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七十八回本)的構成、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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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一、引言:  抄本的年代與名稱

    《紅樓夢》在乾隆辛亥(1791)以前流行的本子是八十回抄本,一般稱為《石頭記》。因其中有或多或少的評語,抄本的全名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下簡稱「脂評本」)。這些舊抄本,保存到現在的共有四個,其中三個是不全的。另外有一個清末有正書局翻印的戚蓼生序本,其中一些評語基本上和抄本中的評語相同,故知它也是脂評系統的本子。因此,這五個本子,都可以稱為「脂評本」。

    這四個抄本中,最先發現的是一個十六回殘本,於一九二七年為胡適買得,他把它稱為「甲戌」(1754)本。另一個脂評的七十八回本《石頭記》,於一九三三年在北京出現,今藏北京大學,即此本,胡適曾稱它為「庚辰」(1760)本。此外有一個三十八回本,抄配成四十回,一般稱為「己卯」(1759)本。另一個在山西發現的八十回本,因有夢覺主人序文,系年「乾隆甲辰」(17s4),即被稱為「甲辰」本。我們必須在這裡鄭重地指出,胡適首先以干支年份定各本名稱的辦法,完全違反事實,已經造成了考訂各本年代的嚴重混亂。先以他的所謂「甲戌」本而論,其所根據的底本中,即有丁亥(1767,見第一回第十頁後夾評)和甲午(1774,同上第九頁前眉批)兩個年份,前者比「甲戌」晚十三年,後者晚二十年。這是指硃批,還可說是後來抄上去的。至其墨筆正文的前面,也用墨筆大字抄的所謂「總評」,其抄時當然在每回正文之先,但如第十三回回目後題前的三條「總評」,其第二條雖已殘缺,仍可對出即是此本同回眉批(第二八三頁)而截去句首「奇文」二字。第十四回前的各條「總評」,也是此本同回眉批。第十六回前「總評」第三條乃此本同回雙行小字評語(第三三四頁),第四條為此本眉批,並有「畸笏」署名(第三三五頁)。又如第二十六回後的「總批」八條,除首二條及末一條外,其中最長的五條,都是這個本子的同回眉批。其第六條末原有「丁亥夏,畸笏叟」(第六○三頁),則可知這個殘本的墨書正文部分,至早也在丁亥(1767)以後所過錄。胡適直至一九六一年影印此殘本時,仍把它稱為「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維持他的「世間最古的《紅樓夢力寫本」的神話。對於此本有「甲戌」以後十三年(丁亥)乃至二十年(甲午)的脂評這一事實,他全不管,可謂自欺欺人,達於極點。

    至於胡適把本書稱為「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見其一九三三年跋文),則無非藉以陪襯他的「甲戌」本的神話。實則本書乃合幾個底本抄配而成,其各底本之年代,有的在庚辰(1760)以後,有的則在丁亥(1767)以後。但由於本書中的了亥硃筆眉批在十六回殘本中和正文一樣用墨筆大字被抄作「總批」,可以斷言殘本的年代遠在本書之後;即所謂「甲戌」本,並非「世間最古寫本」。並且由於脂評中既有「丁亥」這年份,則本書也就不能籠統地稱為「庚辰本」。

    這些「甲戌本」、「庚辰本」以及後起倣傚的「己卯本」、「甲辰本」,都是一些傳抄的本子。連它們的底本,也不是什麼「甲戌」年、「庚辰」年抄的。採用這些時代錯誤、違反史實的誇張名稱,只能增加考訂年代的困難,造成思想混亂。拋棄了這些名稱,我們不會損失什麼,卻可以使自己再嚴肅地考慮一下:這些本子以及它們的底本,究竟是什麼時候抄的。

    因此,在下文提到這些本子的地方,我們一律不用這些干支為代稱,免得使讀者因這些干支所代表的年份而誤信某本即為該年所抄。我們把現藏北京大學的七十八回脂評本,姑定名為脂京本,十六回殘本則稱為脂殘本,由三十八回抄配成四十回的殘本(即所謂「己卯」本)則稱為「脂配本」,在山西發現的八十回本(即所謂「甲辰」本)則稱為「脂晉本」〔1〕。這樣,即使某本的年代現尚不能考定,或考定以後可能因發現新材料而仍須加以修改,至少不至於把武斷的年代名稱加在任何一個抄本上了。

    在上述五個本子中,保存曹雪芹的原文和脂硯齋的評語最多,也是傳世各種本子中其底本的年代最早的,要算是北京大學所藏七十八回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即脂京本。此本雖在一九三三年即已發現,但直至解放後始由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於一九五五年用硃墨兩色套板影印發行。這對於國內外《紅樓夢》的研究者和愛好者提供了重要的新資料(下文頁碼即指此本)。

