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自有千丘萬壑——《紅樓夢》的構思藝術管見

胸中自有千丘萬壑——《紅樓夢》的構思藝術管見

胸中自有千丘萬壑——《紅樓夢》的構思藝術管見

紅樓評論

人們常常喜歡用大觀園的構建精奇比喻《紅樓夢》構思的巧妙。書中描寫眾人初次遊園時曾經讚歎道:「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後來,惜春要畫大觀園圖,寶釵就此發過一番議論,認為照搬必不能討好,「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可見,不論是蓋園子還是畫園子都離不了胸中丘壑,更何況是對社會生活進行高度藝術概括的《紅樓夢》小說本身。誰都知道由園林藝術家「山子野」規劃建造的大觀園本來就是曹雪芹的傑作。而薛寶釵的那番議論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反映作者的見解,但仔細看去這段話講的也只是藝術創作的一般道理、普通常識。曹雪芹在《紅樓夢》的全部藝術描寫中顯露的胸中丘壑遠比蓋園子畫園子來得複雜豐富,書中千門萬戶的開啟閉鎖,千頭萬緒的縱橫交錯,千姿百態的虛實掩映都仰賴於作者的精心構思。一定的構思是作家概括和反映生活的聚光鏡,本文想就《紅樓夢》構思的完整、構思的奇警以及同構思相關的含蓄談一些粗淺的意見。

全局在胸  此呼彼應

    

曹雪芹的《紅樓夢》今天僅存八十回,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它的寫作經歷了「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漫長過程,至今在早期抄本中還可以看到某些修改的痕跡。還曾有細心的讀者和研究者逐一抉取小說中有關年齡、時序等細節方面前後不符自相矛盾的地方,排列起來寫成專文表示遺憾。但是,儘管存在著上述種種情況,我們仍然認為《紅樓夢》具有完整的構思,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對於一部文學作品來說,不能也不必象史實一樣確鑿,像日記那樣連貫,它的完整性應當從立意構思的全局來看,從它反映生活的內在聯繫來看。《紅樓夢》的作者十分注意「追蹤躡跡」不失其真地反映生活,人物事件的發展合情合理,因此讀者往往「忽略」了那些小的破綻而信服於它所反映的生活邏輯和性格邏輯。同時正因為它的人物真實生動,各秉其性,就像魯迅在談到自己創作經驗時所說的那樣,作家胸中的典型一經醞釀成熟就難以住筆,「一氣寫下去,這人物就逐漸活動起來,盡了他的任務」(《南腔北調集·我怎麼做起小說來》),因此我們甚至可以從現存八十回的全部藝術描寫中不是憑  空地而是有跡可循地推知後來某些情節的發展和人物的結局。有的同志對此已經作出了專門的研究,這裡僅想藉以說明作家對於  每個人物及其相互關係都有一個成熟了的全盤的考慮,說明書稿  雖則未完而構思卻是完整的。

在脂硯齋對《紅樓夢》的評點中有一個經常出現的用語,即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比如第四回寫到護官符上所載權勢豪富之家「一一損皆損,一榮俱榮」處批有「早為下半部伏根」,第六回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回日後批有「伏二進三進及巧姐姐歸著」,第八回寫寶釵看通靈寶玉畢旁批有「前回中總用草蛇灰線法,至此方細細寫出,正是大關節處」,等等。再如被賈雨村遠遠地充發了的門子,被寶玉攆逐了的茜雪,被王熙鳳責打的寧府那個誤了差的僕婦,以至乖覺的賈芸,仗義的倪二,伶俐的小紅等等,其上都有「伏線千里」、「又伏下文」一類批語。凡此種種說明這些情節在後面都有呼應、有發展,這些人物在後面將再次登場,有大作為大得力之處。由於脂硯齋瞭解《紅樓夢》的創作過程,有幸看到今已迷失的後數十回原稿,因此這類提示有助於我們瞭解小說立意構思的全局。其實,在許多地方脂評不僅是用「伏脈千里」一類含蓄的提示,簡直是預告了後文情事,明明白白地把種種呼應和聯繫揭示出來。諸如開頭甄士隱的飄然而去同最後賈寶玉的懸崖撒手,賈寶玉在大觀園中珠圍翠繞錦衣玉食的生活同後來「寒冬噎酸??蓋,雪夜圍破氈」的落魄情景,林黛玉生前所居「風尾森森,龍吟細細」的優雅環境和死後「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荒涼景象。甚至有些反映在回目上的呼應脂批都提供出來了,前有「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後有「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先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即為此例。可見,作者每構思一段情節,每出場一個人物,猶如高手下棋,運籌一子,牽動全局。

