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紅樓夢》的命名藝術
一部《紅樓夢》,讓人百讀不厭,單說其命名的藝術,就叫人回味無窮。
先就書名來說,原名《石頭記》是自譬所記石頭之事;《風月寶鑒》則戒妄動風月之情;《情僧錄》指寶玉有情人做了和尚;《金玉緣》記金鎖與寶玉相配的姻緣;《金陵十二釵》則明指書中十二女主角的故事。至於《紅樓夢》,本是太虛幻境中警幻所演之曲名,古代的“紅樓”是指富豪權貴人家婦女所居的華麗樓宇,如白居易《秦中吟·議婚》中就有“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之句;“夢”則是“本書主旨”之所在,在提綱挈領的《紅樓夢引子》中,作者就明確指出要演出“悲金悼玉”之“夢”,所以夢覺主人序中說:“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以為此名總其全部,最為切中題旨。
《紅樓夢》實在是天下第一大奇書,又是一個永遠難以參透的謎。作者自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作者想必懷有某種難言之隱,遂令天下後世的萬千讀者難解其中之味。幾百年間,考證家們眾說紛紜,至今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在人、地、物的命名上,曹雪芹可謂煞費苦心。我們看書中的地名:石頭所生之地曰大荒山無稽崖青埂(情根)峰,“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的警幻仙姑所居之處叫離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隱寓“勢利”、“人情”、“糊塗”之意,鐵檻寺、饅頭庵則寓意生死界限與墳墓,范成大有詩云:“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讀者諸君不妨再讀一讀唐代詩僧王梵志的兩首打油詩,其一云:“世無百歲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檻,鬼見拍手笑。”其二云:“城外土饅頭,餡食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諸君切勿聽信曹公之言,以為真是饅頭庵的饅頭好吃。
至於人名,全書據統計寫了四百二十餘人,太平閒人張新之曾說:“是書名姓,無大無小,無巨無細,皆有寓意……有正用,有反用,有莊言,有戲言,有照應全部,有隱括本回,有即以一事而信手拈來,從無信口雜湊者,可謂妙手靈心,指麾如意。”空空道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皆是子虛烏有,癡夢仙姑,鍾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均屬太虛幻境。茶名“千紅一窟(哭)”,酒名“萬艷同杯(悲)”,已隱指書中女子皆為悲劇。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假語存)、 嬌杏(僥倖)、霍啟(禍起)、 英蓮(應憐)、馮淵(逢冤)等名,脂硯齋已經揭示了其中寓意,對其他主要人物我們也不妨來試“解”其中之“味”。
主人公寶玉身上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和命運,傾注了他的滿腔熱情。“至貴者寶,至堅者玉,”隱寓寶釵生於富貴之家,黛玉是堅貞之人,寶玉則兼而有之。但全書中他只有一個小名,太平閒人《〈石頭記>讀法〉認為:“寶玉有名無字,乃令人在無字處追尋,所謂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又先天本來無字也。”高啟《梅花》詩云:“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林黛玉、薛寶釵之名當與此詩有關。《終身誤》曲子中唱道:“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按第一回的說法,林黛玉原是西方靈河畔三生石邊的絳珠仙草,只為報答神瑛侍者的“雨露之惠”而歷世下凡,“以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第三回中寶玉因黛玉“眉尖若蹙”,為她取字“顰顰”,對於“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黛玉來說可謂傳神寫照。“薛”與“雪”諧音,薛寶釵實為一冰雪美人,她自稱常服“冷香丸”,其人亦覺“冷”而“香”。而當我們讀著“敲斷玉釵紅燭冷”、“寶釵無日不生塵”的詩句,彷彿就預見了薛寶釵的悲劇命運。王熙鳳含女中丈夫之意,鳳為雄性,第五十回女先兒說故事,明說有一公子叫王熙鳳。秦可卿也說她是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第十三回)只可惜“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李紈諧音“完節”,元、迎、探、惜則為“原應歎息”,預示賈府四姐妹的悲劇命運。尤氏為“尤物”,第六十三回回目《死金丹獨艷理親喪》中為她著一“艷”字,非比尋常,曹雪芹在回目中慣用春秋筆法。《讀花人論贊》曰:“人之美者曰尤,然不曰美人,而曰尤物,其為不祥可知矣。尤氏見於書,已在徐娘半老之會,然風情固不薄也。設雞皮未皺,更復何如?氏之曰尤,蓋比於夏姬也。”此人在書中撲朔迷離,前人研究以為大有深意存焉。
書中男子被斥為“濁物”,除寶玉外,名字中聽的甚少。作者均按頭制帽,給他們安上一個切合本人性格的名字。還時不時寓莊於諧,來點兒幽默,叫人忍俊不禁。如焦大(驕傲自大)、烏進孝(無進孝)等為人們所熟悉,賈府的清客取名詹光(沾光)、單聘人(善騙人)、卜固修(不顧羞),還有賈芸的舅舅卜世仁(不是人),晴雯的表哥吳貴(烏龜)等,一聽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賈府中的丫鬟名字往往隱含主人的身份、性格、志趣或愛好。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分侍元、迎、探、惜四小姐,名字脫俗,符合主人志趣。賈母身邊丫頭名鴛鴦、鸚哥、珍珠、琥珀之類,薛姨*的丫頭則叫同喜、同貴,都很俗氣,符合主人性格身份。寶玉丫頭名襲人、晴雯、麝月、秋紋、春燕,合符怡紅公子溫柔之鄉的境況。“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的襲人,其名字本由寶玉取自“花氣襲人知晝暖”,但作為人名畢竟過於“刁鑽”,寶玉因此受到賈政訓責,而論者對襲人人品也頗多非議。晴雯是書中光彩照人的形象,無奈“霽月難逢,彩雲易散”,最終是“俏丫鬟抱屈夭風流”。黛玉有紫鵑、雪雁,寶釵有鶯兒、文杏。紫鵑系鸚哥改名,令人想起“淚血染成紅杜鵑”之句,雪雁為“雪中之雁”, 亦給人不勝淒涼之感,周綺題詩云:“啼鵑哀雁憨鸚鵡,銷盡秋窗雨露愁。”二人作瀟湘妃子的侍兒,名字最恰切不過。至於鶯兒,本姓黃,唐詩有“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醒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之句,原是驚“夢”的角色,她曾與其主人寶釵演過幾回雙簧。最可憐的是香菱,名字幾經改易,由英憐到香菱,最後被夏金桂改名秋菱(秋零),“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真是堪憐堪傷。
戚蓼生在《石頭記》序言中說:“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於《石頭記》一書。”可以說,曹雪芹在對人、地、物的命名中也表現了這種“一聲兩歌,一手二牘”的絕妙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