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 薛寶釵
事情的發展,與賈寶玉的心願相反,也讓眾人始料未及——薛寶釵最後成了他的妻子
賈寶玉命中注定和兩位女性有密切關係:一個是有“木石前盟”的林黛玉,另一個是有“金玉良緣”的薛寶釵。
應該說,賈寶玉對薛寶釵也是深有好感的。他稱薛寶釵為“一字師”,誇獎她“無書不知”。尤其是,當看見薛寶釵“雪白的胳臂”時,他便“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又呆了。賈寶玉的“呆”,是由異性的外貌美而激起的情感衝動。這種情緒反應是在大腦皮層接到信號前、由扁桃核率先作出的,一旦大腦的思維部分開始活動,“寶姐姐”就又被“林妹妹”替代了。一曲[終身誤],唱出了賈寶玉的心聲:“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賈府的上下人等,起初也認為賈寶玉會與林黛玉締結良緣。薛姨媽就當著林黛玉的面對薛寶釵講過:“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得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王熙鳳也開過林黛玉的玩笑:“你既喝了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家做媳婦?”連小廝興兒也說:“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
但事情的發展,卻與賈寶玉的心願相反,也讓眾人始料未及——薛寶釵最後成了他的妻子。這個結果,驗證了“美中不足今方信”的話,使賈寶玉深切體會到了“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的味道。
“模樣周正”這一條,兩人都符合;而憑“脾性兒好”這一條,林黛玉就落選了
就薛林二人的內心而言,她們都是喜歡賈寶玉的。林黛玉固然是在用她的整個生命在愛,就是薛寶釵,對賈寶玉也不是無動於衷的。她早就留心到“金玉之論”,“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賈母不滿意林黛玉對男女情事“有了些知覺”,其實,薛寶釵的這種“遠”,不也是因為“有了些知覺了”?“遠”的表象之下,蘊藏著“近”的意思。元春賜下來的東西,獨她和賈寶玉一樣,她也感覺到了,“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儘管她努力克制,有時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她對賈寶玉超乎尋常的感情來。賈寶玉“大承笞撻”後,薛寶釵先黛玉而去探望,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嚥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這嚥下去的半句話,當然也是“心疼”之類的意思。她雖然沒把話說出來,但“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這種情態,清楚地表明了她心中對賈寶玉的關切愛護。只是與林黛玉相比,薛寶釵能夠自覺控制心中的情感衝動,將可能出現的“私心”消滅在萌芽狀態,自覺站在封建禮教的規範線之內。薛寶釵所具有的這種強有力的自控力量,正是她高水準情感智商的體現。
兩個少女,面對同一個對象,一個用全部生命在追求,另一個卻有意在迴避;同樣,賈寶玉面對兩個少女,一個他親而近之,另一個他卻敬而遠之,為什麼結局卻是欲得反失、想遠卻近了呢?讓我們來看看賈府老祖宗賈母的評說。
賈母在為賈寶玉定親前,曾提過一個基本要求:“也別論遠近親戚,什麼窮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脾性兒好、模樣周正的,就好。”若以這兩個條件來衡量薛寶釵和林黛玉,“模樣周正”這一條,兩人都符合;而憑“脾性兒好”這一條,林黛玉就落選了。
賈母對林黛玉的評價是“那孩子太是個心細”;在薛姨媽跟前,賈母曾把林黛玉和薛寶釵作了一個對比,說:“要賭靈怪兒,也和寶丫頭不差什麼;要賭寬厚待人裡頭,卻不濟他寶姐姐有擔待、有盡讓了。”她還對王夫人等人說:“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賈母凡是說到林黛玉,有意無意總要帶上薛寶釵,這說明她的內心也在把兩者進行比較。有趣的是,賈母所比較的兩個方面,恰好可以看作是現代的智商和情商。
薛寶釵是“有擔待、有盡讓”,林黛玉卻“太是個心細”
賈母所比的第一方面是“靈怪兒”,也就是聰明伶俐,也就是智商。比較結果林黛玉“和寶丫頭不差什麼”。這話是當著薛姨媽的面講的,有照顧薛姨媽臉面的成分在內,說“不差什麼”,其實就是比薛寶釵強。賈母知道林黛玉比薛寶釵聰明,但這方面的優勢並無多大意義。在她為賈寶玉擇偶的兩個條件中,根本就沒有這一條。能不能做好一個封建大家庭的主婦,智力高下決不是至關重要的。何況,薛寶釵的智力與林黛玉相比真的是“不差什麼”。
賈母所比的第二方面是“寬厚待人”,也就是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也就是情商。比較結果,林黛玉落後好多。薛寶釵是“有擔待、有盡讓”,林黛玉卻“太是個心細”。所謂“擔待”、“盡讓”,就是說在處理人際關係時能自我克制、能寬容對人。賈母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到,“寶丫頭性格兒溫厚平和,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像寶丫頭那樣心胸兒、脾性兒,真是百里挑一的。”而林黛玉所謂的“心細”、“乖僻”,就是過分敏感,過於看重個人感受。
