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走出唯美的世界

《紅樓夢》:走出唯美的世界

《紅樓夢》:走出唯美的世界

紅樓評論

記得以前有篇文章叫做「《紅樓夢》:走出劫難的世界」。這篇文章的內容並不與它衝突,只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論述紅樓夢的虛無觀。

蓋自叔本華哲學言之,《紅樓夢》未能窮理窟而抉道根;而自《紅樓夢》小說言之,叔本華空掃萬象,斂歸一律,嘗滴水知大海味,而不屑觀海之瀾。夫《紅樓夢》,佳著也;叔本華哲學,玄諦也。利導則兩美可以相得,強合則兩賢必至相厄。——錢鍾書

幾乎用什麼方法研究《紅樓夢》都行,這是對其它任何文學作品做不到的。《紅樓夢》有一種質的優越性,就是它的特殊的原生性,它天然而成,使你慢慢地接受了、相信了它,感到它的那些人物都是活的。它自成一個宇宙,一個世界,既豐富又複雜,既深邃又玄秘,既真實生動又意味無窮。對《紅樓夢》的解讀和議論,其實已經遠遠超出了《紅樓夢》的範圍,這種現象說明《紅樓夢》有一種耐評性,有一種可誤讀性,當然也是可解讀的。

曹雪芹站在中國文化的深處,以一個敗落家族中的沒落貴族的身份去感受人生、世界,把人生、世界理解為是彼此交融的,並且有一種不可挽回的命運感在其中起著作用,隱隱有一種想要掙脫的意識。

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裡瀰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的細節上,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麼,就因為喜歡——細節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於人生的籠統觀察都指向虛無。 ——《紅樓夢魘》

賈寶玉的神話背景和幻形人世,就是人的「被棄」的命運的象徵.其命運就是由被棄開始的。他來自永恆;他的覺梧,就在於他意識到自己被棄的命運,即自己存在的有限性。他是被永恆和無限所拋棄的。他對自己有限的覺悟在小說的第28回已經表面化:黛玉的葬花辭喚醒了他的悲劇意識,使他覺察到自己只是作為一種暫時形態而存在的。當他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時,「不覺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人的生命短暫,就在朝夕之間,一朝春盡,終將花謝人亡。寫道:「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黛玉終到了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寶僅、香菱、襲人等,亦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到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往,斯處、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對生命終極意義的追問,對命運的體驗和感受是紅樓夢最為內在、最為深刻的意蘊。

宇宙生命永恆,個體生命有限,作為有限存在的個體生命其意義何在?而且有限的命運並不是人主動選擇的結果,而是無奈的被棄所致。從何來,為何來?何所歸,何所依?沒有人問我們是否願意來到這個世界,就無端地被拋棄在塵世,來到塵世,又不能全然支配自己的命運。追問也由此而生。追問是人對命運的質疑,這是人對自己的存在覺悟之後的必然反應。正是這種對生命終極意義的追問和對人的命運的深層感傷,賦予了紅樓夢憂鬱的情調和感傷的氛圍。

賈寶玉生活中頻繁的惆悵、歎息、流淚又超越個體命運及愛情的不幸,而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和形而上學意味的生命體驗。他不是情種,而是一位憂鬱詩人,是生命和存在的沉思者。死亡,消解了人生的一切意義。紅樓夢同樣賦予寶王這種形而上的起點,當寶玉意識到自己為一有限的存在時,對死亡的恐懼已經成為他的病。雖然他生於貴族之家,並受到老祖宗的寵愛和庇護,但在他的深層意識之中,這一切不過是他存在的暫時形態,他的整日發悶,突然發呆,總感覺不自在,並伴著間歇性的憂鬱,無不在揭示這種『皙時形態」。帶來的緊張和恐懼,即使他處在姐妹們中間也擺脫不掉。他時常把「死」掛在嘴邊,常說到那時如何如何,『那時」分明指的是大限之日。那個時辰會隨時到來,因此他時時都有一種生命的促迫感。在襲人被王夫人、鳳姐內定為房裡人時,他聽了自然高興;但說著說著又勾起他的心病:「比如我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使你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休漂浮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也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這是關於未來,關於時間,關干死亡的話語。他對死亡有一種預感,有一種自覺,在他的潛意識裡有一種渴望死亡、了卻生命的情結,這情結實際上是一種回歸永恆的慾望。因為「死」是無限的象徵,或許死就是我們生存的最後意義。

