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紅樓夢>之過門與樞紐
人們常說,小說情節交代的作用要一石多鳥,每個交代,即是此前的故事的延續,又是新元素新契機新故事的預設,是人物性格的展演,也是情致氣氛的渲染,是信手拈來的天趣,也是精心謀劃的巧妙安排……可以這樣說,作用單一的扁平乾巴的情節敘述,多半是不值得下筆的.
寫小說的人的一大悲哀,一大苦活兒,就是免不了作些個純過門過渡交代性的敘述,味同嚼蠟而又不能不寫,連自己寫著都提不起精神來遑論其可讀性乎?
元春省親表現了繁華的極致,也表現了揮霍奢靡,膨脹欲破.更表現了世俗的、社會的、皇權的極度榮耀後面的作為個體的人的悲哀.此後,元春的戲已演完,此人再沒有出場的機會了.
然而餘音裊裊,元春並未從此銷聲匿跡.先是賜謎猜謎.再是編輯巡幸大觀園時的題詠,磨石鐫字,燙蠟釘朱,人不來了工程還要繼續,花銷照舊進行.然後具體而微地指示———應該叫做諭示,眾姐妹加寶玉可住入———進駐大觀園.繼續顯示娘娘的尊貴與關懷無處不在.表面上是寶玉與眾姐妹的天地,實際上顯示的是娘娘的恩寵.
這是等級社會、皇權社會的本質,你的存在只是皇權的存在、主子的存在的表現,你的快樂是天恩的證明,你的痛苦是天威的顯示罷了.
這樣的交代使寶玉的獨與眾女兒相處變得可信,也使寶玉的處境成為小說的一個不同凡響引人興味引人羨慕之處.成為<紅樓夢>的一個,那時候還不能成為商品買賣.寶玉搬入大觀園前先接受賈政的訓誡就更無疏失,而賈政訓寶玉時對照著寫了賈環的形容委瑣之類,趁機再向寶玉不喜也是作者不喜的賈環抹一把黑.而說到襲人時通過對於襲人名字的審查,表達賈老爺對於濃詞艷詩的排斥,表達非文學(即視文學為異端)論的浩然正氣.
其實這次訓誡帶有過門交代性質,無重大內容、份量、意義.但仍然圍繞寶玉受訓寫出了各人的狀態,賈母說是不要讓老子唬著了寶玉.金釧趁機打趣寶玉,說些吃不吃胭脂的涉嫌輕佻的話.可見其後金釧冤死也算事出有因,這裡插進一筆寫金釧,有為後文鋪墊之功.彩雲推開金釧,顯示了彩雲的比較懂事乃至厚道.趙姨娘給掀簾子,強調了趙的奴才地位.在賈政比較寶玉與賈環的人才的同時,說到賈政想起了夭折的賈珠,勾連了一下李紈的命運與處境.李紈畢竟也是住在大觀園裡的,是大觀園裡的一個異數,她是以寡婦的身份與眾未婚少女生活在一起的.也算是眾未婚少女的一個比照吧.甚至也可以說是眾少女的前景之一種的預示.悲夫!
這一段不動聲色的交代中還寫了賈璉熙鳳夫婦如何操縱人事大權,編造理由,安排自己的人,二人是有交易的.談論用人交易的同時,賈璉不忘回顧夫妻性事,與鳳姐說點體己話,既是自然而然,又是不倫不類.權力動作與親緣關係乃至做愛關係糾纏在一起,不免不乾不淨,不清不爽.
以上筆墨,無大場面,無大衝突,無大懸念,甚至所寫人物也頗不集中,給人以過門過渡,信筆閒筆的印象,然而,只有對所寫人事境皆爛熟於心,才能寫到哪兒像哪兒,寫到哪兒哪兒絲絲入扣合榫,而且寫到哪兒都有不止一項功能,不止一方面的內涵.這種閒筆反見功力,於是過門云云反成樞紐、樞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