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結局:《芙蓉女兒誄》與《葬花吟》

黛玉結局:《芙蓉女兒誄》與《葬花吟》

黛玉結局:《芙蓉女兒誄》與《葬花吟》

紅學研究

黛玉的結局,是個頗令人感興趣的話題。

說到黛玉,就不得不提到「木石」之盟。她的心事是如何「虛化」的,是影響她命運的關鍵。

續書中對黛玉結局的描寫,是出於「東風」的干涉。可是,黛玉的花簽上,卻寫著「莫怨東風」的話。

脂批云:「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歎歎!」「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作者皆為無疑,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語。」此外,興兒在演說榮國府時,也提到了類似的意思。如果王夫人等人有明顯的反對之意,恐怕也很難形成這種輿論。

寶黛因緣未成,是由於「小丑」作怪麼?

在書中的第一回中,作者借石頭之口對「才子佳人」的陳腐舊套進行了批駁:「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

因此,若說寶黛婚姻是因小丑在其中「撥亂」,豈不又入了「才子佳人」的舊套?之所以這麼說,是因其不合「情理」之故。

那麼,究竟什麼樣的結局是比較合情合理呢?

脂批說,《芙蓉女兒誄》「明是為與阿顰作讖」。當寶玉說到「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時,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有「無限的狐疑亂擬」,也是一種不詳的預感。脂批道:「一篇誄文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知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慧心人可為一哭。觀此句便知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

脂批一再強調:誄的其實是黛玉。這種說法,究竟有沒有道理呢?

說起來,在紅樓中可堪稱「芙蓉」的「女兒」,大約就只有這兩位了。晴雯自不必說,這篇誄文就是因她而起的;而黛玉呢,花簽上抽的,則正是芙蓉。既說是為「芙蓉女兒」作誄,那麼黛玉的確也有可能位列其中。

誄文中「共穴之盟」的說法,似乎只有黛玉能當得起。

黛玉在芙蓉花叢中出現,讓人疑為晴雯顯魂。常有「晴為黛影」的說法,大約就是為此了。兩人除了相貌上有些相像,在品格上也有些類似。「芙蓉」本性純潔,這正是此二人的共性。

說到命運的作弄,作者對一些薄命女兒的安排,的確給人這種感覺。比如,迎春的忍耐力最強,卻偏把她嫁給孫紹祖那樣一個虎狼之人,最後忍不住發出「我的命怎麼就這麼不好」的感歎;襲人呢,有「爭榮誇耀」之心,可偏偏讓她最後嫁了一個地位低賤的戲子。

那麼,作為最為純潔的「芙蓉女兒」,被污就是可能的、最為薄命的結局。晴雯正是如此。她無疑是清白的,可是偏偏被當作勾引寶玉的「狐狸精」。那麼,黛玉的那句「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是否也表明了一種類似的可能性呢?

「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如果說前句表明了晴雯的遭遇,那麼後句中的「多愁」則不像是晴雯的性格。「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前句似寫黛玉,而後句則顯然是寫晴雯。如果說晴雯和黛玉這兩位「芙蓉女兒」合用一誄,是有可能的。被污,也許便是「芙蓉」類的女兒的共同遭際。

在《芙蓉女兒誄》中,歷數的便是自古以來逢冤受屈之人。

有不少讀者感覺《芙蓉女兒誄》似乎有些過於「隆重」了,有賣弄文采之嫌--儘管寶玉也很喜歡、甚至有些嬌縱這個丫頭。但是,文中卻說,作誄文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慼。」如果說,此文是黛晴二人合誄,那就自然算不上有什麼「過分」之處了。

再看《葬花吟》。這首長詩中,無疑寄托了黛玉的身世之感。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從前八十回中的經歷中,並也未見到黛玉有如此淒慘之處。如果僅僅是小兒女之間的吵吵鬧鬧的話,這就未免有些無病呻吟了。而脂批對此評道:「其淒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

這和《芙蓉女兒誄》中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所給人的感觸是十分類似的。「默默訴憑冷月」,又令人想到「冷月葬花魂」之句。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似是一種渴望逃離人世之感。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如果說,當日葬花的是黛玉;那麼,「他年」葬花的,則正是寶玉。「淒楚感慨」之深,反映出一種痛切的生命體驗。也許,此篇《芙蓉女兒誄》,便是「他年」的《葬花吟》了。

如果說黛玉的結局是被污的話,那麼其「情理」又在何處呢?

