關於一個人物的命運,作者往往先用概語定下「基點」。在情節展開、人物形象漸趨豐滿的過程中,關於她(他)的讖語總是適時地出現,或隱或顯,或正或閏,有詩詞、有謎題、有話語、有事件。不經意間,「路標」會一次次讓讀者心頭震顫,回顧前文,遙想後續,聯繫旁人,四面伸展,彷彿自己也羈於故事的網絡中不能掙脫,於是小說中的讖語不再單純作為「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而是在與結構的彌和中達到了更高的境界。正如唐富齡所言:「從賈府的盛衰到十二釵命運,從大的事件波瀾到細微末節的日常生活,都似乎有一種語碼式的感應線將其前後左右維繫成一個各自獨立存在的整體。這種語碼,有時是明的,有時是暗的———象徵性和隱喻性的。不論是明是暗,都不是為了伏線而強加給人物或事件以某些非分的筆墨和主觀臆造的懸念,而是完全按照人物或事件在特定情境和時空裡所必有的言行或性質來前後呼應、左右貫通的。」[7](P104-105)

三、與小說主題的契合———以夢幻的宿命深化悲劇主題

曹雪芹在第1回中即自題詩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為全書定下了深刻的感傷主義基調。王國維和魯迅亦在各自的論著中對《紅樓夢》無可挽回的悲劇氣氛做過精到的概述。目睹人世炎涼,宿命和不可逆轉的傾頹成了作者創作毫無爭議的主調之一。

讖與宿命向來密不可分,讖源於古人「天重象,見吉凶」之「像」的思維觀念,它是天的預言,而不可逆轉的天命恰是宿命論思想的重要內涵之一。另外,更多時候讖預示的是不好的結局,往往帶有悲劇的氣息。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巧妙運用讖的此類特點,完善了小說的主題,烘托出辛酸感人的氛圍。

紅樓讖與小說悲劇主題的契合大致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作為一部預言式的小說,《紅樓夢》諸多讖語皆暗示了大觀園人物和賈氏家族的滅亡慘劇,作者對每個主要人物的悲劇命運早已安排妥當。第5回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見到了昭示眾姊妹未來不幸的圖讖,又聆聽了更為全面的《紅樓夢》12支曲子,就此定下了全書悲劇的綱領。未來故事發展的走向、人物生活的態勢都逃不出作者創作伊始的構想。再如「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一回,賈母擬謎面「猴子身輕站樹梢」,謎底為荔枝,正諧音「離枝」,挑明了賈府將來「樹倒猢猻散」、土崩瓦解的悲慘境地。更為有趣的是賈政之謎「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影射的是硯台,「有言必應」也好,「驗(硯)」也好,都巧妙地說明賈母的話必將得到應驗,賈府的頹勢必不能免。而三春和寶釵的謎語也都作了爆竹、算盤、風箏等不詳之物,暗示各自悲慘命運,怪不得賈政要「愈覺煩悶,大有悲慼之狀」。

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方面,曹雪芹總是將大量讖語集中安排在歌舞太平的場面內出現:第5回觀判詞寓悲情,全書開篇不久,上下皆是安榮富貴氣象,秦氏房中一番描寫極盡奢華。繼之貴妃省親,賈家尊榮至極,元春點戲中卻出凶讖。第22回緊接17至18回省親之熱鬧,舉家歡慶的正月裡卻穿插了寶玉寫偈初悟佛理,元宵佳節眾人制的亦是不祥之謎。27回交芒種節餞花神,「繡帶飄搖,花枝招展,桃羞杏讓,燕妒鶯慚」的歡娛之際,黛玉則唱出了「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的悲音,脂硯齋在此回哀歎道:「《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庚辰回前批)63回寶玉生日,大觀園姊妹齊聚為其慶賀,熱鬧歡樂、肆意說笑,可是酒席間助興的花讖卻透出由盛及衰無奈的悲涼……如此種種,不一而足。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公府生活中夾雜著預示悲劇結局的讖語,而且這些讖常常是書中人物在毫不知覺的情況下說出或見到的,自讖較之他讖往往更辛酸,正應了「盛世之中藏衰音」的說法。作者在瑣碎的細節性描寫中不時穿插此類手法,當頭棒喝,正是為了提醒讀者不要被富貴聲色迷惑了耳目。宿命既定,一切皆是幻景。看書人是「旁觀者清」,隨著作者「路標」的指引不斷感到危機的加深、傾倒的臨近,與此同時看書者又不得不面對書中眾人的「當局者迷」———在既定的宿命中掙扎。一種人生的無情與冷漠油然而生,悲劇不再是個人命運的悲劇,推演向社會甚至宇宙,這種虛實對比、夢醒交替的手法讓人愈覺悲劇的可悲。