二、  本書中各種評語的情況

    這個七十八回抄本中的評語用硃墨二色,寫在不同的位置。其中墨筆評語可分三種:

    (一)雙行小字評注,專評某字、某句或某段,抄時插在正文中,和其他經籍中的注語一樣安排。有這樣的評語者凡五十八回:第十二至二十六、第三十三至五十八、第六十至六十三、第六十五至六十六、第七十至八十回。

(二)所謂「總評」〔2〕:常對各回中某些故事加以解釋或評贊,寫在回前的附頁上,用墨筆抄得與正文一樣大,但比正文低一格。這樣的文字出現在下列十八回之前:第十七、第二十一〔3〕、第二十四、第二十七至三十二、第三十六至三十八、第四十一至四十二、第四十六、第四十八至四十九、第七十五回。

    (三)回末評語:用大字寫在正文後面的空白地位,或另加的附頁上。見於下列五回:第二十至二十二、第三十一、第四十七回。    硃筆評語也有三種不同的位置:

    (四)行間夾評:顯系後來加添在抄本上的。寫在正文行間的空隙,評論正文中某字、某句或某段,即寫在該字、句或段的右邊。這些因為是後加的評語,在底本中卻來不及在過錄正文時把它們縮成雙行小字,插入所評的字句之下,只好仍用硃筆錄在行間,因此保存了「硃評」形式。書中十七回有此類評語:第十二至二十八回。

    (五)眉批:也是後加的評語。因行間的空隙不夠,或因所批非大段文字即為整個故事,不宜加在某兩行之間,故寫在眉端,以總攝下文各行。因眉端空地較多,評者常順便記上年份和款識。此類眉批亦見於十七回中,同(四)。

    (六)總批:評論各回中主要故事,寫在回末正文後的空白地位。見於下列六回:第十二、第十三〔4〕、第十四、第二十三至二十五回。

墨色評注是此本各部份的抄書人和正文一起抄錄的〔5〕。正文和評注的字跡相同,但不很好,常有錯字。注文抄得錯字更多。各部份抄錄時期,顯然有先後。硃筆評語的抄者書法較好〔6〕,但也有誤字。

    下文依次論述這六種不同的評語:

    (一)在雙行小字評語中,有些在句末署「脂硯」(或「脂研」)〔7〕、「脂硯齋」〔8〕、「脂硯齋再筆」,或僅作「再筆」〔9〕。從評語的內容和抄錄的情形來看,可知這些都是脂硯齋第一和第二兩期的評語,作於甲戌(1754)之前和甲戌這一年〔10〕。這是最早兩期的評語,故此抄本的底本在抄錄時即已把原來寫在行間或眉端的硃筆評語縮成雙行小字插在所評的正文之下。這些雙行小字評語只有一小部份署名,原因有二:第一,脂硯齋本來沒有全部署名,如現有硃筆行間夾評即大都不署名。第二,可能抄者刪去或遺漏,如「有正本」即將脂評署名全刪去。據此,可知雙行評語中「再筆」之少,並不表示除了兩三條之外,其餘全是脂硯第一期的評語。實際情況,恐怕倒是這樣:除了一二處以外,脂硯從來就懶得寫明「再筆」。這是因為他的評語在原底本上本來都寫在行間或眉端,到再評時已很少空間容他署名了。後來他又在原評較少的各回中續寫第三、第四、第五各期評語,也從不註明「三評」、「四評」等語,雖然在後來的評語中,他常說到「余前批」、「前批」、「余言」、「余批」,等語〔11〕,而所謂「前批」,則指某次評語的上一期。

在各回中脂評的分佈是極不平均的。只要一看俞氏的《輯評》,從第十二到二十八回這十七回書中,各個脂評本的評語共佔了二百七十九頁,從第二十九到第六十二回這三十四回書中的評語,卻只有八十四頁〔12〕。在若干回中,每回只有一條短評〔13〕。

從第三十三回起,雙行小字評語突然減少。而在以前幾回中,竟全無評語。這是由於抄書人的刪削,還是缺評的幾回是從別的底本抄來的呢?這問題下文要論到,這裡只須指出一點:脂硯原來的評語,也許比後面各回的情形所暗示的要多些。在某些回中,抄者奉僱主之命,把雙行小字刪去。例如第六十六回首頁下角,另一人的筆跡寫著一條指示:「以後小字刪去。」〔14〕這也許是經濟的打算,因為抄這樣一部大書是很費錢的〔15〕。有的遺漏是由於抄者的疏忽,或不願抄太小的字〔16〕,或不認得底本中的草書〔17〕。

