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導遊
作為中國文學史上一部最偉大的文學作品,《紅樓夢》不僅有豐富的思想內涵,而且在藝術上充滿了神奇的魅力,比如,它的情節推進,敘事方式就非常特別。因為它的結構不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單線發展,而是將眾多人物放在同一時空的整體推進,所以,無論是情節推進還是敘述故事,都屬於高難度動作,要做到提綱挈領,脈絡分明,就必須匠心獨運,曹雪芹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巧妙地安排了眾多“導遊”來破解這道難題。
可以說,在《紅樓夢》這個大舞台上露過臉的每一個角色,曹雪芹都賦予他們導遊的職責,只不過因為角色在作品中的主次地位,有專職和兼職之分而已。專職的主要有“石兄”、甄士隱、賈雨村、冷子興以及劉姥姥等,還有那個自遣自責神秘的作者“我”。他們雖然是寧榮兩府的局外人,卻是興衰際遇冷靜的旁觀者。大幕還未拉開,演出尚未開始,曹雪芹就派“石兄”和一僧一道首先登場,將故事的來龍去脈,全劇的“立意本旨”交代得一清二楚;接著,官場上“翻過大觔斗”的賈雨村在揚州郊外解詬都城中的古董商人冷子興,兩人的一番推心置腹的深談,其實就是一部有關寧榮兩府的解說詞,包括家族譜系、人丁繁衍,經濟狀況,賈府中所潛伏的深刻危機等,特別石對賈寶玉的介紹,既是全書主要故事情節推進的原動力,又設置了一個巨大的懸念,調動讀者進一步閱讀全卷、求知問解的興趣。這種由局外人閒談聊天的方式,比作者自己直接敘述,顯得十分自然生動,讓讀者有一種如臨其境、置身事中的感覺,在藝術上獲得曲徑通幽的魅力。
當然,僅*賈雨村的力量還不足以拉開全劇厚重的幃幕,但賈雨村又是個身份十分特殊的人物,他“擔風袖月”遊覽揚州勝跡,其實是另有圖謀的,是在尋找東山再起的機會。因聞得“今歲鹺政點得是林如海”,加上後來冷子興的一番點撥,立即繃緊了他那種敏感的政治神經,千方百計地謀了個林如海家庭教師的位子。與林如海、林黛玉掛上弦,也就是與賈府這個權傾一時的政治集團掛上弦,開始進入權利中心。這樣,賈雨村既獲得進入賈府的通行證,又將推動主要故事情節發展的接力棒交給了林黛玉,因為從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開始,寧榮兩府的各色人等才算是真正登上舞台。如此,曹雪芹依*賈雨村和林黛玉這兩個專兼職“導遊”,共同拉開了全劇的幃幕。
如果說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只是一幅有關寧榮兩府的寫意畫,那麼,林黛玉引領讀者所看到的寧榮兩府的景象,則是一幅精雕細刻的工筆畫。作者將林黛玉的眼睛當作攝像機,以她初進賈府的所見所聞所感,展現賈府的富貴豪華,生動地描寫了賈府這一“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的奢侈生活,初步揭示了《紅樓夢》中林黛玉、賈寶玉、王熙鳳、賈母等主要人物的思想性格。相對來說,劉姥姥屬於草根階層,她與林黛玉的生活環境不可同日而語,以劉姥姥為導遊,就更能揭示勞苦大眾與官宦王侯天上人間的巨大反差。如王熙鳳房中叮噹作響的自鳴鐘,把劉姥姥嚇得半死;在賈寶玉的臥室裡,她將自己在穿衣鏡中的形象誤認做“親家”;要十來隻雞做配料的茄鯗讓劉姥姥瞠目結舌,一頓螃蟹筵花去幾十兩銀子,夠莊戶人家吃上幾年、、、“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如果換上賈府中其他人,就不可能獲得劉姥姥那樣刻骨銘心的感受,《紅樓夢》也就沒有如此強大的認識功能和藝術感染力。
此外,還有一些無足輕重的“小導遊”,所起的作用並不小,如賈府的“春祭”就是個大場景,人物眾多,充滿了繁文縟節,如何將這一幅長軸畫卷次第展開,曹雪芹的角度十分刁鑽,為介紹賈府“春祭”的過程,他選擇了第一次參加“春祭”儀式的寶琴做“導遊”,使得整個場景的描寫敘述既真實生動,又層理分明。本來,到了第十七、十八回元妃省親時,神話了的“石兄”已經從真實的人間煙火中淡出了,猛然間又復活了,又是發表感慨,又是要作《燈月賦》、《省親賦》。看似插科打諢,實則大有深意,因為歷史上從未發生過椒房賓妃歸省探親的事,但曹雪芹卻把它寫得活靈活現,幾可亂真,就只有讓虛幻的“石兄”來擔當導遊的重任,方能自圓其說。否則,豈不是在揶揄、影射真正的“當今”不能“至純至孝,體天格物”?這既是無奈之舉,又是曹雪芹的高明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