他時時都在思考死亡:美人遲暮,桃花亂落。人的分離,有情世界的毀滅到渴望死。只有死亡才可能擺脫有限之苦,回到永恆和無限。他說誓不為人,皆因人有形跡,有知識,是一個短暫的存在。但這個短暫又伴隨著許多痛苦,他渴望離棄人世,歸於永恆,不願為人。如黛玉所云「無立足淨,方為乾淨」。因此他要化灰化煙、隨風飄散,永不再幻形為人。寶王始終擺脫不了對生命的形而上思索和體驗,死神的召喚,使其生命充滿憂傷。即使在最熱鬧的時候他的心頭也會襲來陣陣憂傷,惰不自禁唱起令人傷感的「紅豆曲」。寶玉的生存是伴隨著死亡的生存,對死亡的拒斥和「渴望」已腐蝕了他的內在生命。

經歷過由繁華、鼎盛到衰敗幻滅人生的曹雪芹,由自己體驗到的人生宿苦和無意義,及生命本源性的虛無,人到中年,追憶過去的時光時,表達了對生命和人生的懷疑、焦慮,一種對於人生的恐懼感和虛無感。我在哪裡,我是誰?誰把我引到這世界上來,現在又把我丟棄在痛苦的深淵裡,我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上忍受這無意義的煎熬?他蕃然醒悟,我從無生命的虛無的大自然中來,我仍將歸於沉寂、無意義的虛無中去。

面對生命的荒涎與虛無時如何選擇?怎樣生存?美學的態度、倫理的態度還是宗教的態度?這也是曹雪芹在自己生活的時代和社會中同樣必須面對和選擇的:追求一己逍遙的審美人生和追求承擔人生責任的倫理的態度,抑或自我解脫的宗教的態度。寶玉的選擇是一種極端的唯美主義人生觀,並以美來抗拒生命的本源性虛無。中國文化從晚唐起,唯美的傾向越發明顯,士大夫也更加認同於道家的人生哲學,從而形成了十大夫階層的出世人格。中國的出世人格,典型地體現了中國人對孤寂這一命題的態度與方式,這就是承認時宇的無限性,非人所及,人於這一時宇渺小、偶然而無意義,其意義唯在其作為一自然之生命的真情,出世人格將真情作為人生的終極期待和目的,而取代宗教性、祉會性及理性的永恆,拯救、真理、價值、意義的期待與目的。故其以虛無否定後者;而對孤寂所必然的痛苦則是迴避與消解。其方式.即是把藝術填入孤寂,就像宗教把神填入孤寂。故此可以說,中國的出世人格是藝術的人生,目的是為了解脫與寄托。中國的文人正是在詩(藝術)和美中尋得解脫和寄托。這種出世的人格越到文化晚期,越表現得突出和極端。紅樓夢在一個崇尚物慾和肉慾的時代裡把這種唯美的藝術人格推到極致。這種超然的無功利的審美人生方式,把美作為生存的唯一價值意義,從而忘卻了責任義務,使個體生命夫去創造性。賈寶玉因為耽於美,才與環境格格不入,被人譏諷為與世無爭的不肖、無能、乖張的「銀樣蠟槍頭」。從世俗的觀念來看,賈寶玉是一個純粹的詩人,一無所用的詩人。這是詩的悲哀,也是詩人的悲劇。這種人格發展到極端,就是出世、離世。賈寶玉的最終出世,冷漠無情,既不結婚生子.也不追求功名利祿,不承擔任何責任.就是這種出世人格的突出表現和必然結果。唯美使原本平衡的生命趨向感官的單一,並推至極端。

唯美果然能夠安慰痛菩孤寂和無意義的人生嗎?即如此,寶玉何以經過一番掙扎,最終棄世,完成出世的人格,走出這劫難的世界?美是寶玉在無意義的人生中找到的唯一生存下去的理由,是其在世、混世的唯一寄托。但美畢竟是一種精神存在物,它太脆弱,需要精心細緻的呵護,美的脆弱和虛幻就如同個體的生命,它不是永恆,而是有限之存在的表徵,永恆的美只有超驗之物。迄今為止,完美的只有上帝。寶玉的棄世,正是因為他看到美的虛幻和有限,太完美的亭物在現實中是不能生存的。美不是虛幻生命可以憑借的意義。它不是永恆而是有限。那些表現出神聖之美和理解力的女兒、男兒則一個個過早的夭折了。如可卿、秦鍾、司棋、尤三姐、晴雯、黛玉,先後被現實所毀滅。美是隱弱的,易朽的。