所謂「草蛇灰線法」照金聖歎的解釋即是「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見金批《水滸傳》)。前人對古典小說的這一藝術批評常常就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的,上面所述《紅樓夢》的情況也是如此。但「草蛇灰線」之「線」,往往著眼於人物事件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這在一個長篇作品的構思中自然是不可缺少的。然而,作為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它的各種呼應、聯繫遠遠不限於此類情節上的伏線;廣義地說,主與次、正與反、虛與實、干與枝、順與逆、曲與直等等都是一種照應,都是在構思時應當周密考慮、巧為安排的,這點脂硯齋在評閱《紅樓夢》時也是有所感受並給以重視的。但他往往只從寫作技法的角度加以評點和讚歎,而未能解釋它們與小說立意構思之間的內在聯繫。比如在甲戌本第一回眉批中有這樣的評語:「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復不少。」其實所謂「秘法」並非作者故弄玄虛,也不是單純的技法問題,它們都同作者一定的構思相聯繫,成為藝術整體中的有機部分。如果我們細心體察是可以有所領會的。

一定的構思在很大程度上表現作家的藝術獨創性,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說的構思千篇一律,正如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楔子中所概括的那樣,不外乎「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曹雪芹在自己的小說裡完全摒棄了這種平庸拙劣的套子,以理想的木石前盟和世俗的金玉良姻的矛盾取代了它,這是一種十分新穎的比前者深刻得多的構思。當然這一構思未必能囊括小說的全部情節,此處也不來討論它是否能成為貫串全書的主線;只是說明這種構思是作者的獨創,並且帶有全局性,制約和影響著小說中幾個主要人物及其相互關係的描寫。我們可以借此觀察不同的寫法如何映照,局部和整體怎樣呼應。試看林黛玉和薛寶釵先後進入賈府同賈寶玉會見的場面,作者是怎樣根據自己的構思進行了截然不同的處理。第三回寫黛玉初次見到寶玉,心中「吃一大驚」,「好像在那裡見過一般」,寶玉也一口咬定「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這段描寫突出的是似曾相識、兩心相知,是思想感情上的契合。而寶釵和寶玉的初次見面則完全省略了,書中只籠統地敘她來府後與諸姐妹作伴(不言而喻,內中自然包括混在姐妹堆中的寶玉),一筆帶過,全是虛寫。只是到了第八回薛寶釵小恙梨香院賈寶玉前去探望才用專門的篇幅寫他們的會見。而這個場面適同寶黛初會遙相對照,可說是「重物不重人」,作者詳細描寫他們互相賞鑒「通靈寶玉」和「金鎖」,形容這兩個寶物的形狀圖式所鐫讖語,然後通過鶯兒的嘴說出鐫刻的那兩句話「是一對兒」。可見捉對成雙不重在人、不關乎情,卻在世人看重的金玉信物、吉語讖言。而寶黛初會時寶玉因黛玉無玉而發狠摔玉,正是重人不重物。再看寶玉挨打後寶釵即時送來去瘀散毒的藥丸,療愈他的身體;黛玉遲來,欲泣無聲,滿臉同情,撫慰的是他的靈魂。又如宮中元春賞賜之物獨寶釵同寶玉一樣,而寶玉於此毫不珍惜任憑黛玉揀擇反被搶白一頓。寶黛之間從來沒有什麼世俗看重的珍奇寶物之類維繫著,不管是通靈玉也好,金麒麟也好,甚至聖上親賜的什麼?茯苓香念珠也好,全不希罕。倒是黛玉讀曲、葬花、題帕、吟詩等等總是讓寶玉走來撞見,生出多少文章,引來無限情致。凡此種種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都同那個理想的木石前盟  同塵世的金玉良姻的構想有關。惟其是理想的,許多詩情畫意的  場景和描寫即由此而生與之協調;惟其是世俗的,就擺脫不了宿命的、宗法的、利害的種種羈絆,就得換用另一付筆墨另一種寫法了。即使對於比較次要的人物作者也決不馬虎,比如寫黛玉初次拜見  賈赦,「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遊廊,悉皆小巧別緻,不似方纔那邊軒峻壯麗,……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環迎著」,氣象不同,屋主人的性情也不同,賈赦耽於享樂溺於聲色的消息已從屋  宇環境中透露出來了。這也正是一種呼應。再如惜春自幼就喜與水月庵的智能兒玩耍,正同她「獨臥青燈古佛旁」的結局遙相照應;妙玉連劉姥姥喝過一次的成窯茶杯都嫌髒棄掉,日後不免落到「過潔世同嫌」的下場,等等。其間關聯更屬顯而易見。我們常常覺得《紅樓夢》的各種穿插安排巧妙得體,每處細節描寫幾乎不可更易,真有牽一髮動全身之感,原因就在於它構思的縝密,真是此呼彼應,全局在胸。脂硯齋所謂的種種「秘法」即技巧只有同整個構思聯繫起來觀察,才能看到它們都各司其職各得其所,「秘法」其實不秘的。    

