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評劉心武的揭秘「紅樓夢」
一、說明：
1、這次評說的對象是劉先生揭秘「紅樓夢」的前十六講。
2、我力圖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點來分析問題。
3、我尊重和崇敬劉先生的人品，喜歡並拜讀過先生的小說。我的評說是對先生的關心和負責，如對先生有一點幫助，我將無比欣慰。我的管窺蠡測僅供先生參考。
二、紅學中的主要分歧點：
1、《紅樓夢》是一部純粹的小說，還是一部利用小說形式隱寫的歷史？
2、「帶脂批的八十回本《石頭記》」是未竟之作，還是曹著之全璧？
3、「脂批」是曹著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是曹著之外的其他人的批語？
4、脂硯齋是作者曹雪芹和他的妻子合用的筆名，還是其他什麼人的筆名？
5、《紅樓夢》中的「誤謬」是作者為了隱寫歷史有意製造的「標記」和寫作技巧，還是作者的敗筆？
6、《紅樓夢》是帶有自敘性的小說，還是自傳體小說？
7、《紅樓夢》是不是一部謎書？
三、劉心武先生揭秘「紅樓夢」的主要觀點：
1、《紅樓夢》是一部小說，並以「一百二十回高鶚續本《紅樓夢》」的前八十回為自己的研究對象。
2、《紅樓夢》是一部謎書，很深奧，有「玄機」，讓人「撲簌迷離」。
3、《紅樓夢》中隱寫了「忠義」親王與「忠順」親王的鬥爭。
4、秦可卿的原型是藏匿在曹家的廢太子允礽之女、弘皙之妹。
5、賈元春的原型是曹雪芹的姐姐。她是告密者。她因告密而得到陞遷，當了貴妃。
四、評說劉先生的「揭秘」：
（一）先生承認《紅樓夢》是一部謎書，認為《紅樓夢》很深奧，其中充滿了「謎」和「玄機」，讓人「撲簌迷離」，並著手「揭秘」。這就突破了評論派的所謂「共識」，從「評論紅學」跨到了「索隱紅學」的行列，認識得到了進一步深化，開始了從現象到本質、由表及裡的認識過程。這是對《紅樓夢》的真理性的認識，必須予以充分肯定。
（二） 先生的指導思想不太正確。從實際出發，還是從原則和理論出發，是區分唯物論和唯心論的唯一標準，也是紅學研究能否取得真理性結論的關鍵。先生是從「《紅樓夢》是一部小說」這個前人研究的結論出發的，是從西方文學理論出發的，而沒有從《紅樓夢》的特殊實際出發，沒有從中國古典文學的特殊實際出發，違背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的原則。您在沒有認真研究《紅樓夢》（準確地說，是「帶脂批的八十回本《石頭記》」）的特殊性，沒有弄清楚《紅樓夢》的本質屬性是小說還是歷史的情況下，就主觀的、片面的、簡單的、盲目的確定以高鶚續本的前八十回小說為自己的研究對象，然後，就從西方文學理論出發，去尋找小說人物的所謂原型。您認為「中西古典小說」的人物事件都有原型，揭秘《紅樓夢》小說中人物事件的原型，是中西古典小說研究中的一般做法。您遵循的仍然是研究中西方古典文學的一般原則和方法，即「共性」原則；而沒有遵循「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即「個性」原則。《紅樓夢》不是一部純粹的小說，即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古典文學作品。它是利用小說的形式，在其反面隱寫了一部歷史。正面文字，作者不說是小說，而是「假語」、「荒唐言」。因為作者在其中設置了許多「謎」，這些「謎」，僅用小說理論是解釋不通的。《紅樓夢》在作品的結構、內容、書名、作者、時代背景、寫作目的、思想傾向、寫作方法、社會影響和社會價值等許多方面都有自己的特殊性。而您卻只把它當做一般的古典小說來研究，去找小說人物的所謂原型。您認為這樣做合適嗎？
（三） 先生的研究對像不夠客觀。曹雪芹留給我們的是一部奇特的作品。它包括八十回正文，全部「脂批」和書中「誤謬」。「脂批」和「誤謬」是曹著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作者的寫作技巧。八十回正文，看似未竟之作，實乃曹著之全璧。曹雪芹最早的底本是1754年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只有以這個版本（包括「脂批」和書中「誤謬」）為研究對象，才完全符合作者的本意，才可能具有客觀的真理性。先生明告讀者，您是以「高鶚續本《紅樓夢》的前八十回小說」為自己的研究對象的。而高續本《紅樓夢》是在乾隆、和珅指使下由程偉元、高鶚篡改而成的。他們刪掉了全部「脂批」，修改了書中「誤謬」，並後續了四十回。先生沒有對「脂批」和書中「誤謬」做出全面的解釋和說明，也沒有說明您的研究對像中是否包括「脂批」和書中「誤謬」，而只是在論述中引用了部分「脂批」的內容來說明自己的觀點。
