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小札——論名士
歷來愛讀野史勝過記傳,無非是尋思些正兒八經正統之外的殘簡片斷,說漫開了,其實野史更能把人的心理操守以及變化闡述地比較生動。隨便哪個讀書人大約都有一本《世說新語》,卻不一定有《晉書》,這類資料性的史書平常都在書架上端坐著,你只能禮節性地去「請」,他勢必會禮節性地說「心領」,所謂不相謀者大抵無共同語言。
魏晉所謂名士者芸芸,凡常無事,善飲並且熟讀《離騷》,通些老莊者都名士自居。或者終日清淡語言奇玄小智者標著高雅之風,你稱我贊,營營如此罷了。彌衡雷鼓有韻,裸身示曹有節,說有「世間皆死屍,唯大兒孔鵬舉,小兒楊德祖」看似狂妄至極。其實是說穿了孔楊兩人的心病。孔融為名所累,楊修為才所累,過於珍視自己的才華與名聲往往落下悲劇的根基,也意味著真正的達士根本不會把才華當回事。
林黛玉的啟蒙老師實在選得不好,也是造化孽緣。一個私塾先生負才極了往往會在生活的一些細節裡不自覺得表露,「能詩」?能詩算什麼!中國幾千年來能詩的怕是快恆河沙數了,而這種恃才傲物的意識一開始就使林黛玉先入為主了,教育的紕漏諸如此類種種不甚枚舉。所以黛玉有很多小毛病也鑄就她悲劇的必然,但絲毫不影響她是《紅樓夢》裡最有魅力的女人之一,她的詩靈性別緻,含蓄深情一如一個癡心女子的堅定,小刀寫的「泣血紅樓」四字來修飾黛玉一點不差。黛玉沒有仙化,她是個真切的女人,但她終究不是名士。
薛寶釵倒有些清淡氣,而這些清淡也僅僅在於居家處世,不動聲色的表象上,關於心理則無人知曉無人扣問。世間之哀在於心不死,在於心靈的隱晦及胡思亂想。那個時代是容不得心性自由的,尤三姐好不容易喊了句:「天下男人又非你賈氏一門」就匆匆去了,而薛寶釵應算得一個不露聲色的讀書女子,腹有詩書常常是「志遠」的開端,和那些詆毀薛寶釵狡詐圓滑的謾語時常能形成對比,俗與不俗可謂涇渭分明。薛寶釵即無法伸志,又無法明辯,身為一個女人的委屈終於落下心病,終年靠一劑「冷香丸」調養醫治。薛寶釵的清淡未能由表及裡,她也算不得名士。
周汝昌把史湘雲推為《紅樓夢》第一女主角大抵有他意思。中國藝術將「天真爛漫」的性格視作出藝術極品的先天條件,湘雲的天真隨性不記昨恨大家都看在眼裡,可那是個男人的世界,沒什麼公平,一個女人的天真爛漫只能維持在討人喜歡的份上,況臨了出閣,一份嫁妝門當戶對算是完了。這種鐵板定釘的事多少讓人替湘雲憂傷,而玉麒麟的事也多半是周老的一廂情願,探春有句「看不透,想的開」大致也道出了湘雲的若干。可歎湘雲,身心兩難,半個名士。
賈寶玉水仙庵祭金釧,《芙蓉誄》祭晴雯,均是由衷。況乎平時沒個正經,沒個禮數,犯了糊塗,做了傻事,該哭就哭,愛惱則惱一準沒摸清楚究竟什麼路數?見他題匾清新獨到游刃有餘,輪著問答考試就支支吾吾,遇著了女兒堆則什麼也不要,只沾在邊上化個蝴蝶估計也心甘情願。碰著男的就不見脂粉氣了,好的壞的通稱兄弟,不見他花金銷銀蓄意結友照樣高友無數,不見他狂嫖爛賭照樣遊戲了人間。他說女人如水,我看他才像水,水一樣姿態的人,有名士氣。
紅樓的人物實在舉無勝舉,真名士的、假名士的、「夾心餅乾」名士的總也說不盡。或許是我多事,很多人物壓根和名士無關,卻被我強拉硬扯付以談資,可見我這「無事忙」實在是該去林子洞捉耗子精了。
期待某個雪夜,我在夢裡熟睡,能有個北方的朋友路過這裡,來敲一下我家的門,然後轉身離去。我將從春天醒來,猜測你的名字,如果你還在北方,我會寄來一株早春的梅花,如果你去南方,那麼到了秋天,你能收到一包遲來的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