人們歷來重視《紅樓夢》第五回不是沒有道理的,僅從構思的角度看,書中一系列重要人物的性格命運已在判詞和曲子中揭示。難得的還不在第五回這些詞曲本身語簡意賅、優美動人,而在於小說家的曹雪芹在作品大量具體的、現實的藝術描寫中將他的構思毫不勉強地貫串到底。正像有的研究者指出的那樣,《紅樓夢》的各支曲子隨著故事的開展不斷地在讀者耳邊響著,一直伴奏到終了(可惜我們看到的僅八十回)。的確是這樣,在小說的幾乎每一個情節裡都迴響著有關該人物的主題旋律,這難道不是一種最和諧的呼應,不是反映著作者構思的匠心嗎。當然,從全書看,不止第五回,還有一些回次裡的詩詞燈謎酒令等也有類似的作用。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書中反覆出現的「否極泰來」「盛筵必散」一類思想,不僅包含著作者對生活的評價,也直接影響著小說構思的全局,這又不僅僅是一個第五回所能提攜得起來的。

中國古典小說中,以藝術構思的完整縝密而言,《紅樓夢》也是空前的。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像《三國演義》或《水滸傳》這樣的名著由於各以史實為骨幹或以民間傳說為基礎,因而在文人進行藝術創造時固然能夠有所依據集其大成,然而另一方面也不能不帶來一定的拘束和限制,因此作為長篇巨製來看構思方面多有不夠完善不夠自然之處。而《紅樓夢》完全是作家以個人生活經歷為基礎一手創成的,在駕馭生活素材進行藝術構思的時候更便於統籌全局一氣呵成,這對於小說構思的完整性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雖然比《紅樓夢》早的《金瓶梅》也是文人創作,堪稱先河,但是它對生活素材缺乏提煉和概括,立意構想遠遠不能同《紅樓夢》相比。因此,《紅樓夢》藝術構思的完整性應當看作是我國古典小說藝術上臻於成熟的一個重要標誌。

出人意外 在人意中

「無巧不成書」,「巧」是優秀作品無不具備的、藝術構思刻意追求的東西。當然每部傑作各有其不同的巧。一般地說巧的構思常常出人意外、別開生面,但如果僅是偶然湊巧隨意編造,那就只是形式的巧,不會產生什麼深刻動人的力量。只有這種出人意外的構想同時又在人意中,合情合理,反映著生活中某種必然的東西,這樣的巧才新奇警拔,催人驚醒。《紅樓夢》之所以能跳出幹部一腔千人一面的陳規熟套,很大程度上得力於作者新巧的構思。這在構思的全局來說是這樣,就像上文所提到的,而在構思的局部來說同樣是如此。一部規模宏大的長篇巨製在它完整的構思體系中總要有起伏有波浪,時而呈現出驚心動魄的高潮,時而演化為委曲婉轉的細流。《紅樓夢》的作者在組織高潮駕馭大場面和疏導細流構築小盆景方面都是高手,都表現出巧於構思的藝術才能。