(二)回前的所謂「總評」,和(三)回末後加批語,大都沒有日期或署名,只有兩條例外,一條在第二十二回後所加附頁上:「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1767)夏,畸笏叟。」另一條在第七十五回前附頁上:「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1758年6月4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由於第二十二回附頁上的墨筆大字與正文完全為一人同時所抄,可知此正文的底本尚在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以後所錄。胡適在一九三三年為此本寫跋,稱之為「乾隆庚辰(1760)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18〕,未免年代錯誤,不合歷史事實。

    關於硃筆評語,(四)夾評,(五)眉批,(六)總批,可以綜述如下。它們的位置、寫法、字體大小雖各有不同,但不論是楷書、行書或草書,其風格一致,顯然出於一人之手。此人練過字,寫得有功力,但似乎學識很差,也不大認得脂硯齋的草書,常有可笑的錯字。有的錯得令人乍看不知所云,例如把「前處」錯成「樹處」(第三八一頁),「絳芸軒」錯成「峰芒軒」(第四一六頁)〔19〕,「正文標目曰」錯成「正文標昌」(第四四四頁),「寥寥」錯成「聊聊」,(第四九一頁);甚至連計年的干支都會寫錯,把「壬午季春」弄成「王文季春」(第三○八頁)。假使不是這些古怪的錯誤,讀者可能會誤認這些字跡很好的硃筆出於脂硯親筆〔20〕,因而把此抄本當作脂硯自用的評本。在這一點意義上,我們應該感謝這些錯字,因為它們使我們多一項判斷此本的底本情況的絕好標準,把壞事變成了好事。

    硃評中比較重要的是眉批,因其中大部份有年月或署名,或二者兼有,可據以考見《紅樓夢》書中某些故事的背景與雪芹生活的時間關係,從而推知其發生時間及作者年齡。現在把脂硯各期評語及其年份可知者,列表如下:

  

表一 本書所存各期脂評

期數

年份

回次

評注情況

署名及年月

第一期

乾隆甲戌以前

第十二回至第二十六回、第三十三至五十八回、第六十至六十三回、第六十五回、六十六回、第七十至八十回

雙行小字墨評

「脂研」、「脂硯」「脂硯齋」、「脂硯齋評」

第二期

甲戌(一七五四)

第十二回至二十八回、第七十五回

「脂硯齋再筆」、「再筆」

第三期

丙子(一七五六)

第十二回至二十八回、第七十五回

行間原評、墨評(第二十七、二十八回)回前附頁墨筆「對清」札記(第七十五回)

「脂硯齋」(第十六回)「對清」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

第四期

乙卯(一七五九)

第十二回至二十八回

原筆眉批,其中一條用墨筆抄(第二十六回)

一條署「脂硯」,各條均有「乙卯冬」

第五期

壬午(一七六二)

第十二回至二十八回

硃筆眉批

「畸笏」、「畸笏老人」「壬午春」、「孟夏」、「九月」

第六期

乙酉(一七六五)

第二十五回

硃筆眉批

「畸笏老人」、「乙酉冬」

第七期

丁亥(一七六七)

第十六回、第十八回至二十八回

硃筆眉批(中有三條用墨筆抄)墨筆附記(第二十二回末,與正文同抄)

「畸笏」、「畸笏叟」「丁亥春」、「丁亥夏」

                  附                                錄

最後一期

甲午(一七七四)

脂殘本第一回第九頁

硃筆眉批

評中「脂字」、「甲午八月」

    附記:俞氏《輯評》在引言附表中「庚辰」本一欄內所注「眉批」,末分硃筆或墨筆,或

    是否脂評,如第二十八回後之墨筆眉拙皆為後人所加,與脂評無涉。

上列己卯年評語,除第五四四頁一條有「冬夜,脂硯」字樣外,均未署名。壬午年四十三條評語中,有十條署「畸笏」,兩條署「畸笏老人」。乙酉年一條署「畸笏老人」。丁亥年二十六條中有二十四條署名:其中四條署「畸笏」,二十條署「畸笏叟」。另有十一條署「畸笏」,但無年月,可定為乙酉年所批。此外有兩條:一署「梅溪」,一署「松齋」。剩下來的硃筆眉批共六十四條(見表二),均無年月署名;但就其內容、詞句、作風看來,無疑出於同一批者手筆。