雖然讖的形式本身是一種由神指示的神秘現象,但在《紅樓夢》中,實際把握讖的是人而不是神,曹雪芹遵循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把群釵的個人悲劇置於家族和社會的大悲劇環境中去描寫,真正體現出歷史的真實感與厚重感,讖語由此完美地融入小說的主題營造中,悲劇的魅力也成為讖語的魅力。

四、與小說意境的契合———奇幻的遐想空間與詩意的釀造

長久以來,《紅樓夢》在人們眼中無疑是一部高度寫實的作品,但讀者又總感到在其藝術底蘊中有一股空靈之氣瀰漫。還有人認為《紅樓夢》的創作手法集現實主義、象徵主義、浪漫主義於一體,各種風格相互交融,難以辨識。總之,《紅樓夢》的意境並不是簡單一兩個詞可以概括得了的,它是一部嚴肅又充滿詩意的小說。《紅樓夢》這種空靈奇幻與詩意的美從何而來?讖語的作用舉足輕重。

首先,《紅樓夢》的空幻之美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小說創作構思上的革新。石頭下凡、絳珠還淚———作者在後神話時代創造了新的神話故事,這些神話構成一個籠罩全書情節的抽像化大圓圈,為讀者展示了大片輪廓性的空白地帶。而讖語又以本身哲理、宿命的形式,為這個空白地帶留下許多既有指向性又有模糊性的思索餘地,遐想中帶給人美的感受。

在《紅樓夢》中,思索餘地的提供有多種。一方面,有許多讖伴隨著特定的虛幻場景出現,雖是虛構,卻少有迷信之嫌,充滿撲朔迷離的靈動仙氣。這其中「夢」的運用是個典型,托夢言讖在中國傳統小說中是常用手段,但曹雪芹對這一形式作了更為藝術化的加工,夢可謂是「空白」的最好體現。第5回寶玉在太虛幻境中所歷所見所聞自不必說,奇思妙想,異彩紛呈。另外第13回中,鳳姐在夢中與可卿之魂相會,虛無縹緲的夢境裡,可卿與警幻分分合合。秦氏諄諄告誡:「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末了她所作的兩句偈語「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需尋各自門」,詩的詠歎中更是讓人起了「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傷感與悲憤。此一讖,亦夢亦醒,亦人亦仙,陰陽相隔的淒迷中夾雜著兩位「脂粉英雄」的怨憤、失落與無奈,喪音似乎從另一個世界隱隱飄來,如影隨形。待「雲板連叩四下」,不僅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連讀者也要驚出一身冷汗,回顧夢境,仍感餘韻裊然,回味不絕,令人浮想聯翩。

另一方面,《紅樓夢》中,更有相當一部分的讖語不是在上述虛幻意境中出現,而是作為寫實場景的有機組成部分存在,然而這樣的安排並沒有妨礙它們與小說意境的充分契合。這些讖語不斷在文本中留下不同程度的若有若無的痕跡,東露一鱗、西露一爪地籠罩全書的現實描寫,同時強烈地誘發讀者參與創造,使其本身所具有的象徵隱喻能量得到最大的釋放。此類讖的例子在小說裡數不勝數,各種語言、事件、詩詞裡都可以找到其蹤跡。它們在小說的日常敘述中留下一處處「幽微靈秀地」的空白,使小說在字裡行間充滿一種隨機性的靈感,靈動與嚴謹相交織,達成「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的巧妙意境。

其次,除了以上講到的創作構思上的「空白」來源,讖語與小說意境的契合還在一個重要的方面得以體現———那就是《紅樓夢》的讖大量採用詩詞作為載體。這些詩詞是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也是小說詩意美構成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而讖與詩的結合,更平添了幾分神秘、空幻與傷感,營造出一個完整的意境空間。