高潮的到來不能只靠一個浪頭,無數浪頭洶湧而來才會形成高潮。大的場面如果僅靠獨木支撐虛張聲勢那就必定給人以空疏勉強之感,非得蓄足了勢頭才能水到渠成汪洋恣肆。《紅樓夢》中每一個高潮的形成幾乎都在我們不知不覺之間就已開始湧起了潮頭。高潮一旦來臨往往出人意表,細細想來卻又在人意中,簡直非走到這一步不可的。小說裡寶玉挨打是大家熟悉的場面,即所謂「不肖種種大承笞撻」,這是全書矛盾衝突的高潮之一。作父親的賈政要把唯一可以望成的兒子賈寶玉往死裡打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不是隨便可以出現的。這裡至少糾集了以下多重矛盾:第一種是父與子之間亦即衛道與叛逆之間的矛盾,這個不言自明。第二種是主與奴之間包括金釧與王夫人和琪官與王爺之間的矛盾,因為金釧投井和琪官失蹤直接牽連寶玉,構成觸發賈政盛怒的原因。第三種是賈府與忠順王府之間亦即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兩府素無來往,索人氣勢洶洶,賈政十分惶惑,不敢開罪王府,越發認定寶玉荒唐「禍及於我」。第四種是賈環與寶玉即嫡與庶之間的矛盾。正在父親氣頭上,賈環告發了金釧之事,無異火上澆油。第五種是賈母王夫人與賈政之間亦即在方法問題上規範寶玉用強力還是靠軟化的矛盾。賈政深怪閤家上下平素「釀壞了」寶玉,故今日幾罪俱發,更加不可輕饒。上述種種矛盾以第一種為主,餘者與之重疊交織在一起,猶如一束光線透過凸鏡聚集在一個焦點上,賈政手裡的板子下得這樣快這樣狠,正是這種「聚焦」作用產生的強烈後果。在這裡為了說明問題我們對於高潮的形成作這樣「靜止」的分析,其實在作品裡各條線索的線頭早已牽在作者手中,因而這回書寫來十分流利,舉重若輕,篇幅也很短,不足五千字,是全書中最短的回次之一。並且雖是高潮,也並非上述矛盾的簡單相加,一味緊張,而是層次分明,跌宕有致,甚至還有忙裡偷閒的小插曲,妙趣橫生。且看起先寶玉因金釧殞命五內俱摧神情呆滯,可巧一頭撞在了他父親懷裡,使賈政不由得憑空添了三分氣。接著忠順王府的長史官來索人,寶玉欲蓋彌彰,更把賈政氣得目瞪口歪。再加賈環進讒,賈政的火氣由此上升到了十二分,一疊連聲「快拿寶玉來」。此時此刻正像火山將噴,山雨欲來,但作者並不使它一瀉而下,而是筆鋒一轉,寫寶玉求援心切,「怎得個人來往裡頭去捎信」。設想如果焙茗就在身邊或者叫住一個伶俐的小廝、明白的嬤嬤往裡頭通風報個信,那就很可能化險為夷或者剛開打就收場了。無奈此時門客僕從都嚇得四散屏退,寶玉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老嬤嬤,偏生是個聾婆子。寶玉這裡心急如焚,火燒眉毛,她卻認真打起岔來,寶玉說「要緊要緊」,她卻聽作「跳井」,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麼?」這個小插曲看上去好像使緊張氣氛和緩了一下,其實是以退為進、欲擒故縱,這一延宕反使氣氛更足、弦兒繃得更緊。可不是嗎,斷了救兵,這回是非捱打不可了。正所謂「屋漏更逢連夜雨,行船正遇頂頭風」,此時此地出現這樣一個聾婆子真巧極了,彷彿純粹是偶然的;可又真妙極了,沒有比聾婆子更恰當的角色了,否則不足以通過寶玉挨打這種偶然事件,把父與子的矛盾表現得這樣尖銳這樣充分。在這裡,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後文七十三回的傻大姐,她同聾婆子二者在構思中的地位與作用相類。那個引起禍端的繡春囊失落在大觀園裡,姑娘小姐以及那麼多聰明伶俐的丫頭都沒有拾到,而偏偏讓這個缺心眼兒的傻大姐給拾到了,這不是十分偶然的巧事嗎?然而由此引起抄檢大觀園的一場軒然大波難道是偶然的嗎!恩格斯說得好:「被斷定為必然的東西,是由純粹的偶然性構成的,而所謂偶然的東西,是一種有必然性隱藏在裡面的形式」(《費爾巴哈和法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馬恩選集第四卷239—240頁)。