回次

眉批數目

回次

眉批數目

第十二回

第十三回

第十四回

第十五回

第十六回

第十七回

十八

第十九回

八條

九條

六條

三條

九條

十條

二條

第二十一回

第二十二回

第二十四回

第二十五回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七回

第十八回

一條

三條

一條

二條

三條

四條

三條

共計六十四條,不計鑒賞、綺園等後人批語。

共計六十四條,不計鑒賞、綺園等後人批語。

    關於行間硃筆夾評,除第十六回(第三四二頁)有一條署「脂硯齋」外,均未署名。附在回末的硃筆總批,除第十三回末(第二八八頁)有「壬午春」三字外,均無年月署名。

    除了「脂硯」(「脂硯齋」)和「畸笏」(或「畸笏老人」、「畸笏叟」)之外,由同一抄者用硃筆記錄的評語有下款的,尚有「梅溪」〔21〕和「松齋」〔22〕二人。他們對於曹雪芹書中的背景似乎也知道得很清楚。此外還有些七零八落的墨筆眉批,大概是這個抄本的收藏者或讀者後加的。有二十條署名「鑒堂」〔23〕,九條署名「綺園」,也有不署名的批者反對硃評的意見。在第十九回末另一批者署「玉藍坡」,顯系滿洲人名。這些後加的墨筆批語,字跡互異,也和硃筆批語的抄錄者筆跡不同,應該絕對分開,不能和此本抄時就有的墨評和硃評混在一起。這些後加的批語和《紅樓夢》的作者家世及作品背景毫不相關,無甚研究價值。其存在只表示這個本子曾經他們的收藏或評閱而已。

三、本書的構成及其底本之年代

    在上文引言中我們已說過,這個脂京本乃現存各本中其底本年代為較早者〔24〕。其實這是一個在不同時間內用若干底本拼湊起來的合抄本。就其各底本中可考的年代而論,除了在許多硃評中已註明「已卯冬」、「壬午春或夏」、「乙酉」、「丁亥夏」(即1759、1762、1765、1767)等年份外,上文已指出:其中第二十二回末一條附記中既有。丁亥夏」年份,與墨本正文為一人同時所抄,則其底本且尚在丁亥(1767)以後,如何能稱此書為「庚辰」(1760)本?這個名稱的起源,是因為在後四冊的題頁上,每頁「《石頭記》」題名之下寫著:「庚辰秋月定本」。但由上述第二十二回後附記中有「丁亥」年份這一事實而論,則此後四冊的題籤,至多只能認為這四冊的底本是「庚辰定本」,而此抄本何時過錄,仍不可知。而且這後四冊的籤條,也不能以偏賅全,把丁亥(1767)以後所過錄的前數十回,也籠統稱為「庚辰」本。遺憾的是,近來仍有人對胡適所定「甲戌」本、「庚辰」本等名稱沿用不疑,這種治學方法若不改正,會影響到對於各抄本年代判斷的正確性。

不但後四冊書題上「庚辰秋月定本」這籤條有它的限制性,不能以偏賅全,連全書每一冊上《石頭記》題下「脂硯齋凡四閱評過」這條小字簽注,也是從另一個不相干的底本上抄襲來硬加上的。因為,第一,如果此條為正文底本所原有,則既稱「四閱評過」,何以第一冊中的前十回,第二冊中的第十一回,全無評注〔25〕?這十一回,分明是從一個連。一次」也沒有「評過」的白文本抄來的,怎能充作「四閱評本」?第二,全書各回的首頁在回目右上方均有書題:「脂  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可見此書原名為「重評」本,不是「四閱評」本。「重」只泛指「重複」,不必限於「再評」或。四評」。第三,若以書中可考的評語而論,則又不止「四閱評過」而已。除甲戌以前和甲戌「再筆」的兩閱評語而外,尚有「己卯」、「壬午」、「乙酉」、「丁亥」這些年份,又有「乾隆二十一年(丙子,1756)五月初七日對清」的日期。可見脂硯齋至少「評閱」了六次,校對(可能又評閱)了一次。把它僅僅稱為「四閱評過」的本子,也是不對的〔26〕。總之,這些藏主或書賈加上去的籤條名稱,和「有正本」的書題上所標的「國初抄本」一樣,必須嚴予考察,再定取捨,(如認「國初抄本」為可靠,則《紅樓夢》的著作年代將上推至順治年間)不應當無批判地人云亦云,造成研究工作上的混亂現象。

