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所描寫的官場現象(2)

《紅樓夢》所描寫的官場現象(2)

《紅樓夢》所描寫的官場現象(2)

紅樓評論

 三是官僚多系翻雲覆雨的人。他們不識友誼為何物,而只有利害關係。當你有權有勢之時,他們雖然鞠躬如也拍馬,一旦你失去權勢,他又眼睛朝天,侃侃如也訓你一場。訓猶可也,最可怕的是落井添石,再加以重重的打擊。賈雨村依賈府之力,由革職之知縣(第二回),起復為應天府尹(第三回),步步高陞(第五十三回、第九十二回)。當賈府尚未落敗以前,雨村在京之時,常往來寧榮兩府,以表示同宗之誼。到了賈府被參,他倒狠狠地踢了一腳。據街上行人說:

    那個賈大人(雨村)更了不得!我常見他在兩府來往,前兒御史雖參了(參寧榮兩府罪狀),主子還叫府尹(雨村,他已升為刑部尚書,為著一件事,降了三級,見第九十二回)查明實跡再辦。你道他怎麼樣?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怕人說他回護一家兒,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腳,所以兩府裡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還了得麼!(第一百七回)

    兩府既已抄家,薛蝌告訴賈政,說道:“可恨那些貴本家都在路上說:‘祖宗撂下的功業,弄出事來了,不知道飛到那個頭上去呢?大家也好施為施為。’”(第一百五回)賈家宗族如此,其他親戚朋友如何呢?他們聽到皇上旨意,將榮國公世職著賈政承襲,“那些趨炎奉勢的親戚朋友,先前賈宅有事,都遠避不來;今兒賈政襲職,知聖眷尚好,大家都來賀喜”(第一百七回)。王符說得好:“富貴則人爭附之,此勢之常趣也;貧*則人爭去之,此理之固然也……俗人之相於(相親相疏之意)也,有利生親,積親生愛,積愛生長,積長生賢,情苟賢之,則不自覺心之親之,口之譽之也。無利生疏,積疏生憎,積憎生非,積非生惡,情苟惡之,則不自覺心之外之,口之毀之也。是故富貴雖新,其勢日親。貧*雖舊,其勢日疏,此處子(即處士)所以不能與官人競也。”(《潛夫論》第三十篇《交際》)人情不過如此,官場尤甚。其能於人困厄之際,不斷地訪問慰勞,或於人受了群小圍攻,而能奮然而起,拔劍相助,而又無求於人,其在今日,說他不是君子,吾不之信。

    以上是以賈雨村為主幹,說明豪門權貴的勢力可令官人助其為虐。以下再以賈政為主幹,說明吏胥如何脅制官人,使其不能不聽其播弄。

    (一)賈政為工部郎中,以考績優異,外放為江西糧道(第九十六回)。糧道管理錢谷,猶如財政廳廳長。凡在糧道衙門工作的,都有發財的機會。那知賈政一心想做好官,“州縣饋送,一概不受”。門房簽押等人本想在外發財,“向人借貸,做衣裳,裝體面”,以為“到了任,銀錢是容易的了”。不想賈政為人正派,許多傭人“來了一個多月,連半個錢也沒見過”。於是管門的李十兒就同糧房書辦詹會“咕唧了半夜”,叫差役們全體怠工。賈政出門拜客,轎夫久久不來。轎子抬出衙門,炮只響了一聲。鼓吹“只有一個打鼓,一個吹號筒”,而“執事卻是攙前落後”。勉強拜客回來,便喚李十兒問道:“跟我來這些人,怎樣都變了?你也管管。”李十兒說道:“那些書吏衙役都是花了錢買著糧道的衙門,那個不想發財?俱要養家活口。”上頭太過清廉,下人得不到好處,只有典當為生。“衣裳也要當完了,帳又逼起來,那可怎麼樣好呢”(第九十九回)。案吾國不知何時開始,地方衙署的職役均無薪俸,與漢制之有百石小吏者不同。宋時,民戶分為九等,上四等給役,余五等免之。推立法之意,應該是許人以錢雇役,即欲有錢的出錢,無錢而出力的得錢。只因宋之職役太過苛酷,上戶雖欲出錢僱人,而貧者亦不肯就,於是上戶只有自己往役,王安石變法,熙寧三年始制天下吏祿,然而積弊難除,吏胥賕取如故(參閱拙著《中國社會政治史》)。自是而後,地方衙署職役原則上均無薪俸,即朝廷是坐聽他們受賕枉法以維持生活。

    (二)賈政拜客回來,“隔一天,管廚房的上來要錢,賈政將帶來銀兩付了,以後便覺樣樣不如意,比在京的時候倒不便了好些”。李十兒又趁賈政缺少銀錢之時,出了花樣,使賈政一時無法應付。

