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常識說《紅樓》

回歸常識說《紅樓》

回歸常識說《紅樓》

紅學研究

《紅樓夢》本是「人情小說」,舒蕪先生的解說,也就不離常理常情,或者說,皆自人情物理中尋註腳。其常識是建基於五四啟蒙立場之上的常識。不論文學上的現實主義標準,還是從「哀婦人而為之代言」角度對《紅樓夢》意義的發現,均分明見出五四的烙印。

黛玉像

一般人的心理,遇喜歡的人、喜歡的書,不免也就想跟人議論,沒本事議論,就想聽旁人說道。我喜歡上《紅樓夢》大概是在十六歲,看得似懂非懂,當然就更想聽旁人的高論。可惜那時尚在文革末期,能看到的「紅學」著作沒幾本,顛來倒去看的兩本書是《紅樓夢》詩詞的註釋,一本是哈爾濱師院出的,一本則是南京師院出的。都是「編寫組」編寫,都是非正式出版物。這些書便構成我的《紅樓夢》啟蒙書,至少詩詞大意,還有金陵十二釵的判詞之類,就是從這裡才有些明白的。

只是讀了不免又覺意下未足,我只對其中解釋、串講的部分感興趣,「封建社會的輓歌」之類,就覺陳義太高:許多我覺得疑惑處這些書不給我解,反以上綱上線的方式在不疑處為我製造出疑惑;我感興趣的不談,我毫無所感的卻又在大談特談。就我而言,這樣的遺憾是到80年代初消釋的,這時上海古籍社出版了舒蕪先生的《說夢錄》。說其中的品評分析「正中下懷」有點抬舉自己,欣喜、產生共鳴卻是真的。這以後讀過好些「紅學」或准紅學的書和文章,從胡適、俞平伯到夏志清、余英時;從脂硯齋、王伯沆等人的評點,到王崑崙、王朝聞、鄧雲鄉、林語堂、張愛玲,還有近年來一些作家的高論。有談考據的,也有論主題的;有談思想的,也有論藝術的,還有考釋名物的;有「就事論事」的,也有借題發揮的;有嚴謹的論文,也有隨談。從中得到的滿足,各各不一(當然也有不能卒讀的),其中有些,我覺得比《說夢錄》更深刻縝密,比如余英時的文章,有的更輕鬆有趣,比如鄧雲鄉的《紅樓識小》,但我始終將《說夢錄》列在最喜讀的紅學書之列。起初以為這與個人的閱讀經歷有關,因為當時好書少而又少,而年輕時喜歡的書因為記憶深刻又聯著青春時代的回憶,不免有所偏愛。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出該書 更名為《紅樓說夢》 ,又拿起翻看,並無時過境遷之感,我想我因此有理由說,這是一部極好的《紅樓》啟蒙書。

啟蒙是以先覺覺後覺,見識應較普通讀者高出一籌,說《紅樓說夢》是極好的啟蒙書,是從個人閱讀的效果去看,作者倒並未以啟蒙者自命(雖說虛擬的「青年讀者」的屢屢出現不經意間還是透露了作者時或給自己規定的任務),反將自己歸入「普通讀者」的範疇。自序中拈出的「普通讀者」四字,可以解釋為一種歉抑的姿態,同時卻又是相當自信的選擇或拒絕。這裡的自信基於這樣的信念或是判斷:普通讀者是文學的歸宿,也是裁斷作品高下的終極權威。這讓我想起英國約翰遜博士的一段話:「我很高興能與普通讀者產生共鳴,因為在所有那些高雅微妙、學究教條之後,一切詩人的榮耀最終要由未受文學偏見腐蝕的常識來決定。」我以為,舒蕪先生據以解說《紅樓夢》的,正是常識。

如自序中所言,「紅學」專家的著作,已經出了很多,今後還會再出,而且應該多起來。但此書的特點,卻是作者有意識地回到常識——文學的常識,生活的常識。文學的常識,是說不借助複雜的文學理論,不依傍專門的知識背景,談論的問題皆從《紅樓夢》的直接閱讀中來,而非從「紅學」的學術史梳理中來。生活的常識,是說關於主題、人物的種種議論有好些是從知人論世中來,別無抽像的原則。《紅樓夢》本是「人情小說」,舒蕪先生的解說,也就不離常理常情,或者說,皆自人情物理中尋註腳。其實「紅學」的問題與普通讀者的問題本為一事,只是或因專家之學有其自身邏輯,已然自成系統,或因某些專家鑽入「偏題」、「怪題」,久假不歸,已忘其本,總之與普通讀者的閱讀經驗相去甚遠,無法銜接。舒蕪先生的回歸常識卻使他與讀者間有了一個共同的平台,讀此書的一大快樂即在於,它並不漠視、取消甚至剝奪你的閱讀經驗,相反,倒給讀者諸多相互參證的機會。