(一)本書的底本之壹

    我們從脂殘本,知道在早年《石頭記》抄本中,其前二十八回獨多硃筆評語。但這個脂京本的前十一回卻全是白文,無一句評語。這只有一個解釋:此書原主人在過錄時所找到的一個脂評本,缺前十一回,只好用一個無評的白文本來抄配。我們現在把這前十一回的底本稱為「脂京本的底本之壹」,簡稱為「『脂京底壹」或「『底壹』」。從字跡判斷,這十一回和以後各回乃一人一時所抄。「脂京底壹」的年代不易確定,但把這十一回和別的本子中同回比較起來,則可以看出下列許多特點,足證其底本為無評的早期抄本之一。

    1.第二回之前,也和第一回一樣,有一篇類似引言的短文,其體裁文筆也和第一回引言首段相同,但比第一回前面的首段更像序文。此小序長三百六十一字,末附一首漿括全回的標題詩。這篇小序和七絕,抄得和正文格式大小完全相同,而又出現於一個絕無評注的底本之中,可知決非脂硯齋的評語〔27〕。

    2.第三、第五、第七、第八各回的回目和後來的「程本」不同,其中第三、第八兩回全異,第五、第九兩回回目首句全異,次句一部份不同。這很可注意。因為在此本中,從第十一回以後所有的回目,只有第十四、二十五、四十一、七十四各回稍有不同,其餘大體上全同「程本」〔28〕。兩部分回目不同的比例如下:前十一回:十一分之四;後六十七回:六十七分之四。

    3.第五、六、七、八各回之末有詩聯一對,或檃括本回內容,或暗示本回中所隱去的故事或後文的伏線。從第十一回以後,只有第十三、二十一、三十三各回後有詩聯,和第十七回前有五絕一首。兩部分回末詩聯的比例如下:前十一回:十一分之四;後六十七回:六十七分之三。

4.第一冊的頭十回,每回之前附加了一張標題頁。除第一回之前所附者兼作目錄頁,在上一面抄著書題「石頭記」與全冊十回的回目聯語(但無回次)外,第二回至第十回之前所附的都是空白題頁:每頁上一面只在左側題「石頭記」三個大字,其下靠右題「第×回」三個小字。下一面則完全留作空白(見本書第三一、三二、五三、五四、八一、八二。一○一、一○二、一三一、一三二、一五五、一五六、一七九、一八○、二○一、二○二、二二一、二二二各頁)。但從第二冊第十二回起,在每回之前便不再附標題頁了(第二冊第十一回、第三冊第廿一回等之前所附也都是本冊的目錄頁)。尤可注意者,各冊的目錄頁在書題「石頭記」下左側寫著「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八字;第五冊至第八冊的目錄頁書題下則又多添了「庚辰秋月定本」六字。但在第一冊各回之前的空白題頁上,都沒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字樣。由此更可證實:(1)前十一回是從另一個早期的、每回附有題頁而無脂評的白文抄本過錄來的。(2)「脂硯齋凡四閱評過」這個不合事實的籤條,乃是從別的一個與此本文字無涉的本子上抄來的。(3)此書後半部,即第五至第八冊,又是另一來源。

    這些情況,顯然都表示「脂京底壹」,是一個較早的本子。同時也證明在那時也流通著一些無脂評的白文本子。

(二)本書的底本之貳

    從第十二回起,雙行小字的評注突然大量出現,顯示抄者用了另外一個底本——脂硯齋「重評」本。這個脂京本的底本之貳,我們把它簡稱「脂京底貳」。在這裡脂硯齋的頭兩期評語(本來最初是用硃筆寫在行間和眉端的),都被縮成小字,用墨筆寫成雙行,插入正文之間。這個「脂京底貳」是一部份的脂京本、「脂配本」、「脂晉本」和「戚序本」的共同祖本,因為所有脂京本中的雙行小字評注,在上述其他各脂評本中大體上也都有,而且也已抄成雙行小字。各本評注的文字稍有出入;但可注意的倒不是那些小異,而是它們的大同。

    脂京本中的雙行小字評語,在脂殘本所存的相同的幾回中也都有,但大部份用硃筆寫在行間作夾評,小部份是硃筆眉批,有的則在正文中預留的空間,用硃色的雙行小字填入(見第六至第八回、十五至十六回、二十五至二十六回)。同樣是頭兩期的脂評,而在脂殘本和別的本子中處理得如此不同,可見脂硯評此書,本來是用硃筆寫在行間和眉端的(即後來的幾次評語也一律如此),只確在把評本謄清時,才把評語抄成雙行小字,插在所評正文之下。但此現象仍只限於第一、第二兩期評語,可見凡有雙行小注的本子,均為一七五四年以後謄清的過錄本。但也有藏書家或書賈為了要「存真」或別的原因,把底本中已經縮成小字、插入正文的評語,反而用硃筆錄在原有地位,甚至於將別本中的雙行小字評語和硃筆眉批,竟也用墨筆抄成大字,冒充「總評」、「總批」,放在各回前後,如脂殘本〔29〕。這樣作法,自然要擾亂對於那個本子年代的判斷。所以脂評的硃墨之分,就評語內容而論,無關大旨。只有在辨別這些評語的分期、判斷各期的年月、分析某一抄本的不同底本和考察各抄本的年代這些問題上,方有它決定性的意義。