曹雪芹作為古典作家自然不可能從哲學的高度自覺地意識到這一規律,但在他的藝術實踐中,在他構思作品的時候,總是把人物和事件發展的偶然因素和必然因素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乍看上去作者簡直異想天開出人意料,仔細想來卻又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在《紅樓夢》裡,不論是精心組織的大場面還是涉筆成趣的小插曲,不論是情節發展的關鍵部位還是高潮過後的餘波迴響,幾乎都包藏著這種構思上巧的契機,以求得意外和意中、偶然和必然的、統一。三十回寫寶玉淋得渾身濕透跑回去叫不開門,滿肚子氣把來開門的丫頭踢了一腳,這丫頭不是別個,卻是襲人!此處脂批有言道「斷無是理,竟有是事」,評得頗有見地,實際上就包含著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巧妙結合。以襲人和寶玉關係之親近而竟然挨了踢,確乎在情理之外,然而這樣的事竟然發生了。這可以說是偶然的,因為寶玉難得生氣打人,開門的差使本來也用不到勞動襲人;然而又可以說並非偶然,因為公子少爺原免不了要踢踢下人出出氣,而襲人不僅忍痛無怨,還認為踢得有理,小丫頭們太頑皮,應該號唬他們才好。可見「斷無是理」的這一腳竟包含著更深一層的理,成了刻劃寶玉和襲人很有特色的一筆。豈止襲人挨了窩心腳,更有黛玉吃了閉門羹同屬「斷無是理,竟有是事」之列。二十六回寫林黛玉站在怡紅院外扣門居然不給開,晴雯偏生聽不出黛玉高聲叫門還要使性子傳寶玉的命令拒客於門外。這簡直不可想像,而性直氣盛遷怒於人的晴雯居然做出來了。其實這是個誤會,然而這個「誤會」卻給作者幫了大忙,因這一氣非同小可,把個林黛玉氣怔在門外,勾起了一腔心事無限傷感,想自己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寄人籬下受人冷落,越想越悲,不顧露冷風寒竟獨立在牆角花陰之下嗚咽悲泣起來,惹得落花滿地棲鳥驚飛。晴雯遷怒是偶然的,黛玉的身世之感才是作家著力要寫的必然的東西。這一段描寫無異為下回的葬花作了極好的鋪墊,試想沒有前面那場誤會又怎麼引出這一段精采的文字和下一篇感人肺腑的葬花吟呢。可見構思的巧在這裡對於情節的迅速演進和人物性格的深化都有重要的作用。所謂「斷無是理,竟有是事」正說明作者善於捕捉和提煉生活當中那些隱藏著必然性的偶然事件,善於通過獨特的構思把偶然和必然二者結合起來,開拓出一個全新的藝術境界。這裡我們還可以舉出「劉姥姥醉臥怡紅院」一節來看看這一構思上的特點和妙用。劉姥姥這個人物在小說的整個構思中佔有重要地位,她的數進榮國府本是作者一種有意識的安排,這是人們公認的,不必多贅。小說花了前後幾乎四回的篇幅描繪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的聞見受享,寫來有聲有色,「醉臥」一節只不過是個「餘興」節目,卻意味深長。本來對劉姥姥其人和怡紅院其地讀者並不陌生:誰都知道賈府的精華在大觀園,大觀園的精華在怡紅院,這裡是地道的溫柔富貴之鄉,華美精緻,香煙氤氳,簡直如同小姐的繡房,賈府的金鳳凰寶二爺起居其間那是十分協調的。現在作者卻讓千里之外村野之間一個粗拙俚俗的老嫗在酒醉飯飽之後撞將進來,扎手舞腳地躺在寶玉的錦被繡褥之上,熏丁個滿屋子酒氣臭屁不亦樂乎。這一構想使得年齒狀貌、身份地位、生活情調、精神氣質迥然異趣的兩個人物兩種境界發生了奇妙的交叉重合,給人留下了多少品味和思索的餘地。脂硯齋讀到這裡頗有感觸,特地點出「作者特為轉眼不知身後事寫來作戒,紈褲公子可不慎哉」。今天的讀者則可能引起另一種感想,比如想到這是作者對貴族公子的一種嘲弄、褻瀆,甚至想到錦衣玉食本是由村粗野人供獻的,因而也應當有受用片刻的權利。當然這些未必就完全符合作者的初衷,盡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讓各個時代的讀者自己去品味。但無論如何這一構思所造成的境界本身的獨特性卻是客觀事實,它包含有調侃世路的意味,能夠觸發人們廣闊的聯想。在這裡作者確乎有點異想天開,然細想又是在情理之中的,充分發揮了構思因素的積極作用。    