從封建禮教對於一個婦女的要求來說,薛寶釵無疑是優秀的。封建禮教要求婦女“三從四德”。“三從”就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總而言之,是要服從男性,不能有自我。這點,薛寶釵做到了,而林黛玉卻做不到。薛寶釵沒了父親,只有一個被稱為“呆霸王”的不爭氣的哥哥薛蟠。賈府為賈寶玉向薛姨媽提親的時候,薛蟠因為殺了人正在牢獄之中。當薛姨媽問寶釵“願意不願意”時,這個非常有主見的姑娘堅定地對母親說:“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作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麼問起我來?”明知薛蟠不成材,卻甘願把自己的終身大事交給他來決定,這在今天看來未免迂腐,但在當時卻是有道德的表現,薛姨媽因此“更愛惜他”。薛寶釵要做到這一點,也需要有強大的自控力量,她理智地將自己的情感世界封閉起來,而按照封建的教條來規範自己的一舉一動。
和她相比,為自己婚姻大事操碎了心的林黛玉就不一樣了。賈母就厭嫌地說過:“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心裡才疼他。若是他心裡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就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賈母會對林黛玉的“心病”作出如此強烈的反應,智商過人的林黛玉應該是想像得到的,她缺少的不是提醒,而是控制情感的力量。她過度顯露自己的情感,結果便加速了悲劇的發生。
所謂“四德”,是指婦女的德容言工。薛寶釵的外貌(婦容)和針黹(婦工),和林黛玉同樣出色。比林黛玉更強的,是她的“婦德”和“婦言”。清代小說家文康在他的小說《兒女英雄傳》中,曾經把“婦德”分解為“孝敬翁姑,相夫敬子,調理媳婦,作養兒女,以至和睦親戚,約束僕婢”。薛寶釵待字閨中時,已在孝敬老人(為賈母點戲、安慰王夫人)、幫助寶玉(“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和睦親戚(為史湘雲、邢岫煙排憂解難)以及約束僕婢(不准鶯兒與賈環爭執、指責靚兒“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等方面有了出色表現。平時,她“罕言寡語”,“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不像林黛玉“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厲害”。
賈母對薛林二人的評價,在某種程度上集中代表了眾人的意見
賈母最終決定讓薛寶釵來當“寶二奶奶”,是那個社會道德審判的結果,同時也是薛林二人情商高下所造成的後果。
當初曾經在林黛玉面前笑語“你既喝了我家茶,怎麼還不給我家做媳婦”的王熙鳳,第一個在賈母面前提出:“不是我當著老祖宗太太們跟前說句大膽的話: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何用別處去找?”“一個‘寶玉’,一個‘金鎖’,老太太怎麼忘了?”當老太太說“只有寶丫頭最妥”的時候,王夫人的反應是:“不但老太太這麼想,我們也是這麼想”;連襲人丫頭聽到賈寶玉定了薛寶釵的消息,也“心裡方才水落歸漕,倒也喜歡”,連誇“果然上頭眼力不錯!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這些眾口一詞的說法,說明在為人處世方面,薛寶釵遠遠超出了林黛玉。
金釧兒事件發生後,王夫人想要把“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麼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王夫人深知“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因此,寧可叫裁縫趕做,也不動用她的衣裳。給王夫人留下這樣的印象,就是林黛玉人際交往上的敗筆。何況,接下來,薛寶釵馬上自告奮勇,獻出了自己的新衣裳。兩人在王夫人心目中的高下當然是不分自明瞭。
襲人是依據薛寶釵和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態度來判定二人的高下的。她在史湘雲面前率直地把兩人進行過比較:“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很明顯,林黛玉沒能贏得她的敬意。這個一心專注於追求愛情的姑娘,對其他人顯然重視不夠,無意中失去了一個支持者。
史湘雲不止一次在賈寶玉面前說過不滿意林黛玉的話,稱她是“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有一次,她當著襲人的面對賈寶玉說:“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嗔我讚了寶姐姐了。”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了。”言語之間,兩人對林黛玉為人處世的不
滿是顯而易見的。賈母對薛林二人的評價,在某種程度上集中代表了眾人的意見。雖然這種意見有道德判斷的成分在內,但從情感智商的角度來說,林黛玉與薛寶釵相比的確是遜色的。假如在我們周圍,有一個像林黛玉那樣的人,她(他)只專注於自己的感情,不大注意別人的情緒反應,甚至時常為了“我的心”而開罪別人;另有一個像薛寶釵那樣的人,她(他)不動聲色地把別人的情緒看在眼裡,作出適當的反應——或排憂解難,或慷慨相助,我們會更願意和誰做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