試以黛玉的《葬花吟》為例,此詩效仿唐代劉希夷的《代悲白頭吟》,雖是因襲卻富有個性和創造力:「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有誰知」、「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特定的環境下,明媚鮮妍與風雨飄搖構成象徵性意象,在勾勒一幅淒楚畫面、展示女主人公求索苦悶的同時,又透露出黛玉淚盡早夭、大觀園眾女兒皆將逝去之兆。富察明義在《題紅樓夢》中道:「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不自知。」[2](P516)脂硯齋亦在詩後批道:「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淒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甲戌側批)假如說沒有讖的暗示在內,也許《葬花吟》就達不到如此感人的地步,正是因為它是「諸艷一偈」,才引發了讀者關於逝去之美的遐想與感傷。同時,假如讖詞沒有「葬花」這般優美的詞句、「埋香」這般雅致的場景來包裹,讀者也不會輕易被書中人物的命運感動。打動人的意境是靠二者的完美結合獲得的。而在第37回「秋霜齋偶結海棠社」後,小說中更是貫穿了諸姊妹所作的詩篇:《詠白海棠》、《菊花詩》、《秋窗風雨夕》、《詠紅梅花》、《桃花行》……這些讖詩在打造一個充滿靈氣與詩意的理想女兒國的同時,又為這個理想世界抹上一層揮之不去的迷幻氛圍,令人如癡如醉。

《紅樓夢》在意境創造方面,充分發揮了小說可以自由舒展筆墨的優勢,但也沒有忽視借鑒傳統詩詞藝術的長處,同時作者更將讖這種獨特的語言形式巧妙地融入敘述中,從而在新神話的建構、散文式的意境描寫中蘊藏一種隱秀式的空靈,締造出一種獨具特色的「夢的美、癡的美、醉的美」[8](P2)。

五、幾點思索———對紅樓讖應持的科學態度

《紅樓夢》在中國小說史上被稱為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因為120回《紅樓夢》並不是曹雪芹的原稿。與此同時,脂硯齋等人在小說評點中的透露和紅學家之研究又表明,其實作者已經完成了後半部文字的初稿,只是不幸佚失。基於以上種種原因,「探佚學」逐漸興起,研究者們都希望通過對前80回文本中蛛絲馬跡的尋找,來求證後半部文字的真實面貌:黛玉是怎麼死的?寶玉和湘雲到底有沒有成婚?小紅成為賈家的救命恩人了嗎……以致於各種希奇古怪的問題,書中讖語也由此成為長盛不衰的關注熱點。《紅樓夢》讖語毫無疑問蘊涵了作者的創作意圖,以及未來人物命運的發展態勢,但是仔細考究起來它們又是那樣含混不清、疑竇叢生。單是「金陵十二釵」判詞中王熙鳳「一從二令三人木」、賈元春「虎兕(兔)相逢大夢歸」兩句,多年來各種各樣的解釋已不下數十種。

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們似乎該問一個問題,到底應該以何種態度對待《紅樓夢》中形形色色的讖語?在利用它們考證作者的創作構架這方面,我們是不是還應該有一些新的認識?

既然有流傳的文稿同時又有佚失的文稿,讀者自然不免憑借線索去猜測後文的大概,這無可非議,關鍵在於要以事實為依據,不能憑空臆測。前80回中,作者已運用大量的讖語為讀者勾勒出了書中主要人物的大致命運框架,比如元春早夭、迎春誤嫁、探春遠適等等,這些都明白無誤。可一旦深入到某些具體細節的考證,許多人就會被諸多線索絞得脫不開身。比如第1回賈雨村中秋吟詩:「玉在匱中求善價,釵在奩內待時飛」———可以肯定,這句話一方面反映了賈雨村這個狂妄書生渴求功名的心態,另一方面又是暗含釵黛某種生活狀態的讖語,這從隨後的脂批中得見。

《紅樓夢》中事關後文的讖語雖多,但讀者推斷時不能捕風捉影,任何詩詞、話語、事件都非要給它套上個具體影射某人某事的名頭。蔡義江在註解《紅樓夢曲·收尾·飛鳥各投林》時談到:「曲子把金陵十二釵的各種不幸遭遇,全都毫無遺漏地概括了,但我們不應拘泥於一人一句,把文義說死,這對理解這首曲子的意義沒有實在的好處。」[2](P103)他的話其實也可以推廣到整部小說的理解上,曹雪芹利用讖語的模糊性、多義性為每個人物留出充足的活動範圍,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廣闊的想像空間。在閱讀時,我們更應充分尊重現有文本、把握作者的整體構思,而不能拘泥於某些局部。對於讖語和文稿佚失帶來的謎團大可報存疑的態度,而不要被某一種或幾種說法束縛了頭腦。