    李十兒稟道:“老爺說家裡取銀子,取多少?現在打聽節度衙門這幾天有生日,別的府道老爺都上千上萬的送了,我們到底送多少呢?”賈政道:“為什麼不早說?”李十兒說:“老爺最聖明的。我們新來乍到,又不與別位老爺很來往,誰肯送信?巴不得老爺不去,好想老爺的美缺呢。”賈政道:“胡說!我這官是皇上放的,不與節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兒笑著回道:“老爺說的也不錯!京裡離這裡很遠,凡百的事,都是節度奏聞。他說好便好,說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大約是說家裡的錢雖到,用作祝敬),已經遲了。”(第九十九回)

    依李十兒之言,凡是肥缺,人人均有欲得之心,非平素極有交情的朋友,不會來告節度使的壽辰在於那一天。節度使於壽辰之日,得到府道所送之金錢不少;而府道所送的金錢,可取償於州縣;州縣的饋送又可取償於百姓。層層饋贈無異於層層買官。葛洪說:“爭取聚斂,以補買官之費。”(《抱朴子·外篇》卷十五《審舉》)而最後吃虧的,還是老百姓。

    (三)李十兒確是一個老滑吏。他深知官人的作風,接任之始,說得愈嚴的,做得愈寬。蓋說嚴使人戰慄,人愈戰慄,則送賄愈多。看吧!每一個官人上台,不是說某某食品含有防腐劑,應嚴厲禁止發售麼?曾幾何時,那件食品不是還在發售?查其原因何在?佛說:“不可知。”賈政以清潔自居,李十兒卻潑下冷水,說道:

    百姓說:凡有新到任的老爺,告示出得越利害,越是想錢的法兒,州縣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銀子。收糧的時候,衙門裡便說,新道爺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錢,這一留難叨登,那些鄉民心裡願意花幾個錢,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說老爺好,反說不諳民情。(第九十九回)

    賈政的確潔身自愛,他知“外省州縣,折收糧米,勒索鄉愚這些弊端……便與幕賓商議,出示嚴禁,並諭以一經查出,必定詳參揭報”(第九十九回)。而今聽了李十兒的話,只有寒心。李十兒又說:

    老爺極聖明的人,沒看見舊年犯事的幾位老爺嗎?這幾位都與老爺相好,老爺常說是個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裡?現有幾位親戚,老爺向來說他們不好的,如今升的升,遷的遷,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若是依著老爺,不准州縣得一個大錢,外頭這些差使誰辦?(第九十九回)

    清者名在那裡?所得朝廷的獎勵,革職而已。濁者或升或遷,反有幹練之名。賈政聽了,竟弄到心無主見,便放任李十兒自作威福,“哄著賈政辦事,反覺得事事周到,件件隨心,所以賈政不但不疑,反都相信”,幕友“見得如此,得便用言規諫,無奈賈政不信”(第九十九回),然而遠在京城的王夫人卻已得了消息,她對賈璉說:

    自從你二叔放了外任,並沒有一個錢拿回來,把家裡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爺去的人:他男人在外頭不多幾時,那些小老婆子們都金頭銀面的妝扮起來了,可不是在外頭瞞著老爺弄錢?(第一百三回)

    最後,賈政果給“那些家人在外招搖撞騙,欺凌屬員,把好名聲都弄壞了”。節度使便加參劾,謂賈政“失察屬員,重徵糧米,請旨革職”,就由皇上下旨,“姑念初膺外任,不諳吏治,被屬員蒙蔽,著降三級,加恩,仍以工部員外上行走,並令即日回京”(第一百二回)。

    據李十兒之言,外官貪濁乃是普遍的現象,賈政被參,因其屬員做得過火。現在試問,吾國自古就有御史制度,御史何以不能盡職?商鞅有言:“夫置丞立監者,且以禁人之為利也,而丞監亦欲為利,則何以相禁。”(《商君書》第二十四篇《禁使》)賈璉偷娶尤二姐,鳳姐令來旺叫尤二姐未婚夫張華“往有司衙門,控告賈璉仗財依勢,強迫退親”;他方又令王信“托察院,只要虛張聲勢,驚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銀子給他去打點。那察院收了銀,次日即說張華無賴,因拖欠賈府銀兩,妄捏虛詞,誣賴良人”,“都察院素與王子騰相好,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只傳賈蓉對詞”,“賈蓉即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察院”,賈蓉也無事了。(第六十八回)御史如此,哪又安能澄清吏治?然而吾人由此尚可知道豪門的勢力,不但可以控制地方官,且又進而控制中央的都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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