從第十二回開始的雙行小字評語,止於第二十六回。這十五回在脂京本中評語最多,包括許多後加的硃筆評語。從第二十七回到第三十二回,雙行小字的評注又完全不見了,是不是可以認為這六回也是從一個無評的底本——例如「脂京底壹」——抄來的?可是情形並不如此的簡單。第一,這六回在每回之前都有一張附頁,上面抄著一些「總評」;在第三十一回之末,又有一附頁,所抄評語是指本回末一段湘雲拾得金麒麟的故事,雖用墨筆大字抄寫,卻不是什麼「總評」。這其實應該是那段故事下的雙行評注,誤抄作「總評」了〔30〕。第二,不但這六回無雙行小字評語,即以下的第三十三、三十四回,每回也只有一條短評,第三十五回也只有一長一短兩條評注。第三,在「脂配本」(即所謂「己卯」本)中,第三十一至第三十二回〔31〕也無評注,第三十三、三十四回各只一條,第三十五回只兩條,情形也正相同。「戚序本」也是如此:即自二十七回至三十二回這六回無雙行評注,以下的三回每回只一兩條評語,由此看來,這六回中無雙行評注,顯與前十一回完全無評的情況不同:因其他各脂評本前十一回均有評注,只有脂京本是例外;而這六回則各本皆無評語,並非此本獨缺。因此,我們認為這六回雖無雙行評注,仍是「脂京底貳」的一部份。其所以無評,大概因為這幾回在甲戌(1754)以後又經雪芹改寫,故脂硯在甲戌以前原稿上的評語已不適用,或未過錄在改後新稿上。這六回的舊稿曾經雪芹改寫,其證有四:(1)脂殘本自第六回至第廿六回正文抄時預留空白以填雙行硃評(即脂硯最初兩期評語),只有第十三、第十四兩回因作者改寫可卿之喪,故未留硃評空白。可證第廿七、廿八兩回(脂殘本缺以下各回)之不留空白,也是因為改寫了原稿。(2)此本第二十八回殘存的棠村小序說到第二十三回以後每回寫黛玉的藥方,即第廿七、廿八兩回也應有藥方,但今本只有第廿八回寶玉說起一個要化「三百六十兩銀子」配製的一料丸藥,且寫此方只為寶玉、寶釵、黛玉之間鬧小彆扭的資料而不是認真為黛玉配藥,可見這二回已經修改。(3)第廿七回有《葬花吟》長詩,第廿八回有許多曲子酒令。證以此本第廿二回和第七十五回情形,雪芹至死尚未把詩謎和中秋詩補齊,可知有詩各回定稿較晚,因為須經多次修改。(4)據抄本《紅樓夢稿》第三十回舊回目:「訊寶玉借扇生風,逐金釧因丹受氣」,可知今之第三十二、第三十三回是把舊稿第三十回擴充後分出來的。《紅樓夢稿》的第三十一回回目「撕扇子公子追歡笑,拾麒麟侍兒論陰陽」,不談什麼「伏自首雙星」。可知「白首雙星」的下文是雪芹後來想到或擬就了下文,才改正前面的回目,預作「伏」筆。亦可見第三十一回也是被上下各回牽連而經過改寫的。這些問題,在別處還要詳細論到。在這裡不過要說明這幾回之所以無雙行小字評語,乃因初評之稿又經作者改寫而被棄。現有的各脂評本第廿七、廿八兩回硃筆評語均在眉端和行間,系年多為已卯、壬午、丁亥,且脂京本與脂淺本的評語詳略互異、此有彼無,即可知這些後加的硃評中大部份是從作者改後的「重評」本上抄來,有些是舊評重錄,其中有一些評者過錄時又隨手添減些字句,故兩本文字時有出入。但就此本墨抄部份的底本而論,在未能提出反證以前,我們只能假定脂京豐從第十二回到四十回是一個來源,即「脂京底貳」。這個底本的年代,據第二十二回末附記,應在丁亥(1767)以後。

