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所描寫的官場現象(1)
奇怪得很,吾國小說關於官場現象,均不寫光明方面,而只寫黑暗方面。小說乃社會意識的表現,社會意識對於官僚若有好的印象,絕不會單寫黑暗方面;單寫黑暗方面,可見古代官場的骯髒。賈蓉說過:“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第六十三回)吾國郅治之世,漢唐為盛,漢稱文景,唐稱貞觀、開元,自唐以後,寂焉無聞。何以有此現象?蓋國人出仕,為發展才幹,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者寡;為取得祿俸,以養父母,使父母能夠過其優異的生活者多。仕之目的如此,而官之祿俸又甚菲薄,若不枉法而受財,將暮夜所得一部分,上獻權貴,不但官位不保,甚至身家也有危險。
《紅樓夢》曾詳述兩人出仕的情形,一是賈雨村(第四回),一是賈政(第九十九回)。今以此兩人的資料為主,並旁引其他各回,說明當時官場惡習。前者描寫幹練之官不能不向豪門低首,後者描寫清廉之官不能不受吏胥挾制。現在先把豪門及吏胥作廣泛的敘述,而後再進一步,對於官場習氣,舉出《紅樓夢》所述的例子,加以說明。
先就豪門說,豪門之在吾國,始於何時,本書不擬考證(大約始於戰國時代的封君),而單以漢代為例言之。漢初,雖為強幹弱枝之故,徙郡國豪強以實園陵,然而強宗大族的勢力並不少衰。吾人觀部刺史以詔書六條問事,其中一條乃察“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凌弱,以眾暴寡”。另一條又察“二千石阿附豪強,通行貨賂,割損政令”(《漢書》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注引《漢官典職儀》),即可知之。然此壓制又未必就有效果。宣帝時代,涿郡“大姓西高氏東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與牾,鹹曰寧負二千石,無負豪大家”(同上卷九十《嚴延年傳》)。元帝時代,穎川“郡大姓原褚(師古注“原褚二姓也”)宗族橫恣,賓客犯為盜賊,前二千石莫能禽制”(同上卷七十六《趙廣漢傳》)。此不過略舉兩例為證。此種豪強只是地方土豪,與膏粱世家不同。其力雖足以欺陵細民,而尚不足以抗拒官府,所以嚴延年一到涿郡,趙廣漢一到穎川,他們就不敢幹犯法紀。降至東漢,豪宗大族愈益橫行。馬援為隴西太守,“任吏以職,但總大體而已……諸曹時白外事,援輒曰此丞掾事,何足相煩……若大姓侵小民,黠羌欲旅距(聚眾相抗拒),此乃太守事耳”(《後漢書》卷五十五《馬援傳》)。由此可知漢世郡守固以壓制豪強為其主要職事之一,然而我們須知郡守對於貴戚還是莫如之何。光武南陽人,“前後二千石逼懼帝鄉貴戚,多不稱職”(同上卷五十八《王暢傳》)。末年,豪強兼併,土地大見集中,而勳臣外戚金紹相繼,政治上漸發生了世官之制,而形成為魏晉南北朝的士族。士族皆漢魏華胄而為豪門之大者,其小的則為地方土豪。士族至五代完全消滅,土豪到了清末,還有勢力。
次就吏胥說,吏胥萌芽於魏晉南北朝的士族政治之中,而以典簽為其胚子。秦漢之世,官與吏未曾區別,隋唐以後,官與吏別為二途。由儒而進者為官,由吏出身者不參官品。此種區別至宋彌甚,蓋宋代用人太過講求資格,而行政又受許多法與例的拘束,法既繁了,例更繁雜。葉適說“國家以法為本,以例為要,其官雖貴也,其人雖賢也,然而非法無決也,非例無行也。驟而問之,不若吏之素也,而居之,不若吏之久也。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若吏之悉也。故不得不舉而歸之吏”(《水心集》卷一《上孝宗皇帝札子》)。吏每依例舞弊,“所欲與,則陳與例;欲奪,則陳奪例,與奪在其牙額”(《宋史》卷三百七十八《劉一止傳》)。葉適又說:“自崇寧極於宣和,士大夫之職業,雖皮膚蹇淺者亦不復修治,而專從事於奔走進取。其簿書期會一切惟吏胥之聽,而吏人根固窟穴,權勢熏炙……故今世號為公人世界,又以為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者,皆指實而言也。”(《水心集》卷三《吏胥》)此言並非過甚其辭。賈政為糧道,糧房書辦告知管門李十兒:“我在這衙門內已經三代了。”(第九十九回)此非“吏有封建”而何?其實,儒與吏乃如馬端臨所說:“今按西都(西漢)公卿大夫或出於文學,或出於吏道……未嘗偏有輕重……後世儒與吏判為二途,儒自許以雅而詆吏為俗,於是以繁治劇者為不足以語道。吏自許以通而誚儒為迂,於是以通經博古者為不足以適時。而上之人又不能立兼收並蓄之法,過有抑揚輕重之意。於是拘譾不通者一歸之儒,放蕩無恥者一歸之吏,而二途皆不足以得人矣。”(《文獻通考》卷三十五《選舉考》)。
豪門及吏胥已經說明清楚了。吾人觀賈雨村及賈政之事,可以猜知當時官場習氣;分析之,可分類如次。唯在說明之時,並隨處引用《紅樓夢》上有關事件以為證。
一是地方官不可得罪巨室。所謂巨室,即一個家族如果有人出為顯宦,其兄弟子侄在本省則為鄉紳,而不肖的且由鄉紳變為土豪。賈雨村由姑蘇縣令,因貪酷免職,後起復委用,而為應天知府,接任伊始,便遇到薛蟠殺人命案。雨村本不願因公枉法,但聽了門子之言,不覺躊躇起來。
門子道:“老爺榮任到此,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門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做‘護官符’。”(第四回)
門子一面說,一面取出一張抄的護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所謂大族名宦之家就是賈史王薛。
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也不單*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王二公。雨村道:“事關人命……豈可因私枉法?”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言,‘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麼說話,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第四回)
結果,雨村接受門子的忠告,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並“疾忙修書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告以“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第四回)。
二是巨室尤其土豪必須仰仗官府之力,而後在其本鄉,才得為所欲為。賈、史、王、薛四家雖非土豪,而卻是地方上極有權勢的門閥。尤其賈、薛二家,簡直可斥之為土豪劣紳。薛蟠之任意殺人固無論矣。賈赦欲娶鴛鴦為妾,對她哥哥金文翔說:“憑他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第四十六回)這種話豈是紳士所說,完全是惡霸的口吻。賈赦又假手應天府尹賈雨村,強奪石呆子的扇子,“弄得人家傾家敗產”(第四十八回)。寧府賈珍竟於丁憂之時,開賭場,“引誘世家子弟賭博”,後竟成為抄家的原因之一(第七十五回、第一百五回)。此非有恃無懼,安敢如此?案官府願為豪門走狗,不是要從中漁利,而是要討好權貴,藉以保全自己的官位,吾人觀門子對賈雨村說,老爺不肯因私枉法,“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即可知之。鳳姐為了三千兩銀子,令來旺去托長安節度使雲光設法破壞張家的女兒與長安守備的公子的婚約(第十五回)。那老尼靜虛說:“我想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與府上相好。”(第十五回)果然所料不錯,“那節度使名喚雲光,久懸賈府之情,這些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然而因此,竟然害了癡情男女雙雙自殺(第十五回、第十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