生活中有些本來平淡無奇的事,由於構思的關係而使之巧會於一時,因而給人以鮮明強烈的觀感;有些乍一看去不近情理的事,在某種特定的情形下變得合情合理,因而產生深刻動人的效果。從這個意義上說,構思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力量。如果只是追求形式上的巧,專搞「誤會法」,那末這種構思就是蒼白無力的。如果是象《紅樓夢》這部傑作那樣,構思之巧是來源於生活,來源於對偶然性與必然性的正確把握,那末這種構思就具有內在的力量,就是構成小說機體的富於生命力的一個部分。

含蓄雋永  韻味無窮

在中外文學史上很少有一部小說象《紅樓夢》這樣運用了大量的隱寓、雙關、象徵、暗示的手法,而這一切是需要作者在構思的時候就預先安排縝密考慮的,它應當是《紅樓夢》構思上的一個特殊之點。在小說裡,無論是神話傳說、歷史典故、詩詞曲賦、酒令燈謎、玩牌點戲以至一種陳設一件玩物往往都同人物性格,情節發展有某種聯繫,包涵著作者的苦心和深意。它給讀者開拓出一種含蓄深邃的藝術境界,供人玩索,發人深思.

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故事被採用作小說的緣起,作者據此生發出來的那塊「頑石」正因無材補天才幻形入世,石上的歷歷編述正是它所親歷的人間悲歡離合。從《紅樓夢》的全部藝術描寫來看補天無材頑石下凡這樣的構思顯然反映了作者對現實社會盛極而衰行將崩陷的某種預感,暗示他筆下的主人公毫無經邦濟世之才卻別具一種靈性別有一副腔腸。小說一上來就顯得氣魄宏大寄寓深遠應當說得力於這一富於神話色彩的構想。