(三)本書的底本之三

    但是,為什麼這一部份底本的下限是第四十回呢?這是因為在後半部四冊(第四十一回至八十回,中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的題頁上,有「庚辰秋月定本」一行副標題,幣在前半部的四冊上沒有,這正表示從第四十一回起是另外一個來源,亦即「脂京本的底本之三「(簡稱為「脂京底三」)。從這個底本上抄下來的年月「庚辰秋月」是有根據的,因為在第七十五回前的附頁(第一七九九頁)上有一條和正文同時抄下來的附記說:「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五月初七日(1756年6月4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從「對清」到「定本」,相隔四年,完全可信。同頁另一附記透露出一條消息,使我們知道作者在那時尚未「纂成」這一回的回目,脂硯齋暫時建議用「□□□」,「開夜宴」,「發悲音」;「□□□」,「賞中秋」,「得佳讖」,這些字句。這建議後來被採用,編成「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就作為這個。定本」第七十五回的回目。這兩條簡短的附記,提供了好幾點重要事實。第一,雖然在一書五四年脂硯已「再評」此書,但遲至一七五六年,雪芹還沒有完全寫成第七十五回——可能還有第七十五回以下的幾回,有的還在修改、加工,有的回目還沒有編好。事實上,直到一七六○(庚辰)年成為「定本」時,第八十回的回目還是空著。第二,脂硯和作者,經常保持密切合作。他不但幫作者清對抄本,並且提醒他書中未完部份,還幫著他想回目。第三,從丙子到庚辰(1756—1760)整整過了四年,才把這個抄本——「脂京底三」——算作「定本」。在這期間,脂硯大概還在等作者的繼續修改,或者在等借閱者把迷失了的稿子找回來〔32〕。所以在一七五六年把第七十五回抄上「脂京底三」,「對清」之後,又過四年,全部稿子才算收集齊了,作為「定本」,實在是很自然的情況。最後,必須著重指出:這個「脂京底三」,又是從脂硯齋自用的一個本子抄下來的。因為如果它本身即是脂硯自用手批的本子,則其中的硃筆評語或附記,在過錄到脂京本時,也必用硃筆抄在相當於底本中原來的位置,正如同第十三回前硃筆總評(即錄在第十一回前者,第二四○頁),第二十二回末寫在眉端的硃筆附記(第五一○頁:「此後破失俟再補」),以及其他各回用硃筆過錄的眉批或夾評一樣。這個「底三」雖然比「底貳」至少要早七年,而且是「定本」,可是當年這個抄本的主人寧可用「底貳」來抄第四十一回以前的部份。這也許因為那時「底三,)只剩下了三十八回(即後四十回缺兩回),或者因為「底貳」是「最新」的本子,其中包括脂硯齋最近(例如丁亥年)的評注。

    脂京本從第四十一回以後,其底本來源和前面的二十九回(即從第十二回至四十回)不同,已如上述。但也許有人要問,除了後四冊上有「庚辰秋月定本」這行小字外,還有什麼證據?其實第二十二回末附頁上的年月「丁亥(1767)夏」,便是很好的證據。因為這條附記是一個人用墨筆與正文同時過錄,可知在底本中原已如此,也就清楚地證明:第二十二回和這一部份的其他各回的底本是丁亥(1767)年以後才抄的。

但更重要的是正文中的內證:即在第四十回和四十一回之間,有一條素不為人注意的分界線。我們知道舊小說每回之末,常來一下「驚人之筆」,讓故事有了新發展,便戛然而止:「欲知後事如何(或『端的』),且聽下回分解。」在第四十回末了,劉姥姥的「假語村言」正哄得眾人大笑的時候,「只聽得外面亂嚷」〔33〕。但第四十一回開始時,大家依然行令喝酒,再不提起外面的「亂嚷」。這個小才眉的造成,只有一個可能的解釋:在一七五六年以前的稿本中,這兩回上下連接談笑喝酒本不間斷。但在較後的稿本中,作者覺得這樣行令喝酒太單調,要插入一個小小的驚人故事,暫時改變一下氣氛——亦即脂評中常說到的「橫雲斷嶺」法。但第四十一回既抄目「庚辰」(1760)所「定」的舊「本」——即「底三」,則對於丁亥(1767以後的改本——即「底貳」——中的「亂嚷」,當然無法交代,沒有下文。這個未改前的「庚辰秋月定本」,似乎是後來許多本子的共同祖先,所以直到現在,始終沒有人知道「外面亂嚷」些什麼〔34〕。

這個「脂京底三」的年代,根據第七十五回前附頁所記年月和「庚辰秋月定本」的簽題,可信為庚辰(1760)或略後的抄本,但斷不可誤以為本書的後半部即是庚辰(1760)6年所抄。

