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漢時關
古人認為中秋之月最圓,至於是否真如此,自有天文學家去研究和證明。但在古往今來炎黃子孫的心裡和眼裡,八月十五的月無疑是最圓的。千百年來,文人墨客留下了無數的望月感懷之辭,描不盡的悲喜哀樂,訴不完的追憶期許。《紅樓夢》作為最優秀的美學著作之一,自然少不了描繪明月當空的美景。
在開篇營就造了一個歌舞昇平,萬家合歡的中秋良宵——「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絃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在團圓的喜慶氛圍下,曹公也不忘那些浪跡天涯,寄旅異鄉的飄泊人,通過代言人賈雨村抒發了他們的寂寥、苦悶和「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豪情壯志」。相對於「舉杯邀月花間獨酌」的李太白,賈雨村真是太幸福了!不但有甄士隱陪著邊品嚐「美酒佳餚」邊高談闊論,而且搞定了赴京趕考的盤纏,了卻了一大心病。
海棠詩社也起於「月色如洗」的中秋,時值桂花飄香,菊黃蟹肥,道不盡的歡樂祥和。
秋月之美是毋庸置疑的,否則李後主也不必說什麼「春花秋月何時了」,但冬月毫無疑問是最靜謐、最純淨的。秋月之夜,尚有秋蟲呢喃,樹葉窸嗦,加上瀰漫的歡樂氣息,無論無何也沒有萬物沉寂的冬月之夜來得澄清明淨。因此在我看來,第五十一回的冬夜細語是《紅樓夢》中最美的場景之一。
屋外:
晴雯想嚇唬麝月玩,「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跑解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就跑到屋外,「只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
麝月的所見——「嚇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裡,山子石後頭,只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
屋內:
「(麝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重剔了燈,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歎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飯。他這會還不保養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寶玉問:『頭上可熱?』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干,那裡這麼嬌嫩起來了。』說著,只聽外間房中十錦格上的自鳴鐘當當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明兒再說罷。』寶玉方悄悄的笑道:『咱們別說話了,又惹他們說話。』說著,方大家睡了。」
每每看到這裡,總要對這寒冷月夜溫馨別緻的情境讚歎一番,總會在腦海浮現兒時冬夜溫暖快樂的一幅幅畫面。再瑣碎平常的事,經過曹雪芹眼睛的聚焦和筆墨的描畫,都變成了妙不可言的美景!
在這「冷風朔氣」的月夜,在寶玉快樂地享受著冬夜的溫暖和靜謐時,他可曾想到過在某個遙遠的年代,這皎潔的月光也曾灑落在一個冰清玉潔的奇女子身上——「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寶玉無論無何是無法和那個保家衛國且不屑功名利祿的花木蘭相比的。然而,很多人一味地指責寶玉不求進取,只知在女兒堆裡廝混,則有失偏頗。
《紅樓夢》開篇就說明了寶玉的來歷——女媧煉石補天單單遺留下來的一塊頑石。既有補天之材,卻無補天之運。降落塵世後,又恰逢「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這就決定了寶玉不可能像他的祖宗榮寧二公那樣輔佐皇帝打江山、建功立業。
《紅樓夢》的天地裡,在天,是那些補天之石密密麻麻地粘連在一起;在塵世,則是「四王」、「八公」、「賈王史薛」之類的官府家族互相聯姻,構成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不依附這些達觀貴人,別說你想成就一番事業,就連圖謀榮華富貴也是不可得的。賈雨村官場的軌跡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那些雄心勃勃想通過科舉之路,在「太平盛世」有所作為的士人們,最終的結果只有兩種:要麼被打倒在地,永不得翻身;要麼就成了寶玉所說的「國賊祿鬼」。
而那些王侯將相的紈褲子弟如賈珍,賈璉之流,甚至其奴才的子孫如賴尚榮,根本不用讀書,只須交些銀子就可以買到官,繼續盤剝民脂民膏。有民諺曰:「三年清知縣,十萬白花銀。」
這樣的天,這樣的網,正如小沙彌所說的那樣,必定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必定是徹底的天塌地裂,然後由女媧重新煉石補天!
早在第二回,曹雪芹就通過賈雨村之口說明了寶玉的秉性——
秀氣和邪氣相遇搏擊,「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雲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大家都讚揚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和李白「安能使我摧眉折腰事權貴」的高尚情操,為什麼卻不能肯定寶玉的作為呢?寶玉成年後完全可以像賈璉、賴尚榮那樣捐個官,魚肉百姓。然而,他卻不屑於這樣做,至少在思想上是鄙夷這種思想和行徑。他這種可為而屑不為的行為,不知比那些一心鑽營官場的「祿蠹」們要強多少倍!可以說在這一點上,寶玉和那「不用尚書郎;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的花木蘭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天性聰慧的寶玉早就看出了這塵世的網即將破落,蒼天的補天之石就要坍塌。對於這混濁的末世,因為極度的失望和厭惡,寶玉早就沒有眷戀之情了。這從他三番五次地說要作和尚,成孤鬼,化飛灰、輕煙,「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茗煙在水仙庵禱告時說「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鬚眉濁物了。」他還只是期望寶玉托生成一個女子,而寶玉自己則是決絕地希望「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可見其對那污濁末世的厭惡。
唯一讓寶玉留戀的是那些清靈可愛,純潔無暇的女子,只因她們尚未被俗世所污染,依舊保留著本初的「真、善、美」。這就是寶玉為什麼欣賞、憐愛、關照那些從貴為千金小姐的釵黛湘琴,到身為丫環小妾的晴襲平菱,到賤為伶倡的齡官芳官,再到村野丫頭……
寶玉生在這樣的「太平末世」是一種悲哀,他沒有象花木蘭那樣「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建功立業的機會;又不願象賈赦、賈珍之流那樣醉生夢死;卻又無力「敢教日月換新天」。這就注定了他只能和被放逐屈原那樣,冰清玉潔,不肯混跡於污穢的塵世。屈原最終投入了汨羅江,而對於願望早已破滅的寶玉,其結局是什麼呢?殘缺的《紅樓夢》沒有說明,也許是作了和尚,也許……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塊石頭又回到了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
今夜這如水的月光是否也照到那塊頑石?抑或它早已風化為粉齏,了無痕跡?還是在一次天崩地裂後,被女媧重新煉為頑石,補了蒼天?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