與任何類型的書一樣,談論《紅樓》,也有「說什麼」和「怎麼說」的問題。關於「怎麼說」,作者自己給書的定位是「讀後雜談」,「本編」中的篇什固是文史隨筆的路數,「前編」諸篇,近於概論性質,也取了更易於走近讀者的對話體,娓娓而談,平易近人。至於「說什麼」,似乎是不消說的,當然是說《紅樓夢》。但「紅學」(取廣義)到今天已是千門萬戶,撇開版本、作者生平事實的考訂(所謂「曹學」)這些相當專業的內容不論,也還有些話題是普通讀者也樂與聞的,比如《紅樓夢》中涉及的風俗名物(如鄧雲鄉),比如《紅樓夢》與中國舊家庭(如薩孟武),乃至《紅樓夢》中的飲食,等等,等等。《紅樓夢》原是百寶箱,抽取一點,宇宙之大,蒼蠅之微,只要談得好,便有趣也有益。只是若從統計學上說,讀者中的大多數最關情的,恐怕還是《紅樓夢》的「本體」而非外圍知識。所謂「本體」,指的是書中的情節故事、人物性格、人物命運、細節描寫,以及小說的主旨。《紅樓說夢》談論的,正是這些。一部適宜的《紅樓夢》啟蒙書,當然應該是直奔小說本身而去,奇文共賞,疑義相析,都應是從這裡生發。像寶黛吵架的緣由、釵黛詩才學識的高下、寶玉晴雯之間究為何種關係、寶玉為何不喜讀書等等,相信都是讀者心有所感又很想澄清的。作者按跡索蹤,一一細加分解,而且解得入情入理,解得令人信服,在我看來,這就是啟蒙書的功用。

我用啟蒙書字樣,絲毫沒有說這書淺顯的意思。《紅樓說夢》固然不乏賞析色彩,卻不是賞析文章的簡單彙集,即使「本編」中「就事論事」的短文,也時時顯出作者對《紅樓》整體把握。「前編」、「余編」則更不用說,碰觸到的其實都是「紅學」中的大關目,只是作者堅持普通讀者的立場,據以談論者,還是常識。比如「誰解其中味?」,是說《紅樓夢》的主題了,作者並不「高屋建瓴」地別求「深解」,只貼著小說本身的理路去索求。從文本中找證據,這本是文學閱讀的常識,而這常識正照出了「反映階級鬥爭」、「四大家族衰亡」、「封建社會崩潰」之類不尋常高論的破綻。又如「衝破瞞和騙的羅網」一篇,關涉後四十回的真偽劣與評斷,相較而言,是更專門的「紅學」題目,專門家自有一套繁瑣的技術性考證,作者卻還是從常識的角度去談,從文學創作規律的常理常情去推。

常識之為用大矣,有的時候,作者用常識來拒斥、顛覆種種「過度闡釋」,將人為複雜化了的問題還原為簡單;有的時候,作者則又以常識來糾正由僵硬理論、簡單化思維導出的對人物、故事的簡單化理解,還其原有的豐富性。作者談黛玉對袋人准滕妾地位的默認,談「反派」人物賈雨村的識見,談賈政的文學修養,意在破除臉譜化,引導讀者對人物多側面的瞭解,所恃者乃是關於封建社會的常識,是對舊式生活人情物理的洞曉。知人以論世,論世以知人,我想,這就是的。

有一點不可不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常識,不同時代的常識各有不同的背景。舒蕪先生的常識顯然是以現代意識為背景的,更確切地說,是建基於五四啟蒙立場之上的常識。不論文學上的現實主義標準,還是從「哀婦人而為之代言」角度對《紅樓夢》意義的發現,均分明見出五四的烙印。讀過一些舊時的評點,某種意義也可以說是立足於常識的,但與《紅樓說夢》中顯現的常識卻是大異其趣。別的不說,就對「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八字的理解而論,舊式的評點家即或對書中悲情女子讚頌而加憐惜,也不會上升到對整個女性命運處境的哀矜的高度來認識。舒蕪先生了然舊的常識,所堅持者卻是五四的常識。不妨說,以啟蒙的常識燭照舊的常識,在書中乃是一以貫之的。這一點,加上些許的論辯色彩(書中對索隱派王國維的「悲劇說」、胡適的考證以降的各種說法不同程度上均有詰問,但1954年《紅樓夢》大討論以來的種種高論還是構成了隱含的主要對話語境)使該書於沉潛含玩之外,更多了某種嚴肅性。

當然,有的時候,我也疑惑舒蕪先生是否忒嚴肅了點。記得多年前讀《璉、鳳的閨房》一篇,裡面說閨房中的第一個特點即是淫亂,舉偷娶尤二姐,私通鮑二家的和多姑娘的例子之外,又說道:「便是平常夫妻之間,如第八回所寫,以及第二十三回賈璉笑問鳳姐的一句話,就完全是『《金瓶梅》式』的。這種淫亂,當然談不上和諧美滿。」這裡「真事」隱去,語焉未詳,出於對「《金瓶梅》式」的好奇,當時取出《紅樓夢》翻到相關處復案。賈璉、鳳姐的淫亂,並無疑義,夫妻間的調笑戲語也歸為「淫亂」,就覺不免判得嚴峻了些。說這些並無「解構」之意,事實上我對隱現於全書中的那份嚴肅有敬意。其實作者不過是順便一提,文章的重心也不在這裡,我只是想起過去讀《說夢錄》時的情景,閒話一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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