如果說補天的神話開拓了一個寄意深遠的「宏觀世界」,那麼小說裡還有無數的「微觀世界」也都是經過作者的匠心構築的。許多細節看似隨手拈來實則精心構思,無論是居處環境、陳設器皿以至一飲一食往往含有某種弦外之音。第五回秦可卿房中的陳設便應作如是觀。寶玉進入房中只見壁上掛著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對聯,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的寶鏡,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可卿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這一大串描寫,對一個於中國的歷史文化毫無所知的讀者說來自然會感到莫名其妙索然無味;但如果定要一一加以考證坐實則又未免過迂,唐伯虎是明代  書畫家,擅繪仕女人物,但他是否真有這麼一幅作品傳世卻未見  得。所謂「海棠春睡」顯然取材於楊貴妃軼事,唐玄宗曾以海棠睡  猶未足比喻卯酒未醒的楊貴妃,可見這個畫題又並非全是憑空漫擬。秦太虛是北宋蘇門學士秦觀,詞風婉麗,這副對聯風格雖然酷似卻並不見於他的集子。武則天這個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風流故事不少,傳說他造一一座鏡殿。趙飛燕是漢成帝的皇后,身輕善舞。安祿山曾被楊太真認作養子,關係曖昧。壽昌公主當為壽陽公主之誤,曾臥含章殿簷下,梅花落額,拂之不去。同昌公主的聯珠帳據說由真珠續成。這些或多或少都有史料雜記逸聞遺事作根由,西子紅娘則是人們熟悉的傳說故事和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作者在這裡虛虛實實隱隱綽綽地拉上一大串古人韻事來點綴秦可卿的房間,其用意全在襯托和渲染「擅風情,秉風貌」的女主人,寫來十分含蓄,讀者自能意會。小說在描摹意想上「藏而不露」的特點連那些詆毀《紅樓夢》為淫書的道學家也往往不得不承認,認為它是雅馴蘊藉的。曹雪芹在構思時就是這樣憑借他的文化修養和藝術才能造成一種含蓄的意境觸發讀者的聯想來豐富人物的個性。四十一回妙玉在櫳翠庵請釵黛喝體己茶所用的那幾個稀奇古怪的茶杯恐怕也有類似的作用,作家在構思時就是要有意引導讀者想見妙玉之為人的。甚至同回寫到巧姐定要從板兒手裡要過佛手來玩這一細節也隱含著日後巧姐幸得板兒這一鄉村之家「引渡」出火坑的寓意。這樣說並非追尋「微言大義」,因為我們不是憑空猜測到處索隱,而是根據作品的實際描寫包括參照脂評的某些提示發掘它固有的涵義。這本來是作者構思的一個組成部分,應當為讀者所理解和接受的。    

《紅樓夢》中數量可觀的詩詞曲賦酒令謎語多與人物的身份遭  際性格命運相關合,這點已經為大家所注意,有不少文章和專著對這些韻文作了詳盡的評注闡釋可以幫助讀者理解它們的含義。這裡僅從構思的角度評說一二。整個說來,作者要替各種人物擬出切合他們各自身份教養的詩作已不容易,還要關合各人的命運、照應彼此的關係則更不容易,更需要巧妙和縝密的構思。如果說大觀園  詩由於應制關係多所拘束的話,那麼在其後的歷次詩會中,不僅詠物抒情,各人所創造的形象和抒發的感情明顯不同,而且常常一語雙關,音在弦外。首次詠白海棠,寶釵有「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的句子,一味素淡,冰雪自勵;黛玉則構思奇特形象纖巧:「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寶釵用「淡極始知花更艷」自詡,用「愁多焉得玉無痕」諷喻二玉。下面緊接著寶玉以「出浴太真冰作影」隱指寶釵的「冷」,以「捧心西子玉為魂」暗喻黛玉的「潔」。承此黛玉更有出奇制勝的妙句:「碾冰為土玉為盆。」這一切難道是偶然的嗎?看起來像是形式上的巧合,其實出自作者有意識的構思,且妙在雖為作者匠心安排,卻又十分自然貼切。以後,作者讓林瀟湘奪得菊花詩的魁首,讓薛蘅蕪譜出螃蟹詠的絕唱,在構思上都是有所考慮的。這樣安排不僅可以避免雷同使情節搖曳多姿,更重要的是有人物性格氣質上的內在根據。菊花的「千古高風」的確為歷來的詩人評說吟詠,在大觀園的一群「詩人」當中,沒有誰比林黛玉的身世遭際個性氣質同菊更協調更適合了,在黛玉的詠菊詩中幾乎首首提到采菊東籬的陶令和孤標傲世的品格,她的藝術才華在此得到充分的展露也十分自然。眾人對她「毫端運秀」「口齒噙香」的佳句稱賞不已,評判下來,頭、二、三名都歸林瀟湘一人獨佔,的確順理成章十分公允,不僅書中眾人信服,讀者也樂於接  受。同一回緊接著寫詠螃蟹,與菊花詩兩不相犯。在這裡薛寶釵  寫的是諷喻詩,像她這樣一個城府很深的人素來洞明世事練達人情,完全能夠把詩寫得深刻犀利以小見大,致令大家歎為「絕唱」,這也完全是符合情理的。至於詩的寓意何在,一般認為「眼前道路無經緯」是在嘲罵寶玉,更有同志指出「皮裡春秋空黑黃」恰是她的自我寫照。如果不作呆板拘泥的解釋,聯繫人物的性格這樣關合,應當是符合曹雪芹構思的意圖的。芙蓉誄是全書最長最精采的一篇韻文,脂批明示此誄晴雯實誄黛玉,其實用不著脂評提示,這裡情節本身早將這點暗示給讀者了。寶玉同黛玉共同修改誄中文句的一段對話夠使人驚心動魄預感不祥的了。從「紅綃帳裡,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改為「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又改為「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最後竟又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無限狐疑而外面不肯露出,反連贊改得好。作者在這些地方就是這樣意味深長地暗示給讀者他的人物將會有怎樣的命運。這類暗示、關合、隱喻、象徵在書中不斷出現,造成懸念,觸發聯想,產生一種特有的藝術魅力,使人反覆咀嚼,流連再三。

