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千歲
名份這東西,真叫微妙。比如同樣是小老婆吧,在民間叫妾,姑娘給人家做妾,是不得已、不體面的事。嫁給皇上做小,那就叫娘娘,是幾輩修來的福祉。一家子都山呼千歲,高興得屁顛屁顛的,感到是很風光。
其間差異,只在於嫁給誰的問題。
賈府就出了這麼一位給皇上做小老婆的貴妃娘娘。
賈元春是以賢孝才德入宮的。先做女吏,後封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
大凡女子取寵於皇上老爺,走的都是以色事人路線。賢德妃賈元春的封號,便是對她努力方向的最好詮釋。大約她除了才貌出眾外,還品行端方,賢淑厚德,因此博得龍顏大悅,恩寵加身。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入宮十餘年,紅顏漸老,方得到一次回娘家的機會。為了這一天,賈府上下漫使銀錢、大興士木,極盡鋪張奢華之能事,弄得一個賈府成了玻璃世界、珠寶乾坤。
說是省親,還不如說是皇家的富貴排場展示。儀仗齊整嚴謹,一舉一動都要合乎宮庭禮法。整個過程中,貴妃成了擺設和道具,成了皇家身份的表演秀,約束在繁文茹節中的她,雖然端的是華美莊嚴,但處處必得規行距步,不可稍有差池,人反而像了廟中的神像,顯得遙遠不真實。
遊園看戲、吟詩題字、都不過是虛偽的應景。在壁壘森森、鎮日無心鎮日閒的宮廷大內,只怕是驅趕寂寞的主要方式。離家經年,終歸故園,最想得到的應是親人們無拘無束的暢敘,內心委屈的輕鬆渲洩吧,然而終不能夠。僕從如雲,威威赫赫,雖大小事務料理得無微不至,可就是不自由。處處是眼睛和耳朵。強撐著那表面的繁華,難掩內心的悲涼落寞,終於忍不住眼淚決堤,說出了自已的心裡話。
「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紅樓夢》第十七回)
這不夠冷靜的失態,是最真實的情感流露。卻馬上被父親的一套冠冕堂皇的話給擋下去了。她也似驀然驚覺,重新變回了那個貴為皇妃的自已。
時辰到。
不忍遽別,然皇家規距違錯不得,只得忍心上輿去了。
華麗的轉身後,從此倦鳥別枝,不能歸巢。
「三春及爭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年紀輕輕就身赴黃泉。運也,命也。
我想,跟曲意承歡、孤寂壓抑的生活環境不無關係。
在爭權奪利,暗伏殺機的皇宮大內。稱有不慎就可能冷落失寵,咫尺長門閉阿嬌。更不用說韶華漸老帶來的煩惱了。
皇帝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妃子們最擔心的就是失寵。曾有句唱詞說:貴為王妃賤如泥。是的,一朝得志,富貴至極,旦夕失意,性命堪憂。除此之外,身後娘家幾百口人的榮耀與幸福也全靠了她,一榮俱榮,一毀俱毀。在這種環境與心境下,難免活得心累、心苦,卻又無人可訴。她是為別人活著的女人。
死前能入主鳳藻宮,伴王侍宴風頭不減,做了多大的努力,又有誰知。
當最後時刻,奶奶和母親入宮探望時,已不能言語,只是無淚悲泣。
想說的話,終於沒有說出口,也許一生都沒有。
飄飄渺渺,魂歸大荒。
富貴安可道。到頭來一切皆空。奼紫嫣紅開遍,都這般付與了頹圮殘垣。。。。
唯有寂寞的心,被重重掩蓋,居於高處不勝寒。
寂寞可能是那個時代所有女子的命運吧。年青夭亡,倒是個美麗的結束。
娘娘千歲。
娘娘不過是個濃墨得彩的戲子,生活在別人的喝彩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