（四） 先生的研究方法不夠科學。您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小說」，並以一百二十回高鶚續本的前八十回為研究對象，去探尋小說人物背後的原型。這一點您像「評論派」。您說秦可卿的身份高於賈家，秦可卿的原型是太子之女、弘皙之妹，此人因躲避政治鬥爭的迫害而藏匿曹家。賈元春的原型是曹家之人，是告密者，並因此而陞遷。您把賈家直接說成曹家，把賈元春說成曹雪芹的姐姐，把賈政說成曹睢Ｕ餿勻皇粲淞翱賈勺源怠鋇募虻雀降摹案交岱ā薄Ｕ庖壞隳瘛翱賈勺源怠薄Ｊ導鰨旨也壞扔誆薌遙旨業哪芯拋竺牛吹氖喬寤使患旨業拇蠊墼笆腔始以傲鄭吹氖竊裁髟埃患直τ癲壞扔誆苧├郟直τ襠砩弦戳瞬苧├鄣牟糠痔卣鰨直τ竦人小岸鋇納砩隙家戳瞬苧├鄣哪承┤卣鰲Ｇ乜汕洹⒓衷旱熱瞬皇敲扛鋈碩加幸桓鱸偷摹！逗炻巍分幸還燦?00多個小說人物，僅十二釵就有正、副、再副三十六人，甚至六十人還多。如果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原型，曹雪芹的家該有多少人哪？正確的「揭秘」方法應該是：正視並首先研究《紅樓夢》中的「謎」和它的特殊性；然後研究「脂批」，從「脂批」中去尋找揭開這些「謎」的鑰匙或「路標」；再然後，研究作者曹雪芹為了設置這些「謎」所創造的奇法秘法；最後，才是從《紅樓夢》的正文、書中的「謎」、脂批、史料的總體聯繫中，找出其中規律性的東西來。先生的研究似乎比較混亂，沒有抓住要領。離開對《紅樓夢》中「謎」或「誤謬」的全面的整體的系統的研究，離開對「脂批」的全面的整體的系統的研究，您的「揭秘」必將步入歧途。
（五） 您的主題不夠明確。您承認《紅樓夢》具有自傳性質，但是您卻沒有重點去研究作者曹雪芹的自傳，而是把研究重點放在了 「忠義」、「忠順」二親王的政治鬥爭上面，放在了「藏匿」與「告密」鬥爭上面。您沒有感到離題太遠、前後矛盾嗎？您講的這些內容，到底與曹雪芹有什麼關係呢 ？曹雪芹為了寫這部作品把自己的眼淚都流乾了，難道就是為了這些？對《紅樓夢》，索隱派的蔡元培先生持「康熙朝政治狀態說」。您的觀點是不是應該叫做「乾隆朝政治狀態說」呢？您是在「揭秘」，還是在演義故事？您的整個演講，宏觀講的太粗，微觀講的太細，更像「品讀紅學」和「衍生紅學」，而且邏輯性不強，推理不嚴密，有些結論顯得很牽強。您的所謂「揭秘」就是指「尋找小說人物的原型」嗎？如果是，那與其他小說的尋找人物原型有何區別？《紅樓夢》中的「謎」與其他小說的所謂「原型」是一回事嗎？如果不是，您的「揭秘」的特點又在哪裡？
（六） 您的切入點不太符合唯物辯證法。您研究《紅樓夢》是以一兩個小說人物作為自己的切入點的，您研究出秦可卿的原型高於賈家，是皇家之人，然後到清史中去找歷史人物的原型。在「帳幔之謎」中，您發現了「日」、「月」之爭，於是推論出秦可卿的原型是太子之女，為避禍而藏匿於曹家。您的這種離開小說人物之間的整體聯繫、離開小說人物背後隱寫的歷史人物之間的整體聯繫，去孤立地、片面地、主觀地、簡單地研究一兩個小說人物的做法，不符合馬克思的「人的本質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之說。在沒有弄明白賈府所指為何？大觀園所隱為何？《紅樓夢》中的環境、人物、事件之間的關係為何？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賈敬、賈珍、賈蓉、賈雨村、薛蟠、金陵十二釵等主要小說人物之間的關係以及他們所隱寫的歷史人物之間的關係的時候，對秦可卿、賈元春等幾個非主要小說人物的原型的研究會有怎樣的結果呢？
（七） 您的分析、判斷和推理不太符合邏輯思維。
1、 概念不清。您的所謂「揭秘」與「尋找小說人物原型」是一個概念嗎？妃、太妃和老太妃是一個概念嗎？王妃和貴妃是一個概念嗎？太子與太子之子是一個概念嗎？這幾個概念在您的講演中沒有說清楚。