隱寓雙關等等之所以能夠成為小說構思的有機部分並不單純是一個技巧問題,只有作者對於自己所反映的生活所描寫的人物駕馭自如爛熟於心,對於各種表現手段隨意拈來得心應手,才能使關合的雙方互為表裡遙相呼應,收到含蓄雋永引人入勝的藝術效果。否則只是徒具形式,甚至弄巧成拙,損害藝術形象的和諧統一,更沒有絲毫美感可言。續書的作者儘管也看到了原作構思的這一特點,也竭力倣傚和照應,但由於種種原因總和原作貌合神離或者有時連形貌也不合,許多本來很含蓄的東西被搞成十分淺露,大煞風景。且不說思想上的異趣,藝術上就大為遜色,其構思與前面不能貫通,難以相稱。

歷來的《紅樓夢》研究家喜歡對這部作品搞「索隱」,其末流變成了猜謎,這當然有多方面的原因,恐怕同小說本身包含大量隱寓雙關的特點不無關係。只不過人們往往用主觀唯心主義的方法不著邊際地去猜去索,因而走入了歧途。但我們不能因此就不承認《紅樓夢》在藝術上的這樣一個特點,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優點。它也不是憑空產生的。從客觀上說恐怕同那個時代嚴酷的思想統制和文字獄有關,人們不能自由順暢地表情達意,逼得你隱晦曲折,應當說這會給讀者帶來了某些理解和領會的障礙。另一方面,這一特點形成又大大得力於作家本人高度的藝術修養和圓熟的技巧,他不僅沒有被難倒,反而促成他創造了獨特的表現方法和藝術境界,含蓄雋永,寄寓深遠。只要不脫離時代,不脫離作品,實事求是地進行探索和發掘,對於我們認識《紅樓夢》的思想意義和藝術成就都是有益處的。    

曾經有人這樣感歎道,對於《紅樓夢》的藝術「我們無法批評,只有解釋,解釋它所以為最偉大的作品,但即令解釋,恐怕也是部分的,因為《紅樓夢》是渾圓的,而我們的知識是零星的」(李辰冬:《紅樓夢》在藝術上的價值)。  的確,在一個完整的成熟的藝術作品面前,我們也同樣有這種珍愛仰止的感情,唯恐由於自己的淺陋而割裂了它、損害了它。但我們卻還是要試圖解釋它、評論它,這是因為我們不僅要欣賞它、保護它,還要從中汲取養料總結經驗來豐富和發展社會主義新文藝的緣故。當然,由於淺陋、由於知識的「零星」,剖析解釋難免失當,這只有在學習探索的過程中來修正和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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