(四)本書的底本之肆——硃評的來源

上文既將各種墨筆所抄的正文和評注的底本加以分析,現在可以進一步探討硃評的來源。這個抄本的原主人(不論為收藏塚或書賈),既已從「脂京底壹」(第一至十一回)、「脂京底貳」(第十一至四十回)、「脂京底三」(第四十一至八十回)抄成了這部「三位一體」的配合本以後,他又得到了一個十七回(第十二至二十八回的殘本,眉端行間,寫滿了硃筆的評語。這個本子——脂京本的底本之肆(以下簡稱「脂京底肆」),保存了比他所見的任何本子更多的評語。為了收集最大數量的脂評,並且力求保存原狀,他把這些硃評〔35〕,仔仔細細照原樣加抄在他的本子中——自然也是用硃筆〔36〕。在本書的各個底本中,現在我們所能追跡的,只有這個「脂京底肆」可能是脂硯親自手批的一個殘本。硃評中最早年份為己卯(1759),最晚為丁亥(1767),可知這個「底肆」在脂硯手中大約有近十年。但當這些硃評過錄到脂京本時,已殘缺得只剩下十七回了。可知它的被過錄時代遠在一七六七年之後。

    也許有人要疑心這些硃評可能原在「脂京底貳」上面,和墨筆的正文與小字評注同時抄下的。不合這個可能性的最明顯的理由是:如果這些評語原在「底貳」,則當初過錄到脂京本時早已像別的脂評一樣用墨筆過錄,如第十七、二十一、二十四、二十七各回前的「總評」,或第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各回末的評語。這當然只是一個消極的理由。證明這些硃評不在「脂京底貳」最有力的理由是正文中和脂評本身的許多內證。

    1.第十四回評可卿之喪,有一條硃筆眉批說:「『兆年不易之朝,永治太平之國。』奇甚!妙甚!」(第三○二頁)評中所引駢句是可卿靈前銘旌上的原文。可是在脂京本中這頁上的正文,卻只說:「前面銘旌上大書:『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一等寧國公塚孫婦……」並沒有「永治太平之國」這一句。由此可證上述硃筆眉批原在另一本上,在那個本子的正文中,這兩句駢文銘詞是全的,所以和脂京本的正文不同〔37〕。

2.第二十六回正文:「……回來找紅玉,不在話下。」(第五九六頁)下面有一條雙行評語,但墨筆的小字只有「至此一頓,狡滑之甚」八字,留下一段空白,卻被後人用硃筆補上「原非書中正文主人,寫來潤色耳」二句。可以證明在這回書中這條評語下半截或系原缺,留著空白,或系草書,墨筆的抄者不認得,才留下空白。但幸而在另一本子(即「脂京底肆」)中有這一條評語,且是硃筆寫的,所以過錄硃評的人就順手加抄在上面,彌補了空白的難堪。

    3.與上列相類而尤其顯著的證據,是第十六回中關於元春省親的一條評語。此本(第三三五頁)正文「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麼個原故」下面,有一條墨筆雙行小字評註:「補近日之事,啟下回之」九字,文義當然未完。其中最後五字寫作小字一行,留下左邊一半空白。緊接著這未完的句子,在「之」字下另一人用硃筆在行間補抄。大觀園一篇大文……」等六十三字,使墨筆評注的下句成為「啟下回之大觀園一篇大文」。此條評語全文共七十二字,但在「脂配本」中也和墨本的「脂京底貳」一樣,只有雙行評注九個小字,缺下六十三字,而在「戚本」中則原是七十二字一整條,在脂殘本中則作兩條〔38〕。我們就此本中這一條被切斷而又分成硃墨兩色的評注看來,可知第一段不全的雙行小字墨筆評注九個字,是「脂京底貳」原有的,這是一個來源。其餘補足此評的硃筆行間夾評六十三字,是另一個來源,即「脂京底肆」。

    由於這些無可否認的內證,我們決不能認為硃評和墨本的正文與評注來自同一底本。也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證明有些眉批。系底本原附,有些後來從別本過錄來的」〔39〕。

現在把這個現已抄配補足八十回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正文和評注構成情況,用簡單的算式總括如下:

算式中括弧內回數表示只算其中硃評,不計正文。橫分線表示線上者為線下底本的「分子」,而以底本為其「分母」。

    以上分析這個本子的內容成份及討論各底本的年代竟。下文要說到評者(脂硯、畸笏諸名)、評語成份和保存在本書中的曹雪芹之弟棠村為《風月寶鑒》所作小序,以及由序文內容推測曹雪芹把《風月寶鑒》發展為《石頭記》的寫作過程等一些比較不為人注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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