其實,曹雪芹擬就的後半部文稿為什麼會佚失,這其中還有讓人深思的地方。作者早早地創作完成了前80回,為什麼後半部就這麼難以定稿?除了健康狀況、經濟條件之外,難道就沒有其他的原因?在這一點上,王蒙、周思源等《紅樓夢》研究者都有精闢的見解。「曹雪芹陷入了創作本身的困境:作品寫到一定的程度,情節和人物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如何發展有了自身的邏輯,不是作者可以任意安排和改變的。」[9](P44)「小說進入高潮,再往下寫就難了……而且,越是在長篇小說的開始胸有成竹、明確地計劃好了每個人物(至少是主要人物)的命運與每個事件(至少是幾件大事)的結局,就越會感到這些結尾結束的設想正在或已經被洶湧澎湃的小說本體,被洶湧澎湃的作者的思想、感情、經驗、智慧、想像、才情所衝破、所淹沒吞沒。」[2](P226)眾多的副線、不斷增添的出場人物,在「造謎」精心完成之後,「解謎」卻成了困擾人的難題,曹雪芹無法輕易為作品劃上句號。「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某種程度上,那些「謎」他自己都無法破解了,後半部文本的佚失也許是命中注定的事,既是未竟之稿,作者冥冥中必不願公開示以世人。

這種對佚稿的新看法可以從另一方面幫助我們拓展對於紅樓讖的認識。讖固然是採用某種奇特方法預示未來的手段,但是設置了「謎語」就一定要破解「謎語」嗎?既然作者都為解釋這些讖的方法所苦惱,讀者又何必將自己陷於同樣的境地呢?紅樓讖「有始無終」,可這「有始無終」卻恰恰是我們能夠體驗世界、人生的一個巨大的特點。小說前80回已憑借讖語構築起相對的完整性,《紅樓夢》一書裡,完整與缺失是對立的,同時又巧妙地和諧共處。這正如老調重彈的斷臂維納斯,其藝術魅力常使人忘掉她的斷臂而將其視為一種完美的藝術象徵來加以讚賞和崇拜,大家偶爾也會想起剛成型的維納斯會有怎樣一雙手臂?但是決沒有人會去給她添上兩隻手,那根本毫無意義。

紅學向來有三派之分:索隱、考證與小說批評。在以往的《紅樓夢》研究中,研究者往往將書中的讖語與索隱及考證相掛鉤,將其作為實證作者創作意圖的重要線索之一。但限於索隱、考證研究法本身的局限性,僅僅對紅樓讖進行這方面的研究並不全面。就批評方法而言,考證和索隱看重歷史和生活的真實,注重作者生平經歷對小說的滲透和寫作環境對文本的影響。但就達到對作品闡釋的目的而言,這兩種研究本身並不是目的,而是一種途徑。正如俞平伯所說:「考證正是遊山的嚮導,地理風物誌,是遊人所必備的東西。」[10](P213)周汝昌則把自己的研究概括為:「在為了給進一步的更重要的工作提供一些較為便利的條件上,在為了給那一工作打下一個比較結實的基礎上,材料和考證才有它們的功用和價值。」[11](P1)可見,索隱和考證最終還是要歸結到文本本身,歸結到對作品的整體重建上來。事實也證明,隨著時間的推移,索隱和考證正逐漸退出歷史舞台,而小說批評越來越顯示出它的生命力:「那些通過生氣淋漓的藝術形象所體現出來的豐富含義,好像世界上只有一種文字形式才能表達,那就是《紅樓夢》本身。」[12](P358)

當然,紅學小說批評的活躍並不說明其他兩種方法就沒有其應用價值,理論系統的建立和美學價值的評估都須建立在確鑿詳實的材料之上,紅學研究的這三派分支很好地體現了史學與文學的結合。而就紅樓讖來說,它又是體現紅學研究這一特點的典型標誌之一。如果我們把紅樓夢讖語放到這樣一個批評方法演變的大環境中進行關照,就能更好獲得對其更深入的認識,從而確立起對待紅樓讖的科學態度:一方面承認它的預言性、隱寓性和在文本中所扮演的史學材料角色;另一方面深入探掘它的美學意義,即使是沒有「謎底」的《紅樓夢》讖語,它還是蘊藏著無窮的魅力。曹雪芹精心設置的謎面如同璀璨的珍寶一般在前80回文本中熠熠生輝。從來沒有人去質疑這些沒有「謎底」的讖語存在的必要性,作為作者亞神話體系建構的有效支撐,它們無論是在結構上、主題上還是意境上都與小說內容緊密地融合在一起,假如缺失了這些讖語,《紅樓夢》就不能稱其為《紅樓夢》。也許,我們看待這些讖語的眼光,除了傳統的探佚以外,應更多地轉向它在作者定稿文本中的作用,轉向它作為一種獨闢蹊徑的創作手段顯示出來的價值,紅樓讖最大的魅力應該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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