在評寶玉的那首《西江月》中,有「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之句,明確指出了「誹謗」二字。由寶玉挨打(第三十三回)一節,可知寶玉的確曾被賈環進讒而吃過大虧,差點被父親打死。其因由,便是脂批所說的「鶺鴒之悲」、「棠棣之威」,即兄弟之爭了。

以前看書時,總有些奇怪:賈赦是長子,又襲了爵。怎麼榮國府正堂倒是賈政住著,賈赦反而住在寧國府那邊--他畢竟也是賈母之子啊。

在榮府中,管家的是賈政夫婦。只是賈政不好俗務,便由賈璉「幫著料理些家務」;而王夫人呢,也頗為倚重鳳姐。所以,榮府的具體事務,實際上是落在賈璉夫婦的頭上。邢夫人對鳳姐的不滿,原因之一恐怕也是她本是自己的兒媳,卻在幫著王夫人做事吧。

難怪賈赦會埋怨賈母偏心(儘管表面上不承認)。這兄弟倆之間的矛盾,也可反映在刑、王二夫人的矛盾上。刑夫人碰到傻大姐在大觀園檢到繡春囊,便到王夫人哪裡興師問罪,將了她一軍。結果,王夫人氣急敗壞,在「奸讒」的煽動下,便有了查抄大觀園之舉,並由此驅逐了晴雯等人。她之所以如此果斷堅決地清理大觀園、尤其是寶玉身邊的「狐狸精」,便是害怕再出現類似的事情。

中秋夜宴時,賈環做了首詩。賈赦看了,連聲讚好,道:「這詩據我看甚是有骨氣。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獃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還「回頭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又拍著賈環的頭,笑道:『以後就這麼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

看得出來,賈赦對賈環頗有籠絡之意。這兩人看對上了眼,讓人總有種不祥的預感。以我的理解,他們之間勾結在一起是有可能的,原因是共同的對手/敵人。

賈環母子對寶玉的嫉恨,使得他們對寶玉頻施毒手(趙姨娘僱用馬道婆來魘寶玉,賈環進讒誣陷寶玉,均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後果)。而賈赦夫婦對賈政夫婦的不滿,也同樣是出於兄弟間的矛盾。寶玉是賈政嫡子,又深得賈母寵愛。由此,賈赦對賈政的嫉恨,也有可能轉嫁到寶玉身上。

總之,寶玉所處的焦點地位,很容易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單是賈環母子,對他就已經構成了致命的威脅,更那堪再與賈赦聯手。

要毀掉一個人,未必用得著殺了他--殺人還得償命呢。更可怕的方法,便是讓他身敗名裂,為萬夫所指。那個王善保家的,作者不也沒有什麼辦法,而只能借探春之手給她一巴掌麼?

趙姨娘魘害寶玉不成,賈環進讒卻是頗見成效,大有青出於藍之勢。此子將來的「能量」,倒也不可小窺呢。想來秦檜之流,大約也是在這類事件中慢慢鍛煉出來的吧?如果他將來再依侍賈赦的勢力來興風作浪,那寶玉的未來更可堪憂。

那位燈姑娘,聽人說寶玉是風月場中的老手。不過,經過這位「權威專家」的一番鑒定,倒還了他一個公道。看來,寶玉在外面的名聲,在查抄大觀園前後就已經頗為不佳了。這對構陷造謠者,無疑是個相當有利的條件。

如果說賈環之流要誣陷攻擊,會以什麼為借口呢?金釧死了,晴雯也死了,黛玉的確是一個比較容易的入手點。

顯然,賈環之流製造這種謠言,其初衷並非是為了破壞寶黛的姻緣,而只是出於毀寶玉之故。若能達到目的,拿寶釵來說事也未嘗不可。只是以寶釵為人,他們很難找到攻擊點而已。就算是說了,別人恐怕也是很難相信的。

「無限口舌,謾讕之譖原非一日」(脂批)。如探春所說,根本不必等到抄家。家族內部的這般自殺自滅(主子之間,奴才之間),倒是更重要的因素。由此,最終導致了榮府「一敗塗地」的「散場之局」。

警幻評寶玉:「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顯然,寶玉並未聽此勸誡,因而招致了「百口嘲謗,萬目睚眥」,最終「見棄於世道」。

如果碰到了這樣的事,黛玉會怎樣呢?

脂批道:「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我想,她既不會像金釧那樣「賭氣」,也不會像晴雯那樣有些悔意--這才是黛玉,方是其待寶玉之意:如脂批中所說,是自甘其苦、無怨無悔地「還淚」。甚而至於,還有一種比較極端的可能:她自願承擔了更大的責任--為的是「惜其人」。

「其人不自惜」,正是寶玉:「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為了寶玉,黛玉同樣也是「不自惜」的。如果說,晴雯都可以捨命補裘;那麼,黛玉不惜自身以謝知己,也並不奇怪。

「恩情山海債,唯有淚堪還。」杜鵑啼血,是黛玉遭際之悲。脂批云:「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縱有斑斑血淚,卻也只是訴憑冷月、默默無語。「冷月葬花魂」,便是黛玉之死。

所謂知己之報,我想莫過於此。

2005-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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