他們與那些好色無情之徒不同,在身體與道德上是極脆弱的,愛會竭盡他們生命的活力,如秦鍾、黛玉;羞辱之心使具自盡,如司棋、尤三姐,還有金釧。現實中的醜與惡具有更強的生命力,美則如眷花雨露,稍瞬即逝。美的事物具有不幸的命運。即使不被現實所毀滅,就是被現實所同化,為庸俗所取代,沾染上功利、佔有,陷於貪婪、淫慾而不能自拔。寶王之所以獨愛女兒美,正是敏銳感覺到美的時間性,美的脆弱和易朽。所以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的寶珠,出嫁是個無光彩的死珠子,再老了不是珠子,是魚眼睛了」。只有女兒才保持美的原本的純沽、童貞,未被功名利祿等以儒家價值觀念為核心的現實生活準則所同化。然而寶玉生活中只有「美」,與美相關的人與事,他不關心生活俗事,不過問家長裡短,「弄權鐵檻寺、抄檢大觀園,」納妾、偷情等,這些醜惡與非美的存在。他把自己排除於世俗的名、利、欲之外,即不為此煩惱,也不為此操心和痛苦,他的痛苦只在於一己的生命體驗,只在永恆與有限之間,只在美的存在與否之間。因此,審美的人生態度又是超善惡的。賈寶玉在塵世「已無立足境」,達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境界。美的徹底毀滅,由美而生的情與愛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皆幻,也一無牽掛。他的生活空間是狹小的。他關注的事物又過於純粹,美是他生活中的唯一,是其生命的依傍,美的紛紛毀滅和消逝之時,就是他徹底醒悟之時,他必將棄絕塵世的一切念想,走出這個虛無且充滿醜惡的世界,這樣就解脫個人的痛苦,也拋棄了他曾經傾注的點點倫理親情,和對女性美的關愛。當他走出這個世界之時,也把恐懼、痛苦和憂傷留給了他曾關注、執著、為之癡迷的人與事。在紅樓夢中,有三個人與世無爭,一是妙玉,二是寶玉,三是黛玉,後兩人一為草木轉世,一為神瑛托生,他們均來自永恆的自然,暫時幻為人形,又精美絕倫,只有這兩人才能在精神上天然契合、心心相印。林黛玉對賈寶玉來說,一切美都不能奪其真愛。只有這兩人不能在塵世久留。他們不能接受這種以功利、佔有、爭鬥為前提的人生,只能接受真情與純美。然而事實是純美之人不宜(在塵世)生存。來於永恆,又歸於永恆。為一僧一道攜來,又為一僧一道帶走。若問石頭此去凡塵作何感想,他的回答必然是:塵世是一無可去的去處。曹雪芹以賈寶王的出走(入世)——歸去(出世)人生經歷和人生模式,表達了自己痛苦而深切的人生惑受和生命體驗,從而認同了無情、無知也無痛苦的永恆世界,否定了有知、有怕、有苦也有限的塵世人生。有知、有情、有形也有限卻必須承擔一份痛苦。痛苦是個體生命的屬性。醜惡也屬於生命;而純粹的美、愛和深情,則不屬於這個世界。賈寶玉無力承擔這一份屬人的痛苦,他不是推石上山的西緒弗斯,曹雪芹也不是加謬,他沒有勇氣面對有限的生命和荒謬的人生。

寶玉本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是本源性的真人,他來自永恆的生命,在此世卻沒有任何能夠抓住的東西,以抗拒死亡的威脅,慰籍生命的虛無,而只能拋棄塵世,這裡不過是寄居的「他鄉」而已。塵世是寶玉的他鄉。這裡充滿了紛爭,為功、為名、為利、為了滿足人的無窮慾望的「生」,而從不思考生命及其意義。經歷了一番掙扎、幾次生死,終於悟出人生的真諦,決然返回大自然回到生命的本源,回到他所來之處,重新歸於永恆。在此,曹雪芹既否定了懦家重世俗、倫理的功利人生,也拒絕了道家審美情懷的虛無性,而最終以佛家的方式,走出了劫難的世界,以此擺脫了塵世人生的紛紛擾擾和一切煩惱,但也從而否定了人生和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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