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研究亟須樹立四個新觀念
如何在對《紅樓夢》人物形象的認知和評價上縮小分歧,擴大共識呢,我覺得要使《紅樓夢》的人物研究繼續深入,取得新的突破,亟須使我們的研究者樹立四個新觀念。
一是要破除對「乾隆盛世」的迷信,認同曹雪芹所說的那是「未世「、「濁世」,必然使所有人物皆落得個個悲劇命運的觀念。如同馬克思所說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更多地受環境的支配,而不是受自己意志的支配。」1不能正確瞭解當時的社會環境,我們就很難正確認識曹雪芹和他筆下所寫的人物為什麼都落得個悲劇的命運。我由於研究劉大槐、姚鼐等桐城派作家的需要,看過不少乾隆年間人寫的詩文集,從中使我深深感到,那時所謂「盛世」已經急劇衰朽,臭名昭著的大貪官和坤,專權長達20年,侵吞的財產竟佔整個國庫收入的一半以上。面對這種腐朽統治,當時即有不少文人厭惡讀書,反對八股時文,放棄參加科舉考試,拒絕做官,著名作家袁枚、姚鼐已考中進士,做了官,卻又在中年相繼主動辭官。姚鼐還撰文感歎:「悲夫!人生幸得可快之事何其少,而不幸可痛之事何其多也!」3這些詩文集作者雖然遠不及曹雪芹的思想激進,但是把這些詩文集中所寫的真人真事,作為研究《紅樓夢》中小說人物的參照系,還是大有裨益的。由此可更清楚地看出,曹雪芹揭露那是「末世」、「濁世」,把他筆下的人物皆寫成悲劇性的,不只眼光敏銳,識見非凡,且是有充分的現實根據的。我們對《紅樓夢》人物研究,必須把他放在那個「未世」、「濁世」的典型環境之中:不應對某個人物作孤立的研究,而應把握他們共同的悲劇命運。
二是要摒棄小說單一的匾型人物觀,認同曹雪芹「愛而知其惡」的多面的圓型人物觀:以《三國)《水滸》為代表的我國傳統小說,慣於以「忠」、「奸」、「孝」、「義」等單一的性格特徵刻畫人物形象,使之成匾形狀態,令人一看就明。而曹雪芹所塑造出來的人物形象,卻無不具有極大的複雜性,作者往往採用以假作真、以真作假朋褒實貶,明貶實褒、以此寫彼、以彼寫此、虛虛實實、虛實相生等各種隱晦曲折的藝術手法,塑造出具在多面性的圓型人物,使讀者往往不能一眼看穿,一讀就真正讀懂,以致連毛澤東那樣聰明絕頂的偉人,日理萬機的領袖,也不惜化功夫,說至少要讀五遍,才能讀懂《紅樓夢》,如果我們的紅學研究者不是完全從《紅樓夢》人物塑造的這個特點出發,而是仍像對傳統的匾型人物那樣,只強調其人物形象的某一側面,那又怎麼可能對其作出全面、公正、深刻的分析,從而得出科學的結論呢?
三是要破除把文學混同於歷史的傳統偏見,認同曹雪芹所寫的是「假語村言」的觀念。如賈寶玉絕不等於曹雪芹,賈寶玉為大觀園題對額,強調「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而曹雪芹寫賈元妃奉旨省親,卻公然宣稱反對寫「省親頌」,他把省親的場面不是寫成歡聲笑語,喜慶無比,而是寫成哭哭啼啼,悲痛不已,揭露那皇宮是「不得見人的去處」,「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童趣」;賈寶玉有個姐姐貴為皇妃,而曹雪芹卻沒有;賈寶玉雖厭惡讀書中舉,但終於考中舉人,而曹雪芹卻從未考中過舉人;賈寶玉最後出家當和尚,而曹雪芹卻無此經歷;至於曹雪芹在詩、詞、繪畫、小說創作等方面的傑出才能,那既非賈寶玉所長,更是賈寶玉所望塵莫及的。因此,儘管《紅樓夢》帶有曹雪芹自敘傳的成分,在賈寶玉身上也確實寄寓了曹雪芹的若干生活體驗,但是那種把賈家與曹家、小說人物賈寶王與歷史人物曹雪芹混為一談,相提並淪,那實在是紅學研究中的一大誤區;「紅學」再特殊,也不能特殊成史學,不把《紅樓夢》當作小說而當作曹家的歷史實錄來研究。
四是要破除機械的階級論,確認人物形象的典型性遠遠大於階級性的觀念。儘管「主要的人物事實上代表了一定的階級和傾向」,1階級分析的方法當然也是需要的,但是絕不能把階級分析簡單化為給人物形象劃階級成分,把對人物形象的評析,變成給人物做政治思想鑒定。事實上,「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紅樓夢》中的人物就像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一樣,是極其複雜的,其性格特徵和典型意義,往往要遠遠超出他所出身的階級範疇。不僅《紅樓夢》如此,古今中外的偉大作品也都如此。誰能說出堂‧吉訶德、阿Q是代表哪個階級的典型呢?
克服上述種種偏頗,端正研究者自身的思想觀念,竊以為必有助於《紅樓夢》人物研究的進一步開拓、創新。
【原載】 《紅樓夢學刊》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