2、 推理混亂。（1）秦可卿的原型是太子之女嗎？您在詳細分析了眾多的「秦可卿之謎」之後，從「秦可卿的地位高於賈家」的判斷，推論出秦可卿原型的地位高於曹家，是皇家之人。然後，在沒有經過任何中間環節的情況下，直接跳到「帳幔之謎」，認為這個皇家之人就是太子之女。這個推理顯然有些牽強。因為，《紅樓夢》中對秦可卿的描寫，有兩個要點：一是出身卑微，抱於養生堂，養於小官宦之家；二是地位高貴，其居室擺設之豪華、死後所用棺木之高貴、葬禮之隆重，都是當時女人中之最高規格的。由此推斷，秦可卿的背後所隱之人「絕非常人」，應該是一位出身寒微的皇后。您說秦可卿的原型是太子之女，與上述兩個要點均相矛盾。另外，秦可卿的死亡原因（淫喪）、死亡方式（懸樑自盡）、身份地位（重孫媳婦）也都與「太子之女」（政治原因、他人叫她死、藏匿之人）相差甚遠！（2）「雙懸日月」真的是隱喻乾隆皇帝與太子兩個皇帝嗎？把乾隆比做「日」，把太子比做「月」，「月」喻太子，《紅樓夢》中的詠月詩詠的就是太子？說服力不是很強。有人說，「雙懸日月照乾坤」是曹雪芹借此典來達知讀者，書中的時序和年齡是用兩種紀年方式來表達的：一是雍正紀年，一是曹氏紀年，兩種方式交替使用，並揭示出《紅樓夢》中紀年混亂之謎。此說推理嚴謹、邏輯性強、可信度高。（3）賈元春是告密者？「秦可卿之死是賈元春告密所致」，因為作者曹雪芹先寫了「秦可卿之死」，後寫的「賈元春陞遷」，您說這是一個「邏輯」。我認為，「您的這個邏輯」不符合「那個客觀的邏輯」，好像缺少一個已知條件，缺少一個中間環節，缺少重要證據。
3、 判斷錯誤。（1）您說「賈元春的原型是曹雪芹的一個姐姐，她先當的王妃，後又給乾隆當皇貴妃」。其一，曹雪芹果真有一個姐姐嗎？如果有，她的年齡有多大？乾隆元年，弘歷25歲，曹雪芹21歲，姐姐至少也應該22歲吧。乾隆果真有一個曹家的22歲的貴妃嗎？而且是弘歷當王爺時的王妃。先生並沒有說明，也沒有任何史料作證。其二，賈元春的原型究竟是在太子身邊還是在弘皙身邊？究竟是什麼身份？她為什麼要賈母在五月初一至初三為太子（太子五月初三生日）打三天平安醮？她又是如何到弘歷身邊去的？什麼時候去的？是皇貴妃身份嗎？如果沒有史料作證，也只能是一種猜想。（2） 「東宮」到底是誰的住所？康熙時，太子允礽和弘皙住東宮；雍正時，太子弘歷住東宮。賈政到底去的是哪個東宮？您說，「太妃、老太妃是一樣的，王妃、貴妃是一樣的」。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的身份是不同的，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同一個時間，每一個人的身份又都是確定的。在一個特定的時間裡，太妃就是太妃，王妃就是王妃，貴妃就是貴妃，不能含糊。老太妃薨逝的那一年，她的身份就是老太妃，而不是太妃，更不是妃；太子的妃子才叫王妃，而只有皇帝的妃子才叫貴妃。二者也不能混為一談。賈元春的原型可以當弘歷的王妃，弘歷當了乾隆皇帝後，其王妃身份自然就升為貴妃身份了。如果說，她先給太子允礽當王妃，後給乾隆當貴妃，則說不通。弘皙好像不應叫太子，他是太子的兒子。
（八） 您的研究結論經不起時間、實踐和史料的檢驗。品讀紅樓、衍生紅樓、續寫紅樓，都是在小說層面上的創作，是從小說到小說，從虛構到虛構，符合小說創作的規矩，無可指責。您的「三釵之死」大概應該屬於此類。這種創作，需要的更多的是形象思維和豐富的想像力，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的感情色彩。這不是我們今天討論的內容。而「揭秘」則不同。所謂「揭秘」，就是揭開、揭露、求解隱寫在《紅樓夢》正面小說中的「謎」或「誤謬」（脂硯齋語）。它與「索隱」、「考證」、「解夢」等一樣，需要的更多的是嚴肅的理性思維、嚴謹的分析判斷、嚴密的邏輯推理、科學的論證論述。從您的整個演講風格來看，更像是在演義紅樓，而不像是在論證紅樓。如果是論證紅樓，應該給受眾提供盡量翔實的史料和證據，從《紅樓夢》正文、書中「誤謬」、脂批和史料的結合上，提供更加有說服力的結論。從前人和多數人的「《紅樓夢》僅僅是一部小說」的認識出發，從西方文學的一般理論出發，去尋找小說人物的原型——這是一切文學工作者的思維定勢，是一種職業習慣。用這種思維定勢和職業習慣去研究《紅樓夢》，只會取得對《紅樓夢》正面文字「假語」、「荒唐言」的一般認識，而不可能取得對《紅樓夢》反面歷史的本質性的認識。這或許就是普遍存在於人們身上的那種專業局限性和歷史局限性吧！我認為，先生還是沒有突破這個局限性。
完稿於2005年9月21日星期三新疆伊寧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