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擬書底裡(網絡什錦版一)
體裁 題材
作者所處時代的文學狀況
曹雪芹生活在十八世紀中葉。那時代中國文學的狀況,詩文戲曲小說色色都有,樣樣具備。但小說並不是文學的主流形式。詩詞排第一。不過詩聖詩仙的時代早已經過去。《四庫全書》的總編纂、與曹雪芹同時的紀昀感歎:「余嘗謂古人為詩似難尚易,今之人為詩似易實難。余自早歲受書,即學歌詠,中間奮其意氣與天下勝流相倡和,頗不欲後人。今年將八十,轉瑟縮不敢著一語,平生吟稿亦不敢自存。蓋閱歷漸深,檢點得意之作,大抵古人所已道,其馳騁自喜,又往往皆古人所撝呵。」(《紀文達公遺集》卷九《鶴街詩稿序》)。
從先秦開始,詩就一直處於最受尊崇的地位,千餘年,詩家徑路都已經開盡。「唐詩宋詞元曲」已成歷史定論。更早甚至連蘇東坡都感歎:「李太白、杜子美,以英殊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後》)曹雪芹也是聰明的人。張宜泉《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中有「君詩未曾等閒吟」,可見也不輕易寫詩。敦誠《鷦鷯庵雜記》:
余昔為白香山《琵琶行》傳奇一折,諸君題跋,不下數十家。曹雪芹詩末云:「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亦新奇可誦。曹平生為詩,大類如此。竟坎坷以終。(《四松堂集》卷五)
稱讚敦誠的《琵琶行》傳奇寫的好,並不直接恭維,而是說白居易在天之靈若是看了敦誠的《琵琶行》傳奇,一定會教能歌善舞的侍妾樊素和小蠻登場排演這一折戲文。
如果不算書中《葬花吟》《柳絮詞》等,曹雪芹留下的就只這麼兩句。
有人說過,莎士比亞如活在現代,一定也會寫電影劇本。曹雪芹曾想過寫傳奇。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玉怕湘黛二人生隙,在其中調停,不想自己反落了兩處的貶謗,一時感慨,佔了一偈,又填了一支寄生草一段,庚辰本批:
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願不作此書,卻立意要作傳奇,則又不知有如何詞曲矣。
「發願」「立意」的去作,自然有這方面的本領,或想超越湯顯祖的《臨川四夢》,洪升的《長生殿》,把傳奇再昇華至一個高度?
「填詞之設,專為登場。」(李漁《曲話》)要演之於場上,有演出時間和舞台空間的限制。再者,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限。宋淇作過統計,「出現於《紅樓夢》中的人物一共有四百二十一人。這數字大約相當於莎士比亞三十七種劇作中人物的總和。」(宋淇《新紅學的發展方向》,原載《香港紅學論文選》)。徐扶明統計出其中「有名女性一百八十九人,……若在戲裡也出這麼多的旦角,實在難於演出。」(徐扶明《〈紅樓夢〉與戲曲比較研究》)「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李漁《曲話》)程序化的腳色臉譜、裝扮、招式套路、演員表現也難免流俗,不能傳達作者的真正意圖。就連現代的電視連續劇都有這樣的遺憾。
幸而那時侯還有小說。
最早小說的概念,是「敘述雜事」「記錄異聞」「綴輯瑣語」(紀昀語)。指《清稗類抄》《宋稗類抄》等短小的筆記類的東西。《漢書‧藝文志》:
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議,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也弗滅也。閭裡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縐蕘狂夫之議也。
以現代小說的概念,從體裁上,宋話本———說書人在茶館酒肆講故事的底本及明末馮夢龍的《三言》和凌蒙初的《二拍》等短篇故事才可歸類於小說。
與詩家的備受推崇成天壤之別,寫小說被看作「彫蟲小技,壯夫不為」。清 江順怡《讀紅樓夢雜記》:
《紅樓夢》小說也,正人君子所不屑道。……
梁啟超《告小說家》:
小說家者流,自昔未嘗為重於國也。
朝廷向不喜歡。康熙二十六年諭旨:
淫詞小說,人所樂觀,實能敗壞風俗,蠱惑人心。
康熙五十三年諭旨:
近見坊間多賣小說淫詞,荒唐俚鄙,殊非正理;不但誘惑愚民,即
縉紳士子,未免遊目而蠱心焉。所關於風俗者非細,應即通行嚴禁。
(以上兩諭旨轉引周汝昌《紅樓夢新證 史實稽年》)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小說一直處在最原始、最幼稚、最粗糙的狀態。《金瓶梅》產生於十四五世紀,而西方近代小說產生於十八世紀,比中國要晚好幾百年。但短短幾十年,傳世之作就如雨後春筍。與他們相比,「中國小說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張愛玲語)
立意替小說正名
在曹雪芹看來,小說這種形式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沒有人把它寫好。 開卷一篇楔子《石頭記》緣起一段:
歷來野史,皆蹈一轍,……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
曹雪芹立意要替小說正名,他聲言他的這一段故事,「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人們看了他這一篇故事,會從此對小說刮目相看。
《紅樓夢》一問世,就深得激賞。但觀念根深蒂固,評論家仍將它歸於「稗官者流」。清 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
太史公紀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紀一世家。太史公之書高文典冊,曹雪芹之書假語村言,不逮古人遠矣。然雪芹紀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假語村言不啻晨鐘暮鼓,雖稗官者流,寧無裨於名教乎?況馬曹同一窮愁著書,雪芹未受宮刑,此又差勝牛馬走者。
想想曹雪芹在那時侯多麼孤單!民國初年,陳獨秀、胡適倡導新文化運動,白話小說才登上大雅之堂,得到應有的地位。
寫家庭日常生活
在《紅樓夢》之前,其實已經有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幾部似模像樣的小說廣為流傳。《三國演義》是歷史題材,《西遊記》是正義戰勝邪惡的神話,《水滸傳》寫草莽英雄,張揚忠孝節義。只有《金瓶梅》開先例寫家庭日常生活。寫飲食起居,寫婚喪嫁娶,寫生寫死,寫病寫痛,寫男女情事,寫妻妾爭寵,寫人情世態,細微末節,不厭其煩。算是寫實小說的開山鼻祖,給曹雪芹的影響也最大。晚清諸聯說「《紅樓夢》脫胎於《金瓶梅》」,又說「褻嫚之詞,淘汰至盡。中間寫情寫景,無些黠牙後慧。非特青出於藍,直是蟬蛻於穢」。但曹雪芹寫《紅樓夢》,更有其自身家世背景的因素在裡面,是命定的。
書中家庭瑣事、閨閣閒情、詩詞謎語齊備,大學者們稱賞它集中國文學之大成,而現代的年輕讀者則不免嫌作者賣弄學問賣弄才華。《紅樓夢》之前的很多小說,裡面都有神話,有詩,有詞,有小曲,韻文散文並用,容納各種各樣的文體。舊小說本身就是百科全書式的。對那時的讀者來說,小說中有幾首歪詩供消閒歲月,就跟現代人聽CD、看影碟一樣愜懷。何況曹雪芹寫的不是西門慶一流的市井暴發戶,而是詩書仕宦文采風流的大家,他們原本就過著那樣的生活。
清 諸聯《紅樓評夢》:
《石頭記》一書,膾炙人口,而閱者各有所得:或愛其繁華富麗,或愛其纏綿悱惻,或愛其描寫口吻一一逼肖,或愛隨時隨地各有景象,或謂其一肚牢騷,或謂其盛衰循環提朦覺瞶,或謂因色悟空回頭是道,或謂章法句法本諸盲左腐遷。亦見淺見深,隨人所近耳。
「上至碩儒,不敢加以鄙詞,下至負販,亦不嫌其過高。」能寫出這樣深刻又雅俗共賞的東西的人